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周楚泽平静地说:“再等等。”
等什么?
等时间出发?还是等想到怎么找人?又或者,等人自己送上门来?
现在的确等到了自己送上门的人——不怎么受欢迎的人。
程越堵在了楼梯前,阿甲沉默立在他身后。少年意气,英挺的眉目中还带稚气,略一蹙眉,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耐烦。
陆长亭恭声道:“殿下。”
程越一翻白眼:“你们来做什么?”
华玉站在陆长亭身后,坦然自若地微笑道:“在下唐突,实不相瞒,昨夜与皇子妃殿下一见如故。”他眨了眨眼睛,“鄙人是为寻人而来,途中偶遇陆盟主。今日打搅,是想向皇子妃殿下打听一些消息……助我寻人。”
他说话时气度从容,潇潇洒洒,叫人无法生厌,阿甲都不由向他多看了几眼,盯了好一会儿。
程越就算再迷糊,也听出这话中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摆明了这人跟周楚泽认识,而且也是过来找人的……或许还知道的有点多。又想起昨夜回来时阿甲和周楚泽说起过华玉,今天亲亲又说了要等……
程越问:“你同这个姓陆的不熟?”
华玉笑道:“陆盟主为人仗义,不能早日结识,实为华某生平一大憾……”
话未说完,就看见陆长亭脸色一青。
阿甲适时道:“主子,让他进去吧。”
程越很不想让华玉进去,但是看见这人风度翩翩,不知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他错了,这个不怎么英俊的中年男人似乎还是能对他构成一些威胁的,又气自己应该让人进去,只好道:“那你管好自己的眼睛,不要乱看我亲亲……”
说着,侧身往楼梯口站了站。
华玉却是走到他身边停步,微微歪着脑袋,似笑非笑道:“亲亲?”
程越挺直了腰板:“里面那位,就是我的亲亲,我的皇子妃。”
“呵。”
声线华丽,一如玉石相击,掠过春风,偏偏又带着一点恼人的不以为然。
擦肩而过,程越转身,看见华玉走进去,背影挺拔,竟似有一种无人可比的风姿。
他怔在原地,黑眸闪亮,意味不明。
※
叶逐尘来到周楚泽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排查完了,我不介意告诉你,人不在山庄里。”
周楚泽搁下了手中书,静候下文。
果然,又听见叶逐尘道:“人在山庄外。”
“你确定?”
“我不确定,只是猜测。”叶逐尘微微挑眉,“难道你不好奇少庄主在闭关什么吗?”
“不好奇。”
“那么问柳山庄为何冒险收留周随云呢?你不好奇?”
周楚泽倏然抬眸,看着叶逐尘。
叶逐尘笑了起来:“他既然早在三年前就可以连胜三位师父,想来在武学上可以向三位宗师学习的东西已经很有限了吧。如今国运式微,自古乱世多英雄,问柳山庄想要的,或许并不只是一个天下第一剑客。”
周楚泽蹙眉。
“我想了想,他们想要打造的,应该是一个足以名震千古,流芳百世的大、英、雄。”叶逐尘翘起嘴角,又露出略带嘲讽的轻笑,“问柳山庄的牌匾是皇帝亲自写的,自然与皇室关系匪浅——但是现在大成王朝苟安南方,对于问柳山庄这种武林名门而言,懦弱到甚至无意去夺回国土的皇室,权威又还剩下多少?”
他不紧不慢地道出心中的推断:“收留周随云,意在为国为民,明白这位大元帅对于江山的作用。保住周随云之后呢?既然元帅已经无事可做,是不是可以顺便为少庄主传授一些领兵之道,说一些兵法谋略呢?”
周随云不在,但是宣家的当家人同样不在,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在一起呢?
庄主真的出门了吗?少庄主真的在闭关吗?
周楚泽不得不佩服叶逐尘,短短一夜,排查清楚周随云不在问柳山庄之中——起码不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然后胸有成竹地说了这么大一串。
“所以,师兄的推断是?”
叶逐尘耸了耸肩,歪着脑袋盯着周楚泽瞧,忽然岔开了话题。
“你跟外面那小子,怎么回事?”
“萍水相逢。”
“唔,好一个萍水相逢……”男人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几乎有点诱哄道:“楚泽,你知不知道你是谁的人?”
周楚泽只觉得心脏像是被凭空生出的一只手捏住,泛上一阵不算陌生的疼痛,他冷笑:“我应该知道什么?”
如今四年都过去了,还要同他讲那些少年无知时说过的糊涂话,做过的荒唐事吗?提醒他曾经是如何傻得将一颗心捧给眼前这个永远只会带着假面目的“师兄”的吗?
叶逐尘捕捉到他眼中细微的痛苦,唇角又上扬了起来。
“你知道就好。”又赶在对面发作之前,提前道,“山庄外八卦林——不出意外,你的叔父同那位武学天才,都在那里。”
第15章 浊酒行(九)
从拟安城外桃源渡,通往问柳山庄只有一条正路,正是周楚泽来时路,横穿柳林,行至山脚,沿途不可避免有三剑客把守。
另辟蹊径自然也可,然而路上到处都暗藏着五行术数、毒障陷阱,甚至一个不小心,就会触动层层密布的机关。
擅闯问柳山庄者死。
这句话就写在渡口外的柳林前。
打不过三剑客,最多也就是原路回去;踏入山庄外的机关术数却走不出,只有死路一条。
周楚泽几乎没怎么想,很快道:“我去。”
叶逐尘哦了一声:“外面的人呢?是不是也跟我们一起走?”
周楚泽皱了皱眉:“不。”
叶逐尘笑:“怎么,心疼那位对你一往情深的皇子殿下?”
周楚泽:“……”
叶逐尘毫不在意对方的冷眼,自顾自道:“算起来当年你爹的事皇帝也有份……你这样贸贸然成了皇子妃,真的好吗?”
周楚泽倏然起身,看都不看叶逐尘一眼:“未时三刻,正门口等你。”
还是老样子,敷衍人的水平一点都没有长进。
叶逐尘笑着摇了摇头,心情却因周楚泽的离去而莫名好了不少——他当真是喜欢会使点小性子的周楚泽。
这种喜欢或许类似对养在魔教寝宫里的那只小老虎的喜欢。虽然老虎会长大,甚至强大到令普通人畏惧,但是在他眼中,永远不过是只软绵绵的宠物。
对待宠物,他从来很有耐心,照顾之余,甚至不介意对方给他一点小小的冷眼。
他难道还会跟只老虎较真不成?
当然,周楚泽不是宠物。
说到底,叶逐尘跟程越也差不了多少,在他眼中,周楚泽是个难得的美人,甚至是他心中最特殊的一个美人。
而对待美人,他从来不介意挥霍自己的温柔。
他早说过?——世上所有的美人都值得温柔相待。
※
程越很无聊,睡眼惺忪地听着陆长亭讲上山的过程。
他发誓,他想打听的只是陆长亭为何跟华玉一同前来,想了解的,绝不是眼前这个一脸伪笑的所谓武林盟主为何下定决心想要来此求姻缘。
讲完姻缘,陆长亭意犹未尽,才开始交代正事,然而程越已经没了听的兴趣,只有身后的阿甲还在尝试从大堆废话中提取有用的信息。
“……实不相瞒,华大侠早我们一步,陆某带人刚走到山脚湖前,就看见了华大侠正在同孙老前辈过招……华大侠的暗器功夫不愧为江湖前三,就连孙前辈亦是赞赏不已。陆某也是托了华大侠的福,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山庄。然而山中清净,问柳山庄多年不问世事,孙前辈不想有太多人进来打扰,陆某只能留下了一干弟子和几位好友,只带着小女便同华大侠一起进来了。”
“你们一路都是华玉对付三剑客?”阿甲忽然出声道。
陆长亭对待程越客气,心里对待阿甲却是不以为然,然而脸上还是按捺住了,道:“自然不是,对上长鹰剑严穹,陆某不敢再麻烦华大侠,出手后,也有幸同严道长战了个平手。”
“真是看不出来啊——还以为三剑客很厉害呢——”程越说的不痛不痒,他自然不会想到三剑客一个个年纪都大了,早已没有巅峰时那么强,而且也不会真的跟拜访的人拼命。
陆长亭脸上挂不住,还想再说,却见程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盯着周楚泽从楼上下来。
周楚泽自然也看见了,皱眉:“在这里做什么?”
几个人自然早就离开了楼梯——这里是六楼,他住的地方。
程越笑嘻嘻道:“我在这里想亲亲啊,阿甲来保护我,姓陆的来跟我们套近乎……那人呢?”
陆长亭多少年来没有这么遭人嫌弃过了,大早上招呼华玉来跟皇子殿下请安,被华玉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恼怒;好不容易等华玉起床了,厚着脸皮来请安,却只能跟程越的侍卫说说话;而且这边似乎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尴尬。
他咬牙忍了,谁让眼前这位的确是皇帝最疼爱的皇子,年纪小,够天真,也有点傻。要是能够进了真进了这位的眼,控制他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再说了,皇家子弟,又有几个是好伺候的?
周楚泽道:“我要换衣服。”
程越眼睛一亮:“哪里需要我帮忙?”
周楚泽冷冷瞪他一眼:“滚。”
阿甲脸色一沉,一旁陆长亭心中大惊,这个皇子妃冷艳是冷艳,但是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不由又多看了周楚泽一会儿。
周楚泽冷笑,看向陆长亭:“陆盟主,这样盯着人瞧,是不是逾越了?”
程越马上翻脸:“看什么看?给老子滚滚滚!”
陆长亭再不识相,在这样粗暴的打发下也不得不走人。
走到楼梯口,又唤了两声华老弟,无人应他,料得华玉同皇子妃讲完了话,自己先走了。怎么走的自然不是关键,只要轻功好,还不是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陆长亭一时间气恼,盘算了一番,愤愤回雨阁,略去不提。
再说程越观察了一下周楚泽的脸色,嘀咕:“好吧,那我也走……不对,亲亲换衣服做什么?”
“出门。”
“啊,去找人对不对?我也去换一套衣服,弄一套夜行衣好不好?好像在柜子里有来着……”
“不必。”周楚泽打断,“我同华玉一起去。”
程越愣住:“亲亲……”
不知为何,周楚泽对着眼前的少年,忽然有了一丝心软。
程越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算起来,年纪应当比他还小,虽是任性天真,甚至有几分纨绔,但对自己一片赤诚,毫无恶意……叶逐尘说他是皇帝的儿子,算来同自己还是仇人……可是,他到底不能将这样一个全然对自己好的人视为敌人。
要说敌人,叶逐尘身为前朝皇室后裔,追究起来,同程越可以算得上是世仇。
呵,江湖上恩怨情仇,真计算起来,又有几个人能弄得清呢?
“我们要去山庄外的八卦林,里面很凶险。”周楚泽的声音不禁放软了一些,“那个华玉并不是真正的华玉,是我师兄易容的,我同他一起,他可以护我安全。”
阿甲沉声道:“殿下,八卦林您万万去不得。”
他心中现在最讶异的却是华玉的真正身份,周楚泽的师兄?笑忘生的另一位弟子?那个周楚泽口中青出于蓝的人?
程越皱着一张脸不说话,非常孩子气。
周楚泽也不多说,看着他。
程越憋了一会儿,忍不住了,大声道:“那你找到人还回不回来?我说你是我皇子妃你也没反悔!你都是我的人了,现在可不能给我跑了!”
“……”周楚泽想了想,“随缘。”
程越几乎要跳起来:“缘分不是要几百年几百年修的吗?万一我们的缘分已经花光了呢!不能随缘!你回来找我!”
阿甲忍不住提醒:“殿下,我们也该回宫了。”
程越抿着唇,转过身从阿甲袖子里翻出了那块黑色的令牌,正面是个古写的“五”字,反面是个古写的“越”字,令牌边上细细雕刻了足足九条首尾相衔的龙,暗示着皇室的至高的权利。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喜欢看着你。”他把令牌塞进周楚泽手里,低声有点委屈地说,“我在这里等你,你要是一直不来,我就回家——你可以来皇宫找我,拿着它,没人会拦着你。”
周楚泽嗯了一声。
程越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又小声地说:“亲亲,我喜欢你。”
周楚泽觉得有些难受,想起曾经的自己,面对那个人的温柔举动,也是小声的,几乎委屈地说过:“我喜欢你。”
这么简单的喜欢,怎么就能够持续了这么久呢?
周楚泽默默的捏紧了手中的令牌,不敢看程越的眼睛,最后轻声道:“抱歉。”
第16章 逆水行(一)
初春,柳枝上悄悄长出新芽。
日光暖和,老管家坐在大门口,慢悠悠地吸着一管长烟枪。他脸上的皱纹很多,然而眼中却时不时掠过精光。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适意地喟叹一声,道:“公子不妨出来。”
叶逐尘弯了弯嘴角,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一身天青色长衫,简单用一根玉簪束了发,仍是风度翩翩。
然而他已经换了一张脸,远非华玉那张算不上很英俊的脸可以相比。
老管家抬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叶逐尘,苍老的声音笑道:“公子好相貌。”
“唔,老人家好眼力。”叶逐尘从来不拒绝他人的赞美,话说着,一拂衣摆,很是潇洒地在门槛上坐了下来,与老管家一道,距离不过半丈。
“这么多年来,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问柳山庄的,公子是第一人。”
“啊……不敢当不敢当。”叶逐尘很随意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也是老老实实闯关进来的。”
老管家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又看了一眼叶逐尘,须臾后方才道:“……恕老夫冒昧问一句,公子——可是昨夜与陆盟主一道的飞星门华玉?”
“不像吧?”
老管家道:“坦白说,你们全然是两个人。”
叶逐尘略显得意地扬了扬眉,“那是自然,华玉不过是伪君子,空有一副架子,比我差太多了,演的时候,颇费了我一番功夫。”
就算是轻浮自夸,说着自得自满的话,然而老管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的飒然优雅,与之昨日的华玉,的确胜出了太多。
或许是这张过分俊美的脸在作怪。
一愣神,又听见眼前的俊美青年问:“老人家在等人?想来等的不是我罢。”
老管家道:“公子很聪明。”
叶逐尘眨眨眼:“嗯——等的是那位美艳的皇子妃?”
老管家笑:“他来时还是一个俊秀挺拔的少年,想来不会是五皇子殿下的皇子妃。”
周楚泽的易容并不难判断,既然是为寻人而来,怎么会才过了三四个时辰就无声无息地离去?而且一个人的容貌容易改变,武功高低却是难以作梗。
周楚泽武功不高,从他的气息脚步判断他的功力,对于曾经行走江湖三十多年的老管家而言,并不是难事。
再说,他身上那种冰冷疏离的气质,又岂是一张脸可以改变的?不像眼前这位,人似,神更似。
演技一流。
“果真是好眼力。”叶逐尘大言不惭,“他是我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就被一个刚认识两天的皇帝儿子勾走。”
好大的口气。
老管家神色微变,他自然也可以判断出眼前之人功力深不可测,绝非池中之物,万万不敢等闲对待,沉声道:“不知两位既然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