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无陈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眼前清明一片,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魏偃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
他用尽力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将手放在魏偃的肩膀上,对着他露出一个宽慰似的笑容。
浓稠的黑暗随即吞没了他。
“先生!”魏偃看着怀无陈闭上眼睛倒下去,双眼通红地喊着。
他知道,那双眼睛再也不会为自己睁开。他竟然拔出怀无陈腰间的佩剑,不管不顾地向着庞涓冲了过去。
可是,论剑术,他又哪里是庞涓的对手,没几下便被庞涓连人带剑制住。正在魏偃闭上眼睛,唯求速死之时,中了毒箭躺在地上的申,却突然痛苦地动了几下。
庞涓的眼神一转,魏偃感觉整个人向后倒去,左肩处一凉,庞涓竟用剑将他整个人楔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庞涓走向申,轻轻解开他的斗篷,斗篷下是一张痛苦的脸,嘴唇发紫,显然已经身中剧毒。庞涓抬手轻轻抚上他的眼睛,低声地念了一句什么,随即从申的腰间拔出匕首,又快又准地送入了他的心脏。
魏偃虽已负伤,却仍旧躺在地上静静看着这边,他冷笑道,“都说将军是个无心的人,依我看,将军倒是温柔得紧。”
“哦?”庞涓兴味盎然地转回视线,“小公子为何要这么说?”
魏偃道,“我这毒箭,中了之后便让人生不如死,痛苦万端地死去,将军不忍见他受苦,故而给他了断,岂不是个温柔的人?”
庞涓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今日就算他未中此箭,我也会杀他。”
“为何?”
“因为他犯了错。”庞涓道,“犯了很大很大的错。”
“不,他没有。”魏偃突然斩钉截铁地说,“犯了错的是将军,他只是忠实地执行了将军的命令。”魏偃笑起来的时候牵动了伤口,于是笑声变得十分勉强,“而我……我则是帮了将军一把的人……”
“我便知道,若没有内应,凭赵奢一个人,断不至于害师兄到如此境地。”庞涓似乎并不太惊讶。
魏罃说得每一个字都已经十分艰难,可是他却依然执着地纠正他,“是将军自己害了令缃大夫……”
他喘息一刻,听见四面杀声渐止。
他忽而诡秘地朝着庞涓笑笑,抬起未被刺穿的右肩向他招手,“临死之前,魏偃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将军,将军愿听吗?”
作者有话要说: 给小公子发了便当……好心疼啊……
☆、最后报复
这一回轮到庞涓展现他的耐心了。他想了想,在垂死的魏偃身边俯下身来,表情是近乎残忍的彬彬有礼,“公子请讲。”
魏偃露出一个孩子似的笑容,他再次抬起手,示意庞涓凑近。
对着庞涓精致的侧脸,他轻声开口,“将军知道吗?在此之前,我已经遣人,将一切都告诉了令缃大夫。”
“你!?”庞涓大惊,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魏偃用力推开庞涓,笑容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我告诉他是你在背后制造流言,是你伪造了齐王的书信来诬陷他,是你精心策划了这一切,目的是为了要他的性命!”
他艰难地咳了几声,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加深,好像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给他极大的欢愉,“你喜欢你师兄,对不对?咳……”他费力地抬起头,像是个胜利者一样看向庞涓,“可是,他会恨你,会恨你……一辈子……”
庞涓只感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魏偃临死前,将他也一同送进了地狱。若是师兄知道,是自己害他至斯……
庞涓不敢再想下去,他握住剑柄的手大幅度地颤抖着,原本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毕竟,来自魏王宫室的十一双眼睛都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然而,当魏偃说出最后一句话的那一瞬间,庞涓的理智瞬间崩溃,他在暴怒之中,挥动了手中的剑。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魏偃已经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被庞涓一剑洞穿了胸口,脸上还带着报复得逞的微笑。
庞涓收回剑,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并回过头冷冷地吩咐,“把这里清理干净,据实回报君上,还有,不要跟来。”
庞涓说着,脚步愈发加快,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令缃身边,越快越好。
时已深夜,大牢的守卫刚刚交班,看见庞涓满身血迹就往里冲,因为素知他的脾气,也不敢拦他,只得任由他闯进去。
在牢狱的深处,庞涓见到了令缃。
蜷缩在阴湿的房间一角的人,头发散乱,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可是庞涓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师兄?
他竟然……被折磨到了这种地步……
顾不得多想,庞涓直接拔剑斩向牢门上的铁锁。他那把剑是天下罕见的神兵,全力一斩之下,拇指粗的三绕铁索齐齐崩断,“哗”地一声散落一地。
听见响动,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挣扎着抬起了头,随后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师兄……”庞涓在他身边跪下,轻声开口唤他。
令缃原本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看了身边的人一眼,随即又闭上。他不说话,像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那样,静静地蜷缩在冰冷的石板上。
那一眼虽然短暂,却仍令庞涓心如刀割。
他看到,师兄的眼睛里,没有了情。
那一眼中,有冷漠,有畏惧,有愤恨。可是,没有了情。
他知道魏偃没有骗他,如今的师兄,怕是早已视他为蛇蝎心肠的小人……
思及此,庞涓不由冷笑,难道他不是吗?因为害怕师兄离开自己,因为想永远将师兄留在身边,他竟以流言诋毁自己的师兄……
庞涓果真是小人,是一等一的小人。今日之事,便是自食其果,他最最看重的,如今已然彻彻底底地失去。
令缃的身子一动,表情痛苦起来。庞涓大惊,俯下身将手按在他的手腕上,只觉得脉搏微弱,气若悬丝。
他亦通晓歧黄之术,便知令缃伤势严重,加之心伤难捱,却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治不好的。
岂止自己……恐怕普天之下的医生也无一人治得好他。
更何况,他不想让师兄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不,或许……还有一人。
庞涓眸色一暗,抱起令缃径自向外走去。
“上将军,这……”拦住他的几名守卫微露惧色,面面相觑。
庞涓美目一凛,“他已受过刑了,君上有说过要继续关押吗?”
“不曾……”见庞涓已经微有怒容,几个人纷纷退下,谁也不愿做出头椽子。竟然就眼睁睁地看着庞涓带走了令缃。
此时天已微晓,城门未开。庞涓深知昨夜一场大乱,必定已经传入了魏罃的耳朵里,因此绝不可再从暗门出入。经过此事之后,他心中对魏罃已唯剩恨意,不愿再见他一眼。
他亦未回府,将军邸所里上上下下不知埋伏多少探子,他懒得去找。由是一旦回府,有人报与魏罃,他定然走不脱。故而他只稍作准备,决定天一亮便出城。
安邑,平明,城门。
几个官吏正检查着来往出入的行人。
一辆马车匆匆驶来,赶车的竟是个身材曼妙的女子,虽然低着头,惊鸿一瞥之下,却依然可见依稀是姿容绝世。
“马车里是什么人?”他们拦住车子行进的轨迹,开始例行盘问。
那女子开口,声音不同于一般姑娘的轻柔婉转,却清冷尤胜,别具风情,“回大人,车中乃是家兄。”
那小吏不怀好意地笑着凑近,“给我看看。”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庞涓的手慢慢在衣下握紧。
若以他平日的性子,绝不会放任有人对自己明目张胆地动这样的歪念头。可如今情况特殊:自己不辞而别,还带走了魏罃的重犯,魏罃一定已经遍发告示追缉自己。这也是自己不得已选择了易容出城的原因,他一旦出手,必然引起大乱,从而被人发觉。到时自己再想出城,已是难于上青天。
他按捺住怒火,勾起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大人且慢,家兄身染恶疾,恐脏了大人的眼。”庞涓伸出手,虽只是轻轻扣住那小吏的肩膀,其中暗蕴的力道却足以让他动弹不得。幸而那人已被他这一笑迷了眼,也未再前进一步。
感觉到小吏撑在马车旁边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庞涓只觉怒火攻心,几乎就要出手。他强自平静下来,“家兄病重,大人可否……先放小女子出城?”
他说这话时,更是用上了十成十的演技,一双明眸水光潋滟,惹人怜惜。那小吏又端详半晌,一挥手,终是放他去了。
马车渐渐远离安邑,行至近郊。庞涓咬住嘴唇仰头靠在身后的车厢板上。
师父传授他易容变声之术,没成想他第一次用,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画皮戴在脸上还不到半日,他就觉得脸上已经火辣辣地疼,师父曾警告过他,易容术对本来面目伤害极大,看来所言非虚。
他随手抹去画皮,又三两把扯去身上碍事的裙裾,扬鞭催促马车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庞同学的不作死就不会死……咳,自作孽,不可活啊。
话说现在好容易卡虐……是我变得心软了吗?
☆、重回鬼谷
庞涓喝住马车,在谷口停了下来。
再往前,便是由鬼谷亲手布成的大阵,马车不能通行——他只有一步一步地带着师兄走过这里。
庞涓闭上眼睛,迅速地回忆了一下阵势的布局,随即回到车上,把令缃轻轻抱下来。
令缃始终没有醒来,闭着眼睛躺在庞涓怀里。庞涓拂开他脸上弄乱的发丝,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开口,“师兄,我们到了。”声音极尽温柔,可是怀里的人却依然没有动静,无知无觉,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尸身。
庞涓镇定地踏出了第一步。
风起,吹动了鬼谷的小屋前一棵开满繁花的树。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鬼谷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熠熠地看向坐在对面的人,“他来了。”墨翟反问,“庞涓?”
鬼谷微笑,“自然是他。”
墨翟见他笑得并不自在,不由担忧道,“等下……你真的不救吗?”
鬼谷依旧笑着,一双如水一样温和好看的眸子却微微眯起来,让人看不清真实想法:“不救。”
“不要勉强。”墨翟一把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皱起眉头,“你的手都是冰凉的,可见你有多在意。”
毫不意外地被看破心思,鬼谷轻轻抽回手,敛住眼中的情绪,“令缃不能再回魏国。”墨翟对此并不惊讶,却听得鬼谷继续说着,“涓儿那孩子……占有欲太强,他会毁了他师兄的。更何况,经过此事,日后他们要怎样面对彼此?”
他叹口气,“救自然是要救的,可是,不能那么容易。至少,要给涓儿一个教训。而且,我会把令缃留在鬼谷里。”
墨翟摇了摇头,“这个你自然不必说,我相信你也并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你担心的不是这个,告诉我,你还在担心什么?”
鬼谷苦笑,“为何你猜我却猜得这么准……”墨翟直视着他的眼睛,丝毫不肯放松,“告诉我。”
“我担心的是,就连我也救不回令缃的命。”鬼谷索性不再掩饰心中的隐忧,“刑劫已过,可是令缃的命星却始终没有再亮起来。我担心这不仅是刑劫,亦是……死劫。”
墨翟看着鬼谷向他投来的眼神,那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迷惘和犹疑,“墨翟,你说,”他问他,“我也可以像那个人一样,逆天而行吗?”
“可以的。”他听见墨翟的声音传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子申,你可以的。我一直相信,没有什么事情是连你都办不到的。”
“是吗?……”鬼谷轻声应着,虽然明知道那人是在安慰自己,可心中的惶惑,却还是无声无息地消了大半。
他站起身,“墨翟,能麻烦你先避一避吗?”墨翟点头道,“这个自然。”
鬼谷独自走到那棵大树下站定,看着一个身影蹒跚而来,越来越近。
“涓儿。”他开口,似乎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也似乎并不奇怪,庞涓的怀里为何还会抱着一个人。
“师父……”庞涓有些犹豫地问,“师父,在等我吗?”
鬼谷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我知道你此来所为何事。”
庞涓大喜,“那么……”话未说完却被鬼谷打断,“我也可以告诉你,你这个要求,我不会答应。”
说罢,他走回自己的小屋,无声地阖上门。
顾不上多想,庞涓直接追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人,随即撩开衣服跪在地上,“师父,涓儿自知已然铸成大错,即便万死亦不能偿。但求师父救救师兄。”
鬼谷不答。
庞涓眸色转暗,“师父果真不救吗?”
回答他的依旧只有沉默。
庞涓猛然抽出腰间佩剑架在鬼谷的脖子上,妖娆的容颜因为愤怒而扭曲,语气却还是骇人的平静,“徒儿再问一遍,师父……果真不救吗?”
鬼谷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笑眯眯地主动凑上去,白皙的皮肤上立即出现血痕,“涓儿,你要胁迫于我么?”
庞涓冷冷地睇他,“不是胁迫。不救的话,真的杀了你。”
“嗯。”鬼谷阖上眼帘的样子精致如一尊玉雕,“涓儿,动手罢。”
“你!”庞涓气结。
“鬼谷不愿做的事,你觉得有人能强迫鬼谷?”
庞涓闭了闭眼,收起满身煞气,扯着鬼谷的袖子轻轻开口,“师父……”
这场景似曾相识。
好像在很多年前,还是孩子的庞涓也曾经这样扯着他的袖子,隐隐能看出成人后妖娆轮廓的五官委屈地皱成一团,“师父,令缃欺负我……”
“涓儿,撒娇也没有用。”鬼谷微微发力,从庞涓手里夺回自己的袖子。
庞涓咬着下唇,眼睛盯着地面,“师傅,你救救令缃,好不好?”模样楚楚可怜,像是被夺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鬼谷冷笑,“涓儿,你自己把他弄的半死不活,现在却要我来救他?你倒真敢开口。”
庞涓带着知错的可怜表情低下头去,“师父……涓儿知错,你救救令缃,好不好?”
这一回,鬼谷竟然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好啊。”
庞涓抬起头惊异地看他,鬼谷的脸还很年轻,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模样,漆黑的眸子闪动着诡魅的光彩。
“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师父请讲。”
“第一,”鬼谷笑吟吟地,“收起你那张笑脸,不要再装了,你那点道行还不足以让我动心。”
庞涓愣了愣,天真委屈的表情像一张假面似地瞬间从脸上脱落,恢复了一贯的阴冷,又成为那个杀人如麻的上将军。
“第二呢?”面无表情,庞涓冷静的开口。
“第二么……”鬼谷脸上笑意加深,“我想问涓儿你借一样东西。”
“师父但说,只要庞涓有的,必然双手奉上。”
“嗯……一双膝盖骨,涓儿可有么?”鬼谷说这话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在问他要两只红薯那么简单。
“有何难哉?”庞涓一笑,提了剑便要出门。
“涓儿,”鬼谷在他身后闲闲开口,“记着,你还有一盏茶的时间,而且,我要活的。”
庞涓回头怒瞪他,“你耍我!一盏茶时间,连你这破谷都走不出去!”
鬼谷无辜地回望,“我没有耍你,只是实言相告而已。”
庞涓直直地望着鬼谷,好像一时有所思。
“说起来,涓儿你的骨头就不错呢……”鬼谷凑近几步抬起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