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器?”令缃只捕捉到了自己师父的名字,随后就再也听不懂从墨翟嘴里冒出来的任何一个字了。
墨翟一脸“我就知道”的无奈表情,挥了挥手示意令缃不要纠结,“算了,就当你师父他老人家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我带他出来散散心好了。”
“哦……”令缃呆呆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又相谈许久,不知不觉日已薄暮,眼见道边酒肆已经都要关门,鬼谷先站起身来,找店家算还了酒钱,走出了店门。
“令缃是歇在驿馆,还是索性和我们两人住一宿?”鬼谷笑眯眯地发出了邀请。
令缃刚想答话,却感觉身边站着的旁听者的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他转头去看,墨翟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八个大字。
敢答应你就死定了。
令缃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换成另一句,“师父,我回去之后还要想办法再见一次邹忌,让他帮忙说服齐王的那位姬妾……所以……”
鬼谷笑道,“无妨。”令缃向师父道别,将要分道扬镳之时,却突然听见鬼谷的声音,状似不经意一般地在背后响起。
“小心些。”
令缃心下有些动容,却并没有回头,只是低低答应了一声,“弟子记住了。”
鬼谷看着那个颀长的身影渐渐走远,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他仰起头,正好看到一颗早星点亮了尚没有月色的天空。
“墨翟?”他开口,轻唤身边的人,“你说,两千年之后,人们就不再观天象了,是吗?”墨翟怔了一下,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可还是诚实地回答,“对,我说过。”
“那么……是不是就是说,夜观天象,并不完全可信呢?”那个人明明就站在他身边,墨翟却觉得他的声音很飘渺,细细听辨,甚至还带着一丝莫名的希冀。
“我不知道……”墨翟的语气变得迟疑,“原则上来讲……这样说没错,可是……”他低下头,似是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可是我现在,还在用你的奇门遁甲建造加速器……”
“你呢?子申,你觉得……这是真的吗?”深吸了一口气,墨翟将这个问题反抛回去。
鬼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看他,依旧看着那颗越来越亮的早星。
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开始慢慢地讲述,“十二岁那一年,师父说,我还有个哥哥,我们两个,是双星之命。”
“什么意思?”看着他的表情,墨翟隐隐感觉到接下来的故事并不会太愉快。
“他说,三十岁之前,我们两个人必然有一个要死在对方手里。”鬼谷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是墨翟从未见过的凉薄,“后来,那场吴越之战中,上寄果然就死在了我手里。”
他通透的眸子直直盯着墨翟,即使并无表情,墨翟还是能感觉到他难以言喻的哀恸,“可笑的是,若不是他来告诉我,我竟然都不知道,我杀了我自己的亲哥哥。”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才又开始讲述,“他把兵法教给我,也教给上寄,不过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去完成他所谓的‘天命’。我回到鬼谷,想和他同归于尽,可是他却早已经布下大阵等我。”
“后来呢?”墨翟问,他知道,鬼谷的方法一定是失败了,否则,今天他就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在我踏入鬼谷的那一刻,我的将星,就落了。”鬼谷笑得凄然,“我杀了他,可是他却告诉我,将星一落,从此我便是个已死之人,也就是说,我再也没有办法死去了。”
“他说得对。”此时的夜色已经很浓重,鬼谷的身影看起来愈发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早春还有些寒冷的空气里,“我试过很多方法,可是却无论如何也伤不了我自己。我只好继承了鬼谷的名号,苟活在这世间。”
墨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从未深究过鬼谷不老不死的原因,却也并未想过,这原因竟是如此……近乎荒诞。
“不信?”鬼谷突然露出一个孩子似的笑容,反手拔出腰间锋利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白皙的手腕,“看好了。”
墨翟突然上前一步按住他正要划下去的手,帮他将匕首收回怀中。鬼谷看着他有些忙乱的样子不由安抚,“不会有事,真的。”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不管是什么样的伤口……要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恢复如初……”
“那也不要试!”墨翟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来,看见鬼谷玩味的目光之后他又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调,“会疼啊……”
宵禁已近,街道上行人渐渐稀少。墨翟拉过他往馆舍的方向走,“所以说,你是想告诉我,夜观天象,其实是可信的?”
鬼谷顺从地被他拽着,沉默了一阵后答道,“是,自从我杀了那个人之后,天空中果然就再也找不到我的将星了,可是……你知道吗?”他的话音突然变得有些畏惧,“现在,令缃的将星……变暗了。”
“变暗了……说明什么?”对于星象这种两千多年前曾经盛极一时的东西,墨翟了解得并不算太多。
“我曾经说过,令缃命中有刑劫。”跟在他身后的人,似乎很费力地维持着话音的稳定,“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就在这三个月了。”
“你呢?准备怎么做?”墨翟问他。
背后那个声音似乎苦笑了一下,“我的奇门遁甲……还不到家,终究不能像那个人一样,逆天改命。”
“要是这么担心的话,你不如把他带回去。”墨翟想了想,如此建议道,“在你身边,他总不会出事吧。”
“令缃不会愿意,再者,”鬼谷停下脚步,摇了摇头,“若果真是天命难违,即使我把他带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墨翟看了他好一阵子,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声安慰,“既然没有办法……那就不要再想了。”鬼谷也苦涩地叹息,“希望……我只希望我是看错了。”
魏王宫室。
内殿一向昏暗,魏罃靠在座位上,有些伤神地揉了揉额角。
门外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君上,偃公子来了。”
“偃儿?”靠在座位上年轻君主,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让他进来。”不一时门便被推开,成片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泼洒进来,让适应了黑暗的魏罃不由闭上了眼睛。
门外有一个属于少年的纤细身影,站在阳光里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似乎毫无防备的王兄,生硬地转动了一下脖颈,一张天真的笑靥就神奇地出现在他脸上。
他还是那个年不满弱冠,无忧无虑的魏国小公子。
“王兄。”他缓缓步入,转身阖上那扇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勾心斗角什么的不太多……刷师父倒是刷了不少……
☆、疑与不疑
“王兄。”魏偃阖上房门的动作极轻,只听得一声不大的响动之后,让人目炫的阳光就已经逃遁到了魏罃目所不能及的地方。
魏罃用手揉了揉眼睛,渐渐适应过来。
“偃儿,来找王兄何事?”或许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较之平时,更多了几分柔和。
魏偃熟门熟路地走到魏罃身旁牵起他的袖子,语气绵软,竟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王兄整日整日地坐在这里,偃儿怕王兄给闷坏了。”
魏罃不由失笑,站起身来伸出手拍拍他的头,“偃儿已经十五岁了,怎么就是长不大,还要旁人来陪着玩吗?”
魏偃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要旁的人。”
“哦?”
精致的少年恶作剧似地眨了眨眼睛,“只要王兄。”魏罃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
“也罢。”他说,“今日也无甚大事,想要王兄陪你玩些什么?”魏偃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转了几转,目光落在墙壁中挂着的一张棋盘之上。
“王兄同我下棋吧?”他期待地看向魏罃,魏罃看着他的模样不由轻笑。
“好,就下棋。”他说。
魏偃踮起脚将那张棋盘取下来,魏罃看着他吃力的样子,也上前扶了一把。兄弟两人一起,终于将棋盘平平正正地摆好。
魏偃抢着拈了一枚黑子,泛着玉质般莹润光泽的棋子被他拿在手里把玩,煞是好看,“四月要到了呢……王兄可还记得,四月有什么日子吗?”
魏罃原是想不起的,经他一提,却也反应过来,只是存心不良,还要逗他一逗。于是他便故意歪着头想了好一阵。
“什么日子呢……”他做出为难的模样,忽而握手成拳,轻轻锤在桌面上,“是了,梁地修的通渠,到了四月就应完工了。”
他笑着看向魏偃,“多谢偃儿提醒。”可后者却鼓起了脸颊,委屈地瞪着他。
看着少年这幅模样,魏罃只好道,“四月初三是偃儿生辰,王兄记得。”听到了这一句话,魏偃才又开心地笑起来。
“那么,王兄要送偃儿些什么呢?”他用右手支着下颌问道。魏罃反问:“偃儿……想要什么?”
魏偃淘气地向他晃了晃手中的棋子,“若偃儿赢了,再问王兄要一样礼物可好?”魏罃毫不经意地笑笑,“偃儿要是能赢了王兄,要什么王兄都会给。”
“偃儿要什么,王兄……都会给?”魏偃眯起好看的眼睛,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只要偃儿说得出来。”魏罃道,“这天下间,王兄给不起的东西,想也不会太多。”
“好。”魏偃轻笑,那样柔和美丽的笑容出现在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脸孔上,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偃儿执黑先行了。”话未终结,棋子已经落下,轻敲棋盘时发出清冽的脆响。魏罃不以为意,只说了句,“小心了。”
黑白交错,你来我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知一盘棋不知不觉便已到了半局,棋该是魏罃下,他将一枚白子捏在手里,静静地思忖着要如何落棋。
房间里一时落针可闻。
一个脚步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一片宁静,有人站在门外,轻轻地叩响了三下。
“谁?”魏罃问道。
“君上。”那人的声音低沉,“有封密信。”魏偃脸色一变,自觉地想要起身离开。
“偃儿,你坐着罢,无妨。”魏罃摇了摇头,又向外头扬声道,“进来。”一个黑影闪过,将一封帛书送到魏罃手上,随即便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好像刚才来到这里的不过是一个影子。
魏罃随手拆开,看了两遍后掷入一旁的烛台中,魏偃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头悄悄聚起的一个小小的褶皱。
当他又落下一枚黑子的时候,他听见王兄的声音响起来,在有些封闭的内室中竟显得分外阴沉,阴沉的有些可怕。
他问,“偃儿,你喜欢庞将军吗?”
魏偃低下头,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复又无暇地笑开,“当然喜欢。”他说,“庞将军……可以帮着我魏国打好多的胜仗。”
“那他师兄呢?”
“自然也喜欢。”魏偃依旧笑着,“庞将军的师兄是谦谦君子,任谁都会喜欢。”
“那么……”魏罃突然毫无预兆地调转了话题,“庞涓使赵,令缃使齐,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先回来?”
魏偃歪了歪头,认真地思考,“赵近齐远,”他说,“不过,令缃大夫早些,庞将军却是近几日才被王兄派往赵国的,所以说,就应当是令缃大夫先回来。”
“嗯。”魏罃淡淡地应着,“我想也是如此。”他俩一道说话,手却不停,一盘棋眼看已经终局,魏罃心中有事,故而这后半局,竟是处处受制于他的幼弟。
“王兄输了。”他稍有些乏了似地挥挥手,扫一眼室中放置的水滴昼漏,“偃儿先回去吧,到了生辰那天,王兄必会兑现诺言。”
魏偃忽而笑开,“王兄自是一诺千金。”他也不多言,行了礼便乖巧地退下。
步出中庭,此时正是三月阳春,魏王宫室中奇花异草,争芬斗艳,美不胜收。魏偃的心情莫名变得很好,他轻轻抚了抚袍袖,温柔地赶走爬在他衣服上的一只小虫。
魏偃回头望了一眼那些恢弘的屋宇,眼神不知怎的又缠上一丝落寞。
王兄的疑心极重。他想,可是为何,王兄却不疑自己呢?
自己,才是他最该防备的那个人啊。
他笑着摇头,仿佛想赶走不知何处而来的软弱情绪。走出正院时,怀无陈已经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
“公子,如何了?”他问他,眼神里满是关切。
魏偃牵起嘴角,露出近两年来已经被怀无陈慢慢熟悉的笑容。
“这事,成了。”他说,“最后一剂猛药已经下了过去,王兄总是原来不信的,现在也要信了。”
“更何况,”他停顿一下,“王兄原来就已经信了。”他脸上的笑容,美丽却又带着微微的肃杀寒意,竟让怀无陈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自从王兄把庞涓支走的时候,他就已经信了。”他说,“王兄问我,庞涓和他师兄,哪一个会先回到魏国。先生,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怀无陈收敛心神,垂下眉眼,“在下不知。”
魏偃脸上的笑容加深,“这就是说,王兄要做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只有令缃在,而庞涓不在的时候才能做,先生猜一猜,这是什么事情呢?”
怀无陈心中一动,“莫非……”
魏偃也并没真心要问他,只是慢条斯理地继续讲下去,“如我所料不错的话,只要令缃一回到魏国,王兄就会软禁他。”
他凑近怀无陈的身边,呼吸声轻轻浅浅地在他耳畔响起,“先生替我去给赵奢通个信儿,”他说,“要他务必……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扣住庞涓。”
“这样的话,他师兄……就活不成了。”魏偃的声音里又带上了那种怀无陈所熟悉的浅浅笑意。
怀无陈整个人不寒而栗,他终于想起来,魏偃的笑容像谁了。他抬起头看向魏偃,果不其然,微微眯起的那双眸子里没有笑,竟然神似庞涓!
作者有话要说:
☆、赵奢之心
“赵奢先生,请。”庞涓单手端起桌上放着的酒杯,笑道。
此时是三月,赵国偏北,故而春天也来得晚些。两人的头上有一树桃花开放,风吹过去,落下星星点点的粉色花瓣在庞涓的身上,更衬得他容颜精致,如画中人。
“诶……”庞涓忽而缩了缩脖子,“失礼了。”他说着,放下酒杯。
坐在他对面的赵奢亦停盏,微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庞涓侧过头,微露出一侧白皙如玉雕的脖颈,他小心翼翼地从衣领中拈出一枚花瓣,又不经意一般地弹开。
再抬起头时,看见赵奢盯着自己,眼神竟像是有些发了愣。庞涓笑着在他面前挥挥手,“先生?先生莫不是醉了?”
赵奢经他这一晃,也回过神来,看着庞涓近在咫尺的容颜,他抚了抚酒杯,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是呵,在下醉了。”
庞涓挑起一边的眉毛,“我竟不知赵奢先生如此不胜酒力。”
赵奢摇摇头“酒不醉人,是将军醉人。”
庞涓愣了一下,才明白赵奢刚刚说了什么,他随即大笑,“先生也会说这种话吗?”赵奢依然笑着,“不过是直言心中所想罢了。”
庞涓重新举起酒杯,“先生果然是爽直心性,庞涓敬你。”赵奢也不推辞,一口饮尽杯中酒,问庞涓,“将军亦喜欢爽直之人吗?”
庞涓道,“这个自然,爽直之人,人人都喜欢。”赵奢摇了摇头,“可惜在下不过是假爽直,若得空的话,将军真该见见廉颇,廉将军才是真正的爽直之人。”
庞涓啜着杯中酒,不语。
赵奢没有说谎,他知道。心思纯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