“虽然在下对自己的模样倒是颇有自信,不过墨先生也不用一直盯着我看吧。”那人看着墨翟仍然有些收不回眼光,便笑着又打趣了一句。
墨翟下意识地反驳,“谁一直盯着你看了?”
“是吗?”那人状似遗憾地摇摇头,“是在下自作多情了吗?”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有些懊恼地微微皱起眉头。有些哀伤的表情出现在那么一张精致漂亮的脸皮上……还真是该死的好看!
墨翟有些忿忿地如此想着。
不过,哀伤也只不过是一闪即逝,转眼之间那人便已经笑着向墨翟介绍起自己来,其变脸速度之快让墨翟叹为观止,“在下邹忌。”
邹忌?原来是艳名远播几千年的男人,怪不得长了这样一张脸。
听到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墨翟也只是在心中惊讶了一下,便同样自我介绍道,“在下墨翟。”
“嗯。”邹忌维持着招牌笑容点头,“我知道。”
墨翟着实被噎的不轻,在心中掀翻了一地桌子之后他平复心情,镇定地问,“齐相跟着在下这么久,有事吗?”
“自然是有事,还是要事。”邹忌一本正经地点头。
“天色已晚,还请您尽快告知。”墨翟一向对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没甚耐心。
“这个么……”对面的人看起来丝毫也没有要直入主题的意思,“就要看先生愿不愿意和我详谈了。”
“墨翟还要在宵禁之前赶回宿处,失礼了。”墨翟索性直接拔腿就走,省去诸多废话。
“先生无须担心。”邹忌风度翩翩地伸手拦住他,“在下已经命人将先生的随身物品送来在下府上。”他笑容温文有礼,“今夜在下可以彻夜聆听先生的教诲了。”
你狠!墨翟吞下已经冲到嘴边的一连串国粹,他深知在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未必能完全领会其精华。
他努力将表情也调成风度翩翩的状态,“有劳齐相了。”
“好说,好说,举手之劳而已。”邹忌依然笑得开怀,似乎完全接收不到墨翟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具现化的冷气。
不过……跟在邹忌身后的墨翟皱起了眉,邹忌不愧为齐相,在这偌大的临淄城中,竟也能做到手眼通天。自己踏入此城地面不过区区几天时间,此人便能将自己的行踪住处摸得一清二楚,这城中恐怕到处都是他的耳目。
思及此,墨翟不由敏感地向着四周看了两眼。
似是感觉到墨翟的情绪波动,邹忌的声音淡淡地传过来,“先生尽管放心,邹忌并没有恶意,贸然来见先生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而已。”
发觉邹忌异于常人的敏感,墨翟收回了眼光,道,“以成侯的手段,若是对墨翟有恶意的话,墨翟岂能活到现在?”
邹忌并不在意他话中微微的刺,笑容不改,“这也未可知呢,墨子先生的机关偃术名动天下,岂是在下有意,便能轻易取走性命的?”
“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小手段,竟能入成侯之眼,在下真是倍感荣幸。”墨翟有些反感邹忌那一张仿佛脱不掉的笑面,只是淡淡地敷衍过去,“不知成侯找在下,究竟有何事?”他还是比较想尽快结束这一场令人不快的邂逅。
邹忌摇摇头,“还是请先生过府详谈。”墨翟只好闭上嘴默默地跟了上去。
进门,落座,沏茶。
邹忌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摆弄起精美的茶具来更是十足十的风雅。墨翟却丝毫没有品茶的心情,只是看着邹忌慢悠悠的动作顿觉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乱窜。
然而,他此时在邹忌的地界,故而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看着邹忌沏茶,又拿起茶杯悠闲地品。
过了一会儿,邹忌放下茶杯,一双漂亮的眸子向墨翟看来,眼神给人以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先生为谁传递消息?”他问。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好几本书发现邹忌有个“成侯”的称呼。
位置仅次于公呢……
话说邹忌一出场感觉墨子先生顿时就没有那么攻了……
☆、明争暗斗
听了这句话,墨翟险些控制不住地把面前的桌子掀翻。还未等他完全平复心情继续跟邹忌斗智斗勇,对面的人已经笑吟吟地接着说下去。
“先生不要讲,让我猜一猜……是令缃先生,对不对?”
邹忌单手支着下巴,凝眸思考的样子十分好看,“令缃先生要做田忌的军师,是也不是?”
墨翟努力将表情调回低温,“既然成侯知道,又何必问我?”邹忌笑着摇头,“还是听墨先生亲口说出来,会让我比较安心。”
墨翟寂静了半晌,终于抵不住邹忌的目光,缓缓开口,“正是如此。”邹忌推开一个小茶杯为他布茶,“先生不想知道在下是如何得知的吗?”
墨翟诚实地摇摇头,“不想。”
邹忌放下精致的茶壶拍拍手笑道,“先生好没意思,便猜上一猜,满足在下的虚荣,不好吗?”
墨翟瞪了他半天,邹忌却毫无反应,墨翟只好试探着猜测道,“田忌身边有你的人?”
邹忌笑而不语。墨翟叹了口气,“看来我猜对了。”
邹忌垂眸浅笑,风姿绰约,“先生太聪明了,一猜即中,果然是邹忌自讨没趣。”墨翟看着他,“我却想知道,成侯既然知道令缃要做田忌的军师,成侯……有什么打算呢?”
“我?”邹忌晃动着手中的茶杯,看着杯中摇曳的茶影,“我自然是和墨先生一同返回,亲自去接令缃先生。”他扬起头朝着墨翟微笑,“可不能委屈了先生,不是吗?”
墨翟惊讶,“成侯不要说笑,”他皱皱眉头道,“成侯有齐国国相之尊,贸然远离,要如何向齐王解释?再者,”他停顿一下,观察邹忌的表情,却发现对方仍然笑眯眯地、饶有兴味地听着,才继续说下去,“纵然要去,也应当是田……”
“君上那里么……”邹忌略作沉吟,随即展颜一笑,“国相也是会生病的。”看着墨翟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又补充一句,“即使君上知道了也没关系。纵然是做田忌的军师,也终究是在我齐国仕官,为我齐国做事,君上自然也乐见其成。”
“至于田将军那里,由我去向他说明。”邹忌道,“我和田将军可是至交好友,若能帮他分担一点,我当然也十分乐意。”
至交好友四个字,被他尤其清晰地强调出来,让墨翟不得不再次佩服此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心里这样想着,墨翟便不知不觉将到了嘴边的话说了出来,“至交好友?依我看,田将军可未必很喜欢成侯呢。”
说完这句话墨翟便自知大大的失言,恨不得将舌尖咬下来。他看一眼邹忌,发觉对方并没有瞎话被揭穿之后恼羞成怒的前兆,才放下心来。
“先生真是一语中的。”邹忌说得倒十分爽快,“田将军出身高贵,而邹忌仅以鼓琴入仕,却位列其上,田将军自然不喜欢我。”
听了这句话,墨翟的心又提起来一半。
邹忌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墨翟的情绪波动,继续说下去,“可是,田将军性格严毅,恪守礼法,邹忌十分喜欢田将军。”
综上,邹忌笑眯眯地望向墨翟,做最后的补充,“所以,就让我和先生一起回去吧。”
墨翟虽然对邹忌这种自顾自做决定的方式十分不爽,可思前想后,竟在这人的话里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漏洞。
他犹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成侯……当真要去吗?”
邹忌道,“当然,莫非先生以为邹忌在开玩笑吗?还是说……”他看着墨翟慢悠悠地开口,“墨先生也不喜欢邹忌?”
“岂敢。”墨翟自然干脆地否认。
他的话音一落,邹忌的眸子里就染上了些许讶异,他随即扬起唇,脸上亘古不变的笑意逐渐加深,埋下头笑了起来。
“怎么了?”不清楚他的笑容来自何处,墨翟奇怪地问。
邹忌笑了半晌,道,“先生果然讨厌我。”墨翟不置可否。
“看,先生和令缃先生就连听完这句话之后的表情都如出一辙。”邹忌笑叹道,“你们怎么都是如此……讨厌我就直说嘛,我又不会生气。”
他正色道,“邹忌也自知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所以纵使是被讨厌了,邹忌亦无话可说。”修长的手拂过木制桌几上古铜色的纹路,他淡淡道,“如墨子先生这样心直口快的人,要说讨厌邹忌,那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譬如令缃先生这样的聪明人,也一样不喜欢邹忌。”
他语气似是反问,也似是自嘲,“邹忌待人不诚,疑忌多端,心又不善……这样说起来,果然是个惹人嫌的人。”
“然而成侯位尊国相,亦是名扬天下。”墨翟说这句话时,却十足十是诚心诚意。
“多谢墨先生安慰了。”邹忌笑着起身向窗外看了看,“先生也累了吧,请在此稍候,我会找人安排先生休息,若是先生喜欢,也可在临淄多留些时候,先生说何时启程,我们便何时动身,可好吗?”
他推开门走出去,身影很快融入了好像没有尽头的夜色里,墨翟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他有些孤单。
或许人也都是如此,越聪明的人便越孤单罢。墨翟在心中不无讽刺地这样想着。跟着不知何时走进来的下人往客房的方向过去。
一夜无话。
墨翟一向都是睡得晚而醒得早,今日却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但是作为一个曾经漂泊了十几年的人,认床这种矫情的理由自然不会成为他早起的缘故。
墨翟早起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响在他隔壁的琴声固然美妙,却依然具备着充当闹钟的巨大潜力。
看着才泛出鱼肚白的天空,墨翟不由悲从中来:早知道邹忌有早上弹琴的怪癖,他昨天即使担上惹毛邹忌的风险,也一定会坚持回去自己睡的。
他三两下套上繁琐的衣服,推开门直接杀向了隔壁房间:他必须让邹忌知道,对于他大早上不睡觉发展此等高雅的爱好,人民群众是有意见的!
杀气腾腾地推开门,发现邹忌已然抚毕一曲,正爱惜地拂拭着檀色的古琴。墨翟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见邹忌抬起头直直地盯住了自己。
墨翟想说的话顿时就回到了嗓子里。
就在这种注视开始变得让人难以忍受的时候,邹忌忽然站起身向墨翟走来。墨翟勉强克制住自己转身走人的第一反应,眼睁睁地看着邹忌离自己越来越近……
几乎要与墨翟错身而过时,邹忌蓦然俯下身拾起了什么东西,笑吟吟地交到有些发愣的墨翟手里。
墨翟只听见他轻轻开口,依旧笑意晏晏,“先生的腰带……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邹忌的发家……鼓琴见齐王这事儿应该是家喻户晓的吧。
总觉得这位的脸一定给他见齐王加了不少分……
☆、不治之症
墨翟的脑子瞬间“嗡”了一声,腰带掉了?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去看,果然发现自己的长袍正八面透风,在清晨的微光中迎风招展。他该庆幸自己的下裳还保持原位,免去了自己在邹忌面前掉裤子的惨剧吗?
看墨翟愣在原地一动不动,邹忌从他手中拿回腰带,细致地帮他束好外衣,手指灵巧地翻飞着打下了一个漂亮的结。
“先生不必在意,邹忌全当没有看到便是了。”最后,笑眯眯的某人轻轻拍了拍墨翟的肩膀,转身潇洒万分地踱出门去。
墨翟泪流满面地看向自己被系的一丝不苟的外袍,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现在就出发,立即,马上!一秒钟都不耽搁!
像邹忌这样长着七巧玲珑心的妖孽,还是留给鬼谷里那对一个比一个精明的师徒去头疼吧。
听到墨翟这个决定的时候,邹忌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只是抬起漂亮的眼睛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笑着说了一句,“既然墨先生想回去了,那便动身吧。”
然而,两人站在波涛翻涌的江边,看着风浪中摇曳的一只只渡船时,邹忌的脸色就有些发白了。
“你……晕船?”见此情景,墨翟猜也猜出了大概。
邹忌侧头不解地看向他,“晕船是什么意思?”顿了一顿之后他叹息道,“不过,我的确是有一点……不惯舟楫。”
他摇摇头,笑意重新回到他脸上,“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已经入秋,水枯浪静,想也无妨。”他招呼墨翟,“先生,走罢。”
墨翟也想着晕船而已,反正死不了人,便放心大胆地和邹忌一同上了船。
从临淄出发到鬼谷,陆路不计,水路最少也要走三天,可是船还未至江心,邹忌的脸色就开始忽青忽白,十分难看。
“真的不要紧吗?”虽然反感邹忌的为人,又在短短的一天半之内承受了他有意无意的不少摧残,墨翟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邹忌紧紧抿着嘴唇,连一向挂在脸上的招牌微笑都淡了好些,“无妨,先生,我没有问题……”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又开始俯下身一阵阵地干呕。
看到他快把肺都呕出来的模样墨翟不由皱起眉头,“怎么会这么严重?”他突然想起邹忌似乎从启程那一日就很少吃东西,好像特地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一样。
墨翟狠了狠心,道,“要么我们还是先靠岸,直接绕旱路走吧。”
邹忌摇头道,“那怎么行,绕旱路至少要多半个月的行程,再回来的时候恐怕就要入冬了。”他轻声笑了笑,“邹忌虽然怕船,但邹忌更怕冷啊。”
他有些疲惫地把头靠在身后的隔板上,“先生不要管我了,不过三天而已,还忍得下。”墨翟不好再劝,只能从船里翻出一床毯子来披在他身上。
邹忌这一躺就是整整两天,不说话,也不动,像一具尸体一样窝在船的一角。
墨翟也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得到的回复却只是含糊的拒绝。半闭着眼睛的人脸色惨白,显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说话的声音也要很费力才能听清,好像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意识。
墨翟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邹忌这种状况,明显已经不是正常的晕船。这时他只恨自己没有鬼谷那样的全知全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邹忌继续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原地。
没想到第二天的夜晚才过了一半,墨翟的预感就应验了。
入夜,墨翟根本没有点烛火,只是就着落日的余晖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开始靠在船板上听涛声,听风声,照顾依然昏昏沉沉的邹忌。
听了一会儿,墨翟便觉得倦意铺天盖地袭来,他没有过多抵抗,便诚实地遵从了身体的召唤,歪在一边睡着了。
墨翟睡眠颇沉,且一向无梦,故而要想叫醒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熟睡的墨翟,却蓦然感到了一股大力正在拉扯着他。
他起先以为不过是睡梦之中产生的幻觉,因此只是换了个姿势就准备再次睡过去。没想到那股力量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来愈大,几乎要把他扯向船的另一边。
墨翟睁开眼睛环视一圈,当他发现了那股力量的源头时顿时就被吓了一跳。
一直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躺在船舱一侧的邹忌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脸色白的吓人,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墨翟的衣袍。
墨翟急忙凑过去问他怎么了。邹忌的嘴唇无力地动了两下像是在回答,可那声音却细如蚊呐。墨翟只好将耳朵贴在他嘴边,才勉强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的是,“头疼……”
即使只是说出这样两个字,也似乎已经耗尽了邹忌所有的力气,他艰难地喘息着,像是离了水的鱼,不时从喉间溢出低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