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走到郑老爷子墓前拜了三拜,紧接着拾起一旁散落的铁锹,拖着三四把往回走。
大伙儿陆陆续续收拾好东西,沉默地离开,冯洛焉和李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冯洛焉朝自己娘亲的坟头走去,跪下拜了拜,然后又半蹲着去拔除那些枯黄杂乱的野草。
“娘,洛焉多日不曾来看望你,请你不要生气。”冯洛焉低语道,他神情柔和,嘴角噙着一丝真挚的笑,他在笑给娘亲看。
李棉默默地站在冯洛焉身后,泪眼朦胧地看着字迹褪色的墓碑,回忆起多年前冯姨那张美丽温柔的面孔,与她精湛绝伦的医术,便充满感伤,光阴呐……从不饶人。
“阿冯姐姐……”李棉忽的下了决心,坚定道,“我一定要成亲,让阿爷在地下看着我开心,这样,他也会欣慰的。”
冯洛焉站起来,转过身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阿棉,我一向知道你最关心阿爷,阿爷要是得知你成亲,他也定是会高兴的,只是,成亲哪有那么容易?”
李棉急切地表明自己的心意道:“他说了,只要我嫁过去,不要我给嫁妆,我也不要他的聘礼!这样,我们就两平了!”
冯洛焉诧异道:“这样行么?这不符礼数吧,不吉利呀。还有,那人……是做什么的?”
李棉委屈道:“他家是镇子上开药铺的,家底不差,他也是真心待我的,他说了,只要我肯嫁,他就八抬大轿来村里娶我。”
竟有这等痴心汉?冯洛焉很是惊讶,同时也不解道:“那他家爹娘同意么?”
李棉一怔,眼神变得闪烁,支吾其词:“我、我骗他说家中有两个姐姐操持家事,娘亲早逝,爹爹被征去打仗了。”
冯洛焉闻言,不免叹了口气,他不怪李棉撒谎,若是她实话实说,怕是男方双亲会有些想法,没人教养的丫头总是上不得台面的。
“原来你总是背着林芝玩消失,是去找那个男人了……”
李棉低下头,心虚地“嗯”了一声。
冯洛焉拍拍她的肩:“算了,若是那人真那么好,你嫁了,我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你得好好跟林芝商量一下,她心里有多关心你,嘴巴上说得就有多难听,她这人就是这样,你应该知道,这些年她一直把你当做亲妹妹,有好事儿总是不忘你,你也长大懂事儿了,能明白她的苦心。嫁人这事,你还是得让林芝点头才行。”
李棉记下冯洛焉的一番教诲,点头道:“阿冯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我会试着说服她的……”
冯洛焉轻轻推了推她的肩,“那走吧,回去吃中饭了。”
“嗯!”
本来冯洛焉可以毫无顾忌地请李棉来自己家中吃一顿,可现在情况特殊,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与李棉告别,自己匆匆赶回家中。
家……他在半途上反复咀嚼这个字,他曾经有家,有娘的地方才是他的家,后来娘走了,他便觉得自己没有家了,他住的只是一间屋子,没有温暖的人气,只是抵御风寒的空壳。现在,他又莫名地感受到了“家”的召唤,有人在屋中等他,等他去做饭,等他去照料,他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怀揣着莫名动容的情绪,他颤抖着捅开这把生锈的锁,慢慢地推开柴门,吱呀一声,屋中的景象便呈现在了他的眼前,只是……男人怎么不见了?!
他慌了下神,几乎不可遏制地焦急起来,脑子嗡的懵了,一片空白。
“萧、萧大哥……”他失了神喃喃道。
一只手猛地伸出来,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拽了过去。
“叫我做什么?”男人冷冷道。
冯洛焉一时缓不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道:“你、你还在……”
男人不住皱眉:“什么叫‘你还在’?你是希望我早点滚?哼,我要是能走,绝不会留下来。”
冯洛焉连忙拉住他的手,解释道:“不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害怕你要是突然不见了,我、我该怎么办……”
男人嘴角一抽,脸上裂开一丝纹路,觉得诡异:“你能怎么办?我怎么知道?”
面对冷酷无情的回答,冯洛焉觉得有些难堪,他早知道自己与男人之间不可能发生些什么,却偏偏要抱有期待,这种感觉真是犯贱。然而明知是作践自己,却还是犹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这是一剂罂粟毒药,染上便很难戒除。冯洛焉从医书上看来,这种名叫罂粟的草长在极南的炎热之地,果实入药,有镇痛之效,然而一旦使用,便吸食成瘾,神智迷幻,依赖成性,直至癫狂。
冯洛焉兀自笑笑,识趣地转移话题:“那个,萧大哥,你不要总是躲在门后,很容易吓着人的,对吧?还有,你饿了吧?我马上做饭去,你等等哦。”
男人攥紧了自己的拳头,过后又松开了,他不是榆木的人,自然听出了冯洛焉言语间对他的关心,然而他内心总是有隐隐的别扭,不甘承认自己对一个乡下女子产生了怜爱之情,所以他一次次地佯装无情,他多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叫自己总说些难听的话,该!低下姿态难道会死吗?
把饭菜端上桌,冯洛焉搓了搓手,把男人拉到长凳前坐下,道:“萧大哥,你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以后我给你夹点菜,你自己试着吃饭,怎么样?”
面对突然要自己自力更生的要求,男人显得有些茫然,然而冯洛焉握起他的手掌,替他解了绷带,道:“之前你情绪不稳定,我必须得喂你吃,否则真担心你绝食,而且手又割伤了,更加不便,现在,你得学着适应自己的情况,不然我一离开,你就饿肚子,我会……”心疼的……冯洛焉笑笑,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男人伸出手,一言不发地让冯洛焉替自己拆了绷带,手上已不再有痛感,他活动了一下手骨,摸索着捧起身前的饭碗,拿起筷子,低头送了口饭。
冯洛焉替他夹了些菜,温和道:“还好吃吗?”
男人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低头吃饭,不做声。
冯洛焉遗憾地想,以后再也不能喂他吃了,哎。每次给他喂饭,总有种亲近的感觉,好似他们天生就是这般亲密无间,相亲相爱。
不过都是错觉、错觉呀……冯洛焉瘪着嘴催眠自己。
“啊,对了,”冯洛焉突然道,“萧大哥,你说两人成亲,男方不要女方的嫁妆,可以么?”
男人停下筷子,问道:“你要嫁人?”
“啊?不是我啦,是阿棉,她要嫁给一个开药铺的男人,那个男人说不要她出嫁妆,我在想,这合适么?”
男人听冯洛焉唠叨过阿棉这人,思索道:“若他们都不介意,何妨呢?”
“我是怕没嫁妆,阿棉嫁过去会受婆婆的刁难。”冯洛焉又想起郑老爷子讲的一个叫做“恶婆婆与苦媳妇”的悲情故事。
男人嗤笑一声,道:“你想得倒是多,若是门第卑贱,受人鄙弃也是难免,这世道本就如此现实。”
冯洛焉忽然担忧起来,食难下咽,“哎,这可怎么办?还是替阿棉凑份嫁妆出来才是。”
“你怎么不考虑考虑自己,倒是围着别人想。”男人为他的烂好心抱不平。
冯洛焉无精打采地扒完最后几口饭,低落道:“我只是不希望阿棉嫁去过得不好,她从小没娘,在外野长的,要是不懂规矩惹恼了婆婆,怕是有苦头吃。”
他就是这么烂好心,因为他热爱小南村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好似冯洛焉的亲人,处处关心他,照顾他,令他无恙地长大成人。
这份恩情,怎是几句话就能报答的了的?
饭后,冯洛焉又捣了一份药汁,替换了清晨敷上去的那份,男人不适地抖动眉头,道:“我感觉……有些辛辣的痛。”
冯洛焉疑惑道:“会痛?”他翻查过男人的眼睛,发觉眼珠并没有任何受损,只是瞳仁上好似盖了层极薄的膜,不仔细看,很难发觉,这层膜散发着幽淡的白光。
这难道是种新的眼疾?冯洛焉不曾在书中发现过类似的描述,所以心生疑惑。
“我……再去查查药典,看看这些药是否有些问题,不过依我看,大概不会相克才对。”冯洛焉懊恼道,“嘿,我这脑子,应当再仔细些的!”
男人一把抓住冯洛焉覆在他眼上的手,隐忍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情绪,轻声道:“其实……我该说声……多谢。”
冯洛焉诧异地张张嘴。
“你我非亲非故,而你却这番劳心劳力医治我的眼睛……我不是个喜欢说谢谢的人,今天这句‘多谢’,仅此一次。”
男人有些不自然,犹豫地松开了他的手,冯洛焉可以感受到男人手心的温度,极烫极烫。
对于男人的坦白,好吧,变相的坦白,冯洛焉感觉很高兴,欣喜道:“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向你讨要一句‘多谢’,救人治病是大夫的本职,我娘在时,常与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要是治好你的眼睛,你不再有轻生的念头,岂不是大好事一件?”
是么?男人脸色不是特别好看,锋利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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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悸动英雄(1)
他好像生气了?
冯洛焉歪着脑袋疑惑地打量男人,实在猜不透自己哪句话惹到了他。他自认为已经把场面话说得很漂亮了,难道他不信?
好吧,或许是自己的行为太过火了,毕竟哪有大夫成天夜里往病患怀里钻的?这不是明摆着耍流氓嘛?冯洛焉自责地想,把自己的行为归类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存着不正当的心理,难怪男人对他一副想疏离却又无奈的模样。
“萧大哥……”冯洛焉干笑一声,“你身上的伤好得很快,看起来后日就可以拆带了。”
听着他充满期待的话语,男人更是不爽,这是催他赶紧养好伤走人的意思么?他躺在床上时,是谁总是用激将法留他?现在可好,一个劲儿地暗示他,伤好了,快走吧!若是这双眼能够看见,他早就负着伤也要拍屁股走人了。
“拆带那日,我需要沐浴。”心情糟糕的后果就是会提出无礼的要求。
“啊?沐浴?”冯洛焉目瞪口呆,“你是说,你要洗澡?”
男人眉峰一蹙,嘴角一横,“怎么?不行么?”
“呃……不,不是啦!”冯洛焉心下为难,但是嘴上说不出来,“好吧,我会替你烧水的。”
男人听他应下,想象她乖巧答应的模样,心里不免轻快了几分,勾一勾嘴角道:“那么,记得替我擦背。”
冯洛焉拉长脸,沮丧地想,他这不是救了个人,他这是养了位大爷吧?
“大爷,呃,不是,萧大哥,我想起来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冯洛焉灵光一闪,立马起身跑了出去。
等他回来时,手上多了根竹棍,是的,正是昨日他削好的那根竹拐,因为事态紧急,他匆匆抛下,随林芝离去,可怜那根竹拐孤零零地在药庐里横躺了一宿。这当儿,总算被他想起来了。
“萧大哥,你拿着。”冯洛焉把竹拐的一端塞到男人手里,让他握紧,“这竹棍我已经削了好几回,毛刺都被我刮干净了,你握着还算称手吗?”
男人用手感受着粗细适中的棍子,道:“给我这个作甚?”
“怕你磕着碰着啊!”冯洛焉理所当然道,“有根棍子可以探探路,多好啊。”
捏着竹拐的手紧了紧,男人一时失语,方才他才说道谢仅那么一次,难道此刻还要再让他说一回么?为什么这个女人总能带给他冲击?好像是个心无城府的乡下丫头,话糙,做出的事也糙,蛮横不讲理,神神叨叨,可有时又偏偏心思细腻得可怕,照顾人时温柔周到脾气好。截然不同的性子集在她一人身上,令人对她充满探知的兴趣……等等,男人甩甩头,觉得自己的脑子是撞坏了?怎么净为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找借口?放荡就是放荡,她的所作所为难道自己没体会到么?
“嗯……”男人模棱两可地哼唧了一声。他实在不愿意再说谢谢之类的话,这不是逼他掀翻自己前头说的话么?
冯洛焉心里头倒是明镜儿似的,他知道男人对这竹拐挺满意的,虽然哼哼唧唧,但那只是他别扭不肯认罢了。算啦,自己才不计较!
夜里头,冯洛焉推诿着不愿上床睡觉,说是有些事,再等等,让男人先睡好了。
男人臭脸一摆,道:“不就是要看药典么?我又不是不知道,啰啰嗦嗦干什么?!”
冯洛焉有些委屈:“是啦是啦,可我哪里啰嗦了?你先睡吧,别管我。”
男人被子一掀,倒头闷下,侧着身不小心压到了自己的伤口,闷哼了一声。
“萧大哥你是不是压到伤口了?”冯洛焉担忧道。
男人背对着他,死活不出声,就是不愿回答他。
冯洛焉撇撇嘴作罢,他算是了解了男人的脾气,嘴巴毒,脾气臭,其实吧……内心还是很温柔的。想到这儿,冯洛焉稍稍羞涩了一下。
天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翻了会儿那本《北昭十年眼疾全谱》,又从箱子里抽出一本《药典大全》,结合着研究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难道真是自己用错了药?或是男人的眼疾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
这可苦恼了冯洛焉,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小心把手肘重重地戳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嘭的响声。他被生生吓了一跳,赶紧趴在桌上卧倒。
屏息等了会儿,似乎没什么情况,他才松了口气直起腰。
“你以为我听不到么?”
男人冷不防地出了声。
冯洛焉尴尬地转身,看到男人仰面躺着,两眼是睁着的,那一脸坦然的表情,好似在无声地告诉他:我什么都听到了,心虚个屁。
“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萧大哥。”
“我根本没睡。”
“啊?……那,那我到药庐去看书。”说着冯洛焉就想去端油灯。
“不用,麻烦死了。你刚才在叹气?”男人一副了然一切的神情。
冯洛焉酝酿一下,还是大着胆子道:“萧大哥,其实……我觉得你的眼睛瞎的不正常。”
“正常会瞎么?呵!”男人讥讽道。
“不是这个,我是说,你的眼睛会瞎,好像是外物所致,并不是由伤病带来的附加伤。我检查你的眼睛时发现,你的眼膜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淡白色的,会发光的翳,这应该不是自己长出来的,医书上倒是说过人在老年时眼睛上会结一层蜘蛛网似的膜,但没说有这种形态的。”
面对冯洛焉精细的分析,男人沉默了,他在黑暗中犹豫,或许,他该说出来。
“我……被人下了毒。”男人一语惊天。
“下毒?!”
“我……和家仆在山间赶路,遇上山贼,搏命之际,对方忽然向我洒出一团白粉,双眼顿时剧痛无比,我只好放弃搏斗,转而逃向深林……”男人用他低哑深沉的嗓音叙述着自己最狼狈危命的经历,“恰好遇天大雪,贼人不再追杀,而我却在山间迷了路,徘徊多日,饥寒交迫体力不支倒在山里……再醒来时,看见山下灯火,拼命爬了过来,之后就被你救起。”
对于男人为何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理由,冯洛焉设想过许多种,没想到,竟是这样,但也算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