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太久。”
两军都在烧火,为了方便燃烧苇草,倾倒了大量的动植物油脂。这种时候将船只开上澄清湖显然是有风险的,尤其是大成这边,汉人造船技术远胜异族,船只庞大,一旦在水中着火了,后果绝不会妙。
湖水不比河水,更新的速度较慢,两方恐怕都要等上几天才能开战。
此时战场上因为两场大火暂时陷入了僵持的等待,而在战场外,又是另外一番风起云涌。
三日后。
拟安。
在战争的笼罩下,到处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年幼的君主尚未亲政,朝堂上的权利已经大半落入了陈王的手中。虽说眼下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军权受到了宣情的分割,陈王却仍是表面上整个大成王朝最有权势之人。
现在这个摄政王匆匆走出了御书房。
陈王落在旁人眼中仍是冷静与尊贵的,只是认真观察,不难发现其脚步有一点乱,呼吸更是略显急促。
手指收拢在宽大的衣袖里,眼下正捏紧泛白着。
穿过宫门,逆着春风十里长街,转一个弯,便是久违的陈王府。陈王甫一回王府,即下令所有人不得打扰,只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之中。
书房内自然有密室。
密室里有一条通道,直达陈王多年苦心经营的天地玄黄四部。眼下四部精英尽出,早已安插到了军营中保护程越,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时候,留守在拟安的玄部得到了多年来探求的消息。
黑衣人跪在陈王面前,双手奉上两张纸筏,一张写满了小楷,乃是手抄的一页经书,另一张则写着戌时梧桐宫,落款阡陌。
凤非梧桐不栖,梧桐宫,正是当年先帝造给最心爱妃子的宫殿。陈王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两张纸筏,喃喃道:“是她……真的是她……”
阡陌写的一手好字,他熟悉上面的每一笔每一划,几乎要为此感到激动和战栗。
黑衣人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王爷,这两张纸是在玄部里面发现的……属下们无能,谁都不知道是如何送进来的……想来此事必有蹊跷……”
能无声无息地将信筏送进来,只有两种可能,如若不是四部内有奸细,就只能说现在单薄的四部早已被更大的势力看穿。
阡陌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四部十年来都找不到关于她的蛛丝马迹,现在她的手书却轻易地进了四部的大本营。
玄部的黑衣人隐隐感到害怕。
陈王自然也想到了这些,也不训斥玄部的无能,只立刻皱下了眉头,道:“派地部的影卫去守着梧桐宫!不管看到什么人,不要轻举妄动……陌儿很可能在人手里……”
他自然也想到了阡陌可能是异族或者谈笑风生楼的人,但是陈王不愿意去想,他相信这么多年来阡陌一定是被人掳去了,成为了威胁他的筹码。
他为这个女人着了迷入了狂,无论何时,放在最前面的,始终是阡陌的安危。
戌时很快到来。
皇宫倒没有严加戒备,只在梧桐宫安置了二十多名武功高强的影卫,若无陈王的命令,没有人会轻举妄动。
盛夏昼长夜短。
天色微暗,戌时已到。
陈王设想过很多种与阡陌重见的情景,唯一没有料想到的是,阡陌是孤身一人进的宫。女人来得很准时,一身素白长裙,乌发用一根木簪堪堪挽住,却丝毫不显凌乱,眉目依然精致秀丽,过去的十年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她步履轻盈,落地无声,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武功,躲在暗中的影卫已经有人分辨出,这正是异族影卫最擅用的遁影术。
遁影术来去飘忽,神鬼莫觉,也难怪阡陌能只身进入皇宫。
陈王就站在梧桐宫外。
阡陌欠身行礼,轻柔的声音打破男人恍惚的回忆,“异教阡陌拜见陈王殿下。”
她说的好像不过一个远道而来的使者。
惊雷在耳中炸开,陈王怔怔地看着她,不敢置信之后,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一个人最后的坚持终于败给了裸露的现实,再次睁开眼后看着眼前的女人,低低颤声道:“你是异教的人。”
“一直都是。”
“好一个一直都是啊……”话说的几不可闻,像是在告诉自己。
阡陌平静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姿态始终保持着十年前吸引陈王的优雅娴静。她又上前走了几步,与陈王保持两个身位的距离,随后微微低下头,平静地在陈王面前跪了下来。
陈王微微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阡陌。
阡陌只作不知,轻轻道:“今天阡陌来到这里,只为求王爷一件事。”
陈王惨然一笑:“你是谁的人?”
阡陌的头垂得更低,露出脖颈细腻美好的曲线。她姿态摆得低,声音却是平稳,仿佛只在闲谈:“恳求王爷与异族谈和。”
陈王只觉得一阵心如刀割,又退后了一步,“阡陌,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会给你吗?凭什么?你凭什么?”
阡陌抬头。
与她平稳的声音相反的是,一张精致秀丽的脸上已然满是斑斑泪迹。阡陌有一双澄澈清透的眼睛,而现在,这双眼睛里盛满了泪光。
然而只一眼,阡陌又垂下了头,姿态低到不能再低。
“王爷,就当是为了越儿吧……”陈王仿佛在阡陌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丝几乎无可捕捉的痛苦,“为了越儿,求和吧。”
陈王侧过身去,以手遮面,不忍再看阡陌。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一颗心可以如此轻易地被玩弄在鼓掌之间。
第64章 飘渺行(四)
澄清湖上的油脂与残灰终于在大火燃尽后的第五天终于消失大半。异族按兵不动,养精蓄锐,而湖面的另一端,大成的工匠日以继夜地赶工,终于在澄清湖畔建起一道长达十里,以五十座炮火所构成的坚强防线。
对此,异族仍是表现得很平静,甚至连探子都没来过两回。无论如何,这种平静已经显得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另一边几天前的潜河一战收尾,异族用最后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在潜河以北五十里,利用夏风一把大火坚壁清野,大成虽然成功地过了河,然而一无城池可夺,二无地点合适扎营,只用残部集结了一支队伍,顺着异族的路线,准备听从周随云的号令,与主力大军一共准备形成夹击。
南宫诀在三天前回到澄清湖的军营。
他仰慕周随云已久,两人更是在许多地方不谋而合。对于异族这次的迟迟不发兵,都觉得另有蹊跷。
“我与叶逐尘略有交手,以他的谋略胆识,此时按兵不动,多半已是想好了后招。”南宫诀肯定道,“他放任我们打造火炮并且派兵夹攻……这种时候,照常理不发兵也应该调兵来支援才是。”
周随云坐在南宫诀对面,沉吟片刻,随后扫了一眼地图。无数的城池与重地,在经过无数次的考量之后,几乎闭上眼就可以清楚地重现在眼前。
“不行动,或许是因为不在乎。”
“不在乎……”南宫诀皱眉,“他如此有恃无恐,莫非料定我们猜不出他的动作?”
周随云想了想,道:“只有两种可能,猜不出,或者猜出了也已经无济于事。”
南宫诀若有所思,良久苦笑道:“眼下我们战局对于我们来说总算是有了一点好转,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越来越看不懂接下来的走向了。”
周随云以指扣桌,轻击两下,又扫了一眼地图,这一次,目光缓缓移开,却是不再看着已经沦陷大半的北方,而是停在了中原的南方,如今的国都,拟安城。
周随云黑眸深沉,心中又是一番风起云涌。
“他的目的或许已经不在战场上了……”一个念头逐渐变得清晰,周随云猛地起身,直指一个亲卫,喝道:“传令三军众将,擂鼓发兵,半个时辰后,于炮火线上整顿出战。”
随后自己披衣匆匆掀帐而出。
这边南宫诀先是一阵糊涂,要知道现在工匠仍在赶制火炮,多一门炮火对于大成来说就是多一份胜算,周随云此时忽然出兵,未免显得有几分贸贸然。然而他心思极快,听到周随云刚才说的一句叶逐尘的目的或许已经不在战场,又看看地图上的拟安,忽然觉得心口一凉,心念电转,极快就领会了过来。
拟安要出事。
拟安是如今的国都,国都里有着年幼的新君。以异教多年来渗透中原武林的本事,南宫诀料想异族在大成朝廷上的埋伏也绝不会少。至于拟安会出什么事,南宫诀几乎不用思考就能冒出很多想法,截断军队的粮草,让大臣劫持幼君,甚至刺客进宫暗杀……都可以大大搅乱局面。
不管是周随云还是南宫诀,他们为了这场战争殚精竭虑,自始至终想着的都是如何以弱胜强,用手中这点兵力和国力驱除外邦敌患。他们是天生的军事家,却从来没想过他们的敌人根本没心思陪他们创造一场空前绝后的精彩战役。
叶逐尘或许能算是军事家,但他更是个阴谋家。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赢。为了赢,可以有不择手段,却未必有正大光明。想通这些,南宫诀也自然明白了周随云为何急忙发兵,不管异族在拟安有没有动作,这种时候,打乱对方的节奏,就是最快占据主动的一种方式。
战火一触即发。
比起擂鼓,炮火声是来得更加清晰的战争号角。
周随云贵为三军统帅,独领中军,下令时压根没有过问程越的意思。南宫诀只匆匆同程越解释了一番,随后连忙安排探子去查眼下拟安的情况。
周楚泽连日来忙着炮火的铸造,得知眼下匆匆出兵,亦是吃了一惊。澄清湖附近地方不大,周楚泽走出工匠工作的地方,倒是很快就找到了站在新筑的城墙上的南宫诀,当即走过去问:“是不是异族有了行动?”
南宫诀面色沉重,摇头道:“没有。”
“没有?”周楚泽惊讶,随后轻轻蹙眉:“叔父……是因为异族没有动作才出兵的吗?”
南宫诀暗叹不愧是周家的后人,回答道:“的确。”
周楚泽轻轻舒了一口气,似乎反而因为这个消息而轻松了一些,“这样也好……这样过了五天的平稳日子,反而觉得是在坐以待毙。”
“叶逐尘会有行动?”
周楚泽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所以,哪怕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也确定,他应该做了些什么。”
叶逐尘究竟做了些什么?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拟安城,或者更是在其它他们根本未曾想到的地方?
一个敌人最可怕的地方,往往就在于你对他的不了解。
南宫诀思索一番无果,抿了抿唇,只苦笑道:“遇上这样的人,或许不能算是件坏事。”拜南宫笑所赐,南宫诀对于这位姐姐平生的至交好友其实怀有好意。虽然南宫笑刚刚在这位朋友手下受了伤,南宫诀却也记得是叶逐尘流着血将南宫笑平稳送回了大成战船。
即使不走光明正大的路子,以叶逐尘这样什么都不做都能让人如临大敌,毫无疑问可以算是个英雄。
有生之年可以遇上这样一个人物,自然不能算坏事。
南宫诀抛了一个老问题,“我们能赢?”
周楚泽报以一笑,云淡风轻:“有何不可?”
第65章 飘渺行(五)
正午时分,烈日高悬,战鼓如雷,两军交战。
异族收到大成进攻的消息后,不避不退,由可汗耶休鲁亲自统领三军出战。此次异族多以小船为主,每条船只上最多不过二十个士兵,阵仗摆得极开,显然是畏惧大成的新武器,想要尽量减少在每颗火炮下的伤亡。
澄清湖经历两场大火之后,湖面宽广,士兵在船上,视线极好,举目四望,只被湖水与船只包围。
小船前进速度快,轻巧灵动,异族的水兵训练多时,这次也总算显出了一些本领。在广阔的湖面上有不少避开了大成的火炮,靠近大成的船只之后,弓箭手拉弓专射有炮的船只,运气好的,更是直接往大成船上扔火雷弹。
而大成这边由周随云率领,用船只缓缓在湖面上摆起翼型军阵,分为两路,不断收拢,很显然是一早想到了异族这种突击的打发——逐渐收拢的阵型正是突击战的最大克星。
然而异族士兵作战勇猛无比,冒着强大的炮火更是一股脑地往前冲,似乎是不计一切想要冲破大成的阵型。
大成投入澄清湖的士兵只有十五万,而异族,有整整三十万。
无论战场外又是怎样的风起云涌,在战场上,永远都只有不尽的流血与牺牲。
战况激烈,此时先前渡过潜河的三千大成残兵也已经准备好了直接进攻异族军营,然而未得靠近异族军营五公里处,就已经迎上了直接杀出的异族骑兵。
异族的骑兵素来彪悍无比,箭术无一不精。率领骑兵的正是叶逐尘的心腹冬霜,在此战开始前,叶逐尘甚至特地叮嘱过冬霜:“水上一战我们可以输,但是你率领的骑兵……我要你将对手杀到片甲不留。”
片甲不留,这是叶逐尘的命令。
这边两军甫一交战,大成这边便立即感觉到来势汹汹。除了冬霜之外,这一千骑兵中有三十人是真正的异教中人,随便一个放在武林上,都堪为一流高手。而剩下的,更是耶休鲁亲自调教出来的异族汉子,从来没有参加过水战的训练,只因耶休鲁原本就打算好了让这些精锐骑兵到了平原上再大展身手。
须知大成的残兵亦是养精蓄锐过的,在艰苦的潜河一战生存下来之后,个个士气高昂,出战前都是信心满满,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打异族一个措手不及,甚至一把火烧了异族的大本营,怎么也没料到此时对上的异族骑兵却是如此的来势汹汹。
领兵的大成战将首当其冲,大喝一声驰马飞出,迎面正碰上冬霜。大成将领手中战戟一扬,只觉得面前有一道冷光劈来,猛然睁大眼睛,冬霜的短刀已经毫不留情地割过他的咽喉。
只一回合,就把大成残兵的士气硬生生压了下去。
冬霜领兵直冲那三千残兵,在澄清湖附近开辟一处不留片甲的修罗场。
这边湖面上,周随云以旗指挥,不断变化信号,眼下训练有素的大成船只不断变化阵型,几次扩张收缩下来,还是堪堪将异族包围在了阵营之中。
火炮如一个个火球,打得湖面激荡翻滚,带起一股股冲击波,让异族的战力不断折损下去。然而异族这边却是打得极为坚决,前赴后继,却是始终不放弃撕破大成的阵营。
耶休鲁的战船在重重保护之下,离大成火炮的射程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谋士看得有几分不忍,叹气道:“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方法吗?”这样巨大的流血牺牲,实在不像可汗那位足智多谋的侄儿的作风。
耶休鲁早已问过叶逐尘同样的问题,此时面色沉重,只冷冷道:“没有。”
同样的,程越站在战船上,皱眉问周随云,“异族这样消耗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吧?会不会还有什么诡计?”
周随云平静地说:“他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程越想了想,不明所以,遂又问:“什么目的?”
“无非是让我们看看他们的决心。”程越毕竟是亲王,周随云在他面前,始终保持着淡淡的上下礼仪,分出心思略作解释,“现在的大成有了火炮,但是对面想要告诉我们,他们不怕这个。而且如若他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损耗,最先怕的,反而会是我们大成。”
程越沉默。
他也总算理解了为何周随云只是一味地收拢阵营。
这样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