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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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灯花堕-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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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黄叶青苔归路,履粉衣香何处。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

接连三首《如梦令》,吟不尽如梦情怀,如烟往事。然而,他怨她“心事眼波难定”,她又何尝不怪他心底多情,琵琶另抱呢?

正如同沈菀在清音阁里一遍遍抄录着所有搜罗到的纳兰词熟吟成唱一样,碧药也在深宫中对着《侧帽》、《饮水》倒背如流,过目不忘。

她通过那些词句体味着纳兰对她的爱与相思,也窥视着他的婚姻生活。她早已经习惯了在后宫与三千佳丽争妍斗宠,如今,则又多了一项战斗——在容若的心里,与他的旧爱新欢争胜。

是那首《采桑子》惹怒了她: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这是卢氏嫁到明府第一年生日时,容若写给娇妻的,那十八岁的娇艳新娘。这让碧药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是在宫里度过的,刚刚生下承庆皇子不久,身形还没有恢复,皇子倒不幸夭折了,因此皇上很少召见她。她的生日,是独自度过的,没有人伴她挑灯赏月,更无人为她吟诗赞美。同样是十八岁,她比卢氏要美丽一千倍一万倍,却凭什么,她的十八岁如此清冷惨切,而卢氏却可以那般温存美满?

于是,她赐了宫制香附子给明府,那原是明府的常方儿,只不过,其中略加了一点点麝香。只有一点点,份量少得连大夫也查不出来,而且药丸不同于汤药,各种材质被混合在一起,难解难分,面目模糊,就算太医也无法准确地提取所有成分。常人服用,其效用与“一品丸”完全一样甚至还因为加了麝香而更易吸收,但是孕妇长期服用,却会引发流产或难产。

这不是她第一次下手。自从她的儿子承庆夭折后,她就告诉自己必须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她并不想查清楚究竟是谁害死了自己的孩儿,因为归根结底是为了“争宠”二字,于是,宫中所有的女子都是她的目标,她的仇敌。即使从前不是,以后也可能是。

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把自己一直服用的“一品丸”分成两种同时配制,一份留给自己吃,一份馈赠宫中后妃。她一直都与各宫嫔妃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微笑,而且出手大方,经常赠人自制的香粉与药丸,由于她自己也一直在服用这些药,所以从没有人怀疑她——不,也许容若曾有过猜疑的,卢氏死于难产,跟赫舍里皇后一模一样。

他一次次来到卢氏停厝的双林禅寺,守着爱妻的灵位,写下一首又一首伤情悼词,写下“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的句子。他且在《南乡子》(为亡妇题照)中写道: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他的心里分明是有过怀疑的,可是,卢氏与碧药,一个是他的初恋,一个是他的发妻,他既不愿相信碧药害死了卢氏,也不愿为卢氏伤害了碧药。他太爱她了,爱到不忍质问。

可是,她却恨他,恨他对妻子卢氏那般柔情缱绻,无论她生前还是死后,都是一往情深;也恨全天下对他钟情的女子,恨她们有机会引诱他,陪伴他,更恨他留恋烟花竟又搭上了沈菀——这个恨,是最新燃起的,在纳兰容若死后,在她为了他一次次肠断心碎、痛不欲生之时,却听说纳兰侍卫竟有了遗腹子。或者人们是为了安慰她对从弟的思念,将这件事当作喜讯透露给她的,以为她会因此觉得安慰。却再想不到,竟燃起了她最深的妒忌——容若原来另有新欢,还怀了孩子!

她央着皇上往明府赏花,是为了安慰叔父明珠,是为了祭奠纳兰容若,更是为了探一探沈菀的底牌,看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而沈菀,无疑是令她惊奇了。

这次出招,她们等于是打成了平手,下一局,她该怎么做呢?

这是沈菀猜测的故事。虽然她不能确定自己猜的那些就是真相,但她相信,“虽不中,亦不远矣”。她想觉罗夫人给碧药讲过那么多故事,除了飞燕合德姐妹洗澡的故事之外,一定也有后宫女子怎样争宠、怎样害死对手以及对手腹中胎儿的故事吧?但这也未能保住碧药的第一个儿子承庆。

装了一肚子故事的碧药入宫后,成功地邀宠,生子,经历了丧子之痛后,再度得宠,受孕,生子,荣升惠妃。她曾付出死亡的代价,而手上也必定害过不止一条人命吧?卢夫人与公子的死,一定与碧药有关!而碧药,也一定会再次向自己出手。今天,就是碧药出手的日子了吧?

娘娘的口谕是在哥儿百日那天随着赏赐一起送来府中的,传旨的太监说,惠妃自从上次赏花节沈菀早产,就深为担心,如今听说侄儿健康成长,深觉安慰,很想亲眼看看孩子的模样,故令沈菀抱着孩子随觉罗夫人于今日午后入宫觐见。

——这么巧,偏偏是今天,五月二十三日。

五月的风吹在身上,和煦,温存。沈菀坐在渌水亭的栏杆长椅上,与想象中的纳兰公子久久地对视着。公子的眼神有时亲切、祥和,有时玄远、清虚,仿佛穿过她的身体,在注视着另外一个地方。而今天,他是专注的,与她一起纪念着这个特殊的日子。

一年了,今天是他们定情一年的好日子。她的“问名”之日。去年的今天以前,她叫作沈宛,然而去年的今天,就是在这里,公子对她说:“青菀者,亦名紫菀、紫茜、还魂草、夜牵牛,开青紫色小花,其根温苦,无毒,有药性。用紫菀花五钱加水煎至七成,温服,可治肺伤咳嗽,于病人最相宜的。”

于是,她就叫了沈菀。又名还魂草的青菀。可是,她能让公子还魂吗?

她站起来,尝试让脚尖做蜻蜓点水状,使自己迎风摇摆,却发现手脚都变得僵硬。因为不用自己喂奶,她的身材恢复得很快也很好,如果她愿意,本可以像从前那样轻盈起舞了。然而,她却再也轻快不起来。

她没有了观众。纳兰词已成绝响,无论她多么曼妙、投入,没有了那双激赏的眼睛,她的舞蹈还有何意义?

于是,她重新坐下来,重新闭上眼睛,从头细想去年五月二十三发生的点点滴滴。

那天,她坐在妆台前,镜奁敞开着,盛着许多闪亮精致的物事供她挑选:钗,梳,篦子,珠花,翠钿,茉莉针儿,凤凰衔红果的金步摇……她拿起来又放下,精心地挑选、插戴,每个动作都比往常慢半拍,仿佛在进行某种盛大的仪式。然后,倚红姐姐来了,穿着银红衫子,墨绿马甲,下边是油绿的潞绸宽腿洒花裤子,蹊着喜鹊登梅绣花鞋——每个细节都是这样清晰,仿佛不是去年今天,而只是发生在昨天的一般。

她的心事还没有想完,奶娘抱着孩子走来了。孩子刚满百日,还不会说话,但已经认人了,见了娘,伸手要抱,沈菀只得抱了过来。只觉臂上一沉,忙用力向上耸了耸。

小孩头上原戴着一顶新的织金帽子,因这一耸被蹭到了一边去,奶娘替他戴正了,笑道:“太太刚让人送了今儿进宫的衣裳来让小和尚试穿,很合身呢。”

沈菀一惊,急问:“你叫他什么?”

乳娘愣了一下,道:“小和尚——我们乡下管男孩子都这么叫,你看小少爷头上光光的……”

沈菀厉声道:“没有头发就是和尚吗?谁许你叫的?没规矩!”说着,用力把孩子往奶娘怀里一塞。

小孩子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乳娘来了府中三个月,还从没见沈菀发怒过,吓得两只眼睛楞楞的,嗫嚅着:“奶奶不喜欢,我以后不叫了。”忙抱过孩子走开。

沈菀看着奶娘的身影走出好远,一直拐过竹林看不见了,还能听见小孩子惊惶的哭声,不禁有些后悔。她对他从来没什么感情,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劣迹,提醒着她在双禅寺的日日夜夜;然而这毕竟又是她的亲骨肉,是她怀胎十月——不,七个月——九死一生地带到这世界来的。而且,她还凭借他得以进入明府,成为众人心目中的公子的女人。甚至,连皇上和惠妃娘娘也要隔三岔五地赏赐,长命锁、玉麒麟、氅衣珠宝、脂粉钗环,应有尽有。沈菀明白,那赏赐本不属于她,而是给英年早逝的御前一等侍卫纳兰成德的妻儿的。如果不是那孩子,九五至尊的皇上,怎么会赏赐一个清音阁的妓女呢?而国色天香的惠妃娘娘,又怎么会专程遣人传诏,指名儿让她带着孩子入宫觐见?

沈菀心烦意乱,一边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进一步查清真相而兴奋,另一边又为了即将再次见到碧药而恐惧。她想着在大殿见到的那枚碧绿药丸,想着卢夫人墓碑上的字句,想着上次在通志堂初见碧药时她给予自己的恐吓与侮辱。纳兰碧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不只拥有才智、心机、美貌,她还拥有权势,是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取人性命的。自己与她为敌,比之与虎谋皮还要更艰难,也更荒诞。可是,自己却不能不做。

沈菀相信,公子会帮自己的。她一个清音阁的妓女,竟然可以一步步走进双林寺,走进明珠府,今日还要走进紫禁城去,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她经历了那么多困境磨难,却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一定是天意,是公子的亡灵在庇佑自己。于是,她一大早来到这渌水亭,在去年为公子献舞的地方久久地独坐,沉思,在回忆中感受着公子的一颦一笑。

昨夜下过一场雨,渌水亭愈觉得花明柳暗,霁色一新。她穿行在花繁柳密间,走在荼蘼架、茑萝架、还有葡萄架下,阳光稀疏地筛过枝叶跳跃在她的身上,将她浑身照得通透。她就像一个发光体,忽明忽暗地行走着,仿佛在汲取天地精华,而容若就默默地陪在她身边,提供着援助。

她有时很庆幸自己可以这样随时随地见到公子,在他死后还可以继续拥有同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然而有时候又觉得悲哀,因为渐渐分不清哪些记忆是真实的,而哪一些只存在于她的幻想中。她真的害怕,这样的时日久了,她会渐渐忘记公子真正的样子,而用幻想取代了现实。

不到午时,觉罗夫人就催促着沈菀装扮了,梳了两把头,戴了大拉翅,穿了花盆底鞋子。端详一番,又从头上拔下那根金凤衔红宝的步摇簪来,替沈菀插在头上。沈菀吃了一惊,忙道:“这是夫人最心爱的簪子,菀儿何德何能,怎配插戴?”忙欲拔时,觉罗夫人按住了道:“你替我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孙子,这簪子正配你来戴呢。”

沈菀更加惶惑地摇头:“沈菀愧不敢当。”这句话说得诚心诚意,然而众人都只当她谦逊,水娘也在一旁劝道:“太太赏你的,你就收下吧。太太赏人东西,是不喜欢人家推辞的。”沈菀只得磕头谢赏。

觉罗夫人穿戴了一品夫人大装,午饭也没吃,只与沈菀各喝了一碗杏仁燕窝,便一同上了轿子。前边旗牌开道,两边卫兵夹护,径往宫里来。沈菀这还是第一次做旗人装扮,未免不自在,况且怀里抱着孩子,也觉得颇为怪异。自打这孩子出生,她只在人前应景儿才不得已抱一两次,少有这样长久地亲昵。

轿子一颠一摇的,沈菀抱着孩子,心头恍恍惚惚,不禁又沉入了回忆中——这么巧,又是五月二十三,又是盛妆打扮,坐轿子出门。只不过,去年今天替她打扮送她出门的,是鸨母与倚红姐姐。

那天,她穿了自己最隆重最喜爱的紫地缠枝莲满绣衣裳,怀里抱了宴舞的衣裳包儿,坐在轿上,无由地竟有种好人家女儿出嫁的感觉,偷偷将袖子假装了红盖头挡在脸前取乐,想象着这是迎亲的花轿,而自己正走在送亲路上,就要嫁入明府了。

转眼一年,现在她真的成了明府的小姨奶奶,可是,公子却不在了!

她今天第一次知道入宫的规矩——原来觐见规矩,因怕在宫中内急,故而都不教吃饱。如此说来,公子岂非长年累月都不曾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个好觉?

一滴眼泪溅落在孩子脸上,孩子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母亲,眼睛黑白分明,忽然一笑,便如石榴初绽。

觉罗氏叹道:“看到小孩子笑,心也酥了。这孩儿,和冬郎还真像。”

沈菀也只觉仿佛一股暖流经过心底般,身上软软的,不禁低下头,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一下,趁机在襁褓上蹭干了眼泪。孩子舞手扎脚,笑得越发欢愉。

宫墙耸立,轿子从神武门进来,沿着东一长街走过长长的永巷,直入内廷,沈菀从轿帘间望出去,只看见两旁山墙长房排列,一望无边。然后,她听到“嘎”的一声,几只乌鸦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从轿子前斜刺里飞出,竟飞向围墙外面去了。

沈菀吓了一跳,不禁问:“皇宫里怎么会有这么乌鸦?”

“乌鸦是满族人的祖先,是跟随八旗大军一起从草原上来到北京城的。”觉罗氏告诉沈菀,在大清以前,这京城里是没有多少乌鸦的,前明的最后一个皇上崇祯帝,吊死在景山海棠树下,还是乌鸦给他送的终。

觉罗氏还说,承乾宫从前叫作永宁宫,如今的名儿是崇祯皇帝改的,赐给他最宠爱的田贵妃居住。那田妃裹着一双莲足,却擅蹴鞠,且姿态安雅,无人能及;能骑善射,而且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吹笛弹琴,崇祯帝赞之有“裂石穿云”之声。有一天,崇祯听完田妃弹琴,随口问周皇后为什么不会,皇后正色答:“妾本儒家,惟知蚕织耳。妃从何人授指法?”皇上听了,不由对田贵妃的出身怀疑起来,果然问田贵妃跟谁学的琴。田妃说是幼承庭训,师从母亲。皇上不信,特地召了田母薛氏过宫,当着皇帝和皇后的面演奏了一曲《朝天子》,这才信了。

沈菀讶然:“原来皇帝们这样多疑,可见师出名门有多么重要,难怪老爷要夫人亲自教导惠妃娘娘。”

觉罗氏不答,却又讲起先皇世祖皇帝顺治爷与董鄂妃的故事来。这只是发生在几年前的事,沈菀却是知道的,不禁更加惊奇,说道:“原来董鄂妃娘娘也是住在承乾宫的。我知道,顺治爷对董妃情义深厚,在董妃去后,竟然想放弃皇位出家,后来虽被太后和大臣们阻止了,却不久郁郁而终,真是位痴情的皇帝。”

此时轿子已来至广生左门,进去,又抬了一段路,在履和门停下。沈菀忽然明白过来,觉罗夫人接连讲的两个故事,可不只是介绍承乾宫的历史,是不是在说,这里住着的从来都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然而她已经来不及问了。四个花枝招展的宫女迎出来,说娘娘已在承乾宫正殿等候,即请一品夫人入内觐见。沈菀抱着孩子跟在觉罗氏身后,眼睛只盯着觉罗夫人衣角,连头也不敢抬,一颗心突突乱跳,既为了进宫而惶恐,也为了要见到碧药而惊悸。一路踏着雕花甬道进来,这才是承乾宫正门。

于是依礼觐见,请入配殿说话。那碧药传旨时说要看孩子,然而宫女送进婴儿篮来,碧药只漠不关心地睃了一眼,仍坐着与觉罗氏说话,问些家常闲事。刚说了几句,忽然坤宁宫的婢女走来说:“佟贵妃听说夫人来了,请夫人过去说话。”觉罗氏忙带了一早备好的礼品随宫女去了。

碧药摒退宫女,只留下沈菀母子,这才走近摇篮来细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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