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先听我说。”
柳断笛侧头皱眉,如今嗅到这股子汤药味儿,便抑不住地胸闷欲呕。
“我喂你……”
青衣舀起些许,送入他口中。
他着实怕了,生怕柳断笛开口再说些教人心疼的话来。只得拦着挡着,不许他再言。
“青衣,我使不上力,躲不开你的。”
柳断笛微微一笑,青衣便当即缴械。他怕是不假,但亦也不愿再伤了他。
见青衣搁了碗,柳断笛淡声道:“牢塌下两尺半,绢绒布衣里,镶着三封书信。一封呈褚桑,一封呈你,还有一封,交给太子殿下……”
话毕呛咳几声,青衣替他抚背,问道:“这回,还有给我的?”
柳断笛颔首,微弱地道:“是。但,太子殿下那封……可以不必太早给他……”
青衣连连应下,口上劝道:“我知道了……你且歇一阵儿,省些力气,等下还要面见他……”
柳断笛闻言不再勉强,闭眼小憩。
青衣背过身去,死命地掐紧掌心。
他听出来了。
柳断笛这是,在同他交代后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下)
诚如青衣之料,陛下念长孙初诞,只再审,暂不问罪,仅将柳断笛囚于大理寺内。
行出有因——原是长孙并非怀胎十月而产,而竟滞胎两月,太医曾言长孙难脱早殇之命,今却母子平安。非祸即福,陛下亦是因此,才稍恕柳断笛。
五月中,长孙满月,举宴祝庆,哪想皇帝病况却是急转直下。
“陛下醒了!”刘公公瞧皇帝睁眼,险些落下泪来,他赶忙捏了帕子替皇帝净汗,欣慰地道:“您可算是醒了。奴才这些日子,真是……”
“刘喜。”皇帝唤道,一手屏开冷帕,一边问道:“廉王与太子,现下身在何处?”
刘公公将手收了回,答道:“两位殿下正在外殿歇着,对外已宣了免朝,如今日夜在这处守着,您若不醒,他二人是谁也不愿离去的……”
“唤他们进来。”
见皇帝几欲坐起,刘公公托他后背助力,劝道:“陛下身子还未大好,有甚么值得当下便劳费心神的?”
皇帝摆首不答,只说:“去传。”
刘公公无法,退身出殿,前去宣召二人。
不多时,苏偃与苏麟便赶至,跪身称:“请父皇盛安。”
皇帝微打量两人,道:“都平身罢。”
苏偃起身,伏在皇帝榻前道:“父皇感觉如何?朝事不必担忧,儿臣同三哥能够理好。如今,只管静心养病才是。”
皇帝面上略起笑意,声音却是极为无力。
“这般,朕便安心了。”
“父皇……”
皇帝打断道:“偃儿子嗣可安好?”
苏偃颇怔,不明他为何发问,口中却仍答道:“回父皇,一切无碍。虽闹却也乖,很是聪敏。”
皇帝惋叹:“自打他生下,便一直在皇子府养着,朕还未曾好好瞧过他。”
苏偃忙宽慰说:“倘若父皇想见,儿臣这便命人将他送入宫来。”
皇位稍摇头,又问:“朝中事宜,都还称心么?”
苏偃附应道:“并无如何周睘,四方安好,均是大康之态。”
皇帝明目,半晌又向苏麟道:“太子既已得悟政事,麟儿也需在外帮衬,替太子守得一方净土才是。”
苏麟闻言皱眉,隐觉皇帝话中有意,启声答道:“这是儿臣的本分,定当不辱。”
皇帝闭眼沉歇片刻,将刘喜传了来,教他启宣诏书。刘喜起初有惑,触目后便大惊,陛下要他念的,竟是遗诏!……
“陛下,这可否不妥……?”刘喜小声耳语,皇帝却摆手,淡声说:“无妨,念罢。”
陛下未薨,今儿还当着两位殿下的面,几乎是泄了天机;而这未逝先宣身后之言,实属不吉。
刘喜心中忐怯,又不敢驳了他的意,只得僵声启读。
一书宣毕,众人神色各异。
苏麟面色铁青,他从不知皇帝何时立了遗诏,而这一字一句,一声一语,分明无误!——皇帝早已有念,将这帝位传予苏偃!
……那自己这般作为,岂不白费?
苏麟心中气怒,只瞧皇帝疲弱地道:“朕命不久矣,今日昭告你二人,可听清了?”
“父皇这是何意?”苏偃言中急虑,忙扶他缓缓躺下。
“朕……将大苏……交给你……”
皇帝愈发吐息困难,未将话道尽,便合眼止了声。
苏偃大惊,连忙伸指探他鼻下,竟是已然没有半分气息!
“父皇,父皇!……”苏偃惊慌地唤道,侧头要教刘喜传太医来,却见刘喜腹中没入一柄利剑,早已瘫软在旁,气绝身亡了!
“太子殿下,刘公公知晓的太多,本王又怎能任他久存呢?”
苏麟将剑从刘喜体内抽了出,步步逼近苏偃,目含冷意:“太子殿下,你说说,多言之人的下场,又为哪般?”
“三哥……”苏偃眉间一紧,心下周睘几番,犹才醍醐灌顶般地悟彻开来。
——如今刘喜启宣遗诏,父皇方逝,倘若此刻杀刘喜与自己,再行改写,那世上便再无人知晓这遗诏的虚实!
原来……原来三哥,一直都是存了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苏麟奸笑一声,讥讽道:“常闻太子殿下文武兼具,为何却是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彻?”
苏偃只觉胸口憋闷,千言万语欲道无话。
他并非不曾想过,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六妹远嫁,大哥七弟均逝,这萧墙之内仅余三哥一人。
苏偃微怔,暗暗自嘲。真将这皇宫内政当做寻常人家了……睁眼闭眼,无一不脱生死存亡,哪儿会风平浪静,一生安然?
“父皇尚还尸骨未寒,三哥便如此这般,教父皇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苏麟利声道:“那你便下去陪他罢!”
话毕持剑直攻上前,苏偃身形受阻略一退步,翻身将龙榻旁奉着的御剑抽出,那剑出鞘极快,几乎磨出火星,不及多念便反手运力,生生挡下苏麟手中这柄又快又狠的利器!
两剑相交,寒光肆起。
“三哥当真是丝毫不留情面。”
苏偃道,提先撤回剑来。
“哦?太子殿下是在责怪我这做哥哥的心狠了?”苏麟唇角一勾,“即便现下饶过你,恐这皇城也不出几日,便入我麾下了。”
苏偃心中稍怪,问他道:“此言何意?”
苏麟拿剑指了他,颜色尽是高傲之姿:“你以为我当真未曾做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么?如今城外三里,全部由我的人围困,京内已如死城,早是瓮中之鳖!”
苏偃听后不觉一颤,遂沉声道:“那么三哥认为,御林军便形同虚设?”
苏麟轻蔑地说:“以血肉之身搏铁盔战马,孰胜孰败呢?”
苏偃心中发狠,咬牙道:“三哥果然早有预谋。”
“还要多谢柳大人。”苏麟笑道,“倘若不是柳大人一直向着我,不报供银有异,我便不能用那银两招兵打铁。待我拿定天下,柳大人真可谓是一等一的功臣……”
“柳断笛……!”苏偃双目猩红。
苏麟一言,霎然证实自己万般猜忌。
柳断笛当真属他,而大哥七弟,可否也是柳断笛替苏麟而杀?
——你不是曾说天下晏清,篇词纵逸?当下你亲手将这城池葬于不复之地,往日所言,果真假的漂亮……
苏麟颇有趣味地瞧着苏偃。他明知并未柳断笛所为,却偏想看苏偃痛怒无措的模样。
“四弟是不是痛苦极了?”苏麟挑眉问他,“那便……乖乖地让我送你上路罢。”
苏偃心中万分挣扎,一时竟忘记驳持。
明明早有念想,但知晓之后,仍是无法释怀。
阿笛同他,从最初开始,便注定陌路。
苏麟逐步逼近,正要送剑,却听殿外来人高唤一声:“太子殿下当心!”
苏偃闻声醒神,侧身一避,这才从苏麟剑下躲过。
“甚么人!”
苏麟大怒,转目望及,却见来者一副稚气,手中持剑。
苏偃逃过一劫,同苏麟一并望去,亦是一愣。
褚桑,怎会来……?
“大胆!擅闯陛下寝宫,杀无赦!”
苏麟心中暗骂,连忙操剑回身,向褚桑那处刺去!
褚桑与他争搏几招,他便逐渐败下阵来,加之身后仍有苏偃攻袭,无疑腹背受敌。
苏麟心中微微衡量,城外受困不假,倘若囚于此处才是愚者之行!他掌中发力,全然攻向褚桑,褚桑心惊,自知接不下,只得跃身一旁借物躲避。哪知苏麟本意不在攻,竟借褚桑余出来的空子溜出殿去!
待褚桑追出时,夜色萧条中,早已人影空无。
“让他跑了……”褚桑折回殿中,面露愧意地道:“卑职来迟,请太子殿下责罚。”
苏偃摆首,心内仍不安定,只问道:“你怎么来了?”
褚桑答说:“是柳大人命我今夜前来,他给了我天子令,所以我才……”
苏偃闻及柳断笛,不等他说完便慨怒地打断:“你是如何同他见面的!”
褚桑不语,明白自己竟是说错了话,支吾间却听龙榻上传来几声咳嗽。
苏偃有觉,不及再质问,忙去查看。
“父皇……”
皇帝缓缓睁眼,略环视几周,心下便明白开来。
“朕无碍,不必叫太医。”
苏偃听他声中带了底音,不像原前那般虚弱,终是压抑不住心头疑惑,问道:“这是……?”
皇帝瞧他片刻,也不再遮掩,直当地说:“朕今日诈死,乃是与柳尚书合谋之计。其目的便是引出逆臣贼子,使其抛心露面。”
苏偃闻言,颇有些惊疑:“柳断笛?”
“正是他。”皇帝稍顿,遂道:“你在牢中所为,着实令他蒙冤。”
苏偃心中更加不解,忙道:“父皇怎知?如今三哥反了,柳断笛替他藏瞒实情,或酿大乱,为何父皇却为他说话?”
皇帝长叹一声,摆首道:“朕还不能同你说。但有一点你需铭记,柳尚书一生,从未不起天下,从未愧对大苏……”
苏偃明了。父皇既已发话,那便是说柳断笛未曾听命于苏麟?
……大哥七弟之死,究竟与他有无干系?
自己竟在牢狱中对他施刑,那般痛苦使苏偃至今想起都觉颤栗,如是冤枉了他又该怎般……
半晌,苏偃止了心下疑虑,只道:“……既然这般,儿臣这便命御林军枕戈待旦。待三哥出兵,方可应战。”
皇帝不应,开口另唤道:“褚桑。”
褚桑来至皇帝身前,跪身叩首:“臣褚桑,叩见陛下万岁。”
皇帝道:“平身罢。柳尚书……可曾还交代了些甚么?”
褚桑面色一豫,答道:“他只留了几个方子,教臣逐一对抗。”话毕,又鉴定地说:“但陛下请安心,微臣定守京城无恙。”
皇帝略一笑:“朕还活着,那逆子断不可能将这天下从朕手中夺了去。”
褚桑凛然道:“宁当战死鬼,不做弃城奴!”
“好!”皇帝赞道,拿了塌方之下的锦盒递予他,“朕如今将虎符全权交给你们,不要令朕失望。”
“遵旨!”
褚桑接了来,不及端详,便向皇帝一叩首:“臣告退。”
皇帝颔首意准,褚桑便退出殿去。
此刻无暇耽搁,柳断笛信中指他去寻纪韶云,道是苏麟软肋,惟有此人。
正如皇帝醒然之后,苏偃并未质疑过多,询问为何皇帝知晓一切,反是一腔思绪全给柳断笛勾去——心下一边释怀他并非负国之人,一边忧心自己可曾冤待了他。
褚桑不由一怔。
柳断笛……尚还算是苏偃之软肋么?苏偃待他如何,自己亦有耳闻。虽未见他,却仍能从书信行字间瞧出他羸软无力之态。
褚桑并不明白此般局状究竟何等繁杂,仅能听守柳断笛留下来的只言片语,循序而行。
春时五月,夜寂清幽,花枝儿沉溺在月色之下妩媚楚楚,不远处黑瓦朱墙,内烧明火,辉笼满堂。
褚桑敛了气息,匐在窗檐旁,拿手指点开纸窗,微微向里张探。屋内只有一人,那人瞧上去模样不大,腰背单薄,身着蓝纹绫罗绸,双摆霓云袖低垂,腰系羊脂玉,稍偏首,得见弯眉如墨,眸星漆亮。
褚桑连忙闪身,心说这苏麟道貌岸然,面上正人君子,背地里却喜爱这等妖美胚子。
他恶狠狠地将苏麟骂了万遍,来至门前,轻轻扣下。
倘若苏麟不在,那倒也无需藏掩,柳断笛信中明说不可利语对峙,只取说服之法。
“谁?”纪韶云眉角轻蹙,抬头警觉地问。
“纪公子自然是不认得我的。”褚桑迈步入内,找了处木椅随意倚坐,慵懒一笑:“我叫褚桑。”
纪韶云打量他,夷犹道:“你……是麟哥哥教你来的?”
“不是。”
纪韶云听罢忙要唤人,褚桑却不理会,任凭他叫。这外头的禁士早已被自己打昏,怎会有人前来?
见他逐渐低了音儿,褚桑又道:“纪公子若是叫累了,那便歇歇罢,正好也听我讲几句。”
纪韶云闻言,果真止声不再呼唤,只讥嘲道:“你既非麟哥哥遣来,又私闯府邸囚我于此,就不怕麟哥哥得知后,抄你满门吗!”
褚桑念及义父荒殉关外,不由怒道:“住口!我家也是你们能够言论的?”
话毕又念及柳断笛信中吩咐,这才生生抑下愤意,轻蔑道:“你那麟哥哥,或许真有能耐。待他篡谋高位,负耻为帝之时,恐怕被抄家的,就不仅我一人了。”
纪韶云一愣神,不明他言中何意,连忙驳道:“甚么篡权负耻?……麟哥哥不是这等人!”
“是或不是,明晨便有分晓。”褚桑唇角略勾,“只是那时,满城均布逮捕廉王的缉拿令,纪公子还会觉得,那是你心中念着敬着的麟哥哥么?”
“你胡说!”纪韶云受他一激,竟想出府一探究竟,却给褚桑生生拦下。
褚桑道:“我自皇宫来前,方与他交手不久。他逃了后,陛下并未教我去寻,只要我听从柳大人吩咐。”
纪韶云狐疑地问:“柳大人……柳断笛?”
“正是。”褚桑颔首。
纪韶云听罢不再挣持,心下略平复,只向他道:“既然如此……你说罢,我听便是。”
虽不是麟哥哥所遣,但这人却受命于柳断笛,想必定也并无恶意了。
“廉王存心逆反夺位,借陛下病重之机杀内侍与太子殿下,我奉命救驾,却得知廉王兵马霸领京外,他一发令,便有无数兵士闯入,柳大人早有先见,故此命我前来,同纪公子一叙。”
纪韶云听了端觉心头压抑,喃喃道:“不可能……麟哥哥怎会这般……”
“事已至此,纪公子……可否愿协柳大人,助这京城众人,免去杀戮之灾呢?”
纪韶云抬起头来,褚桑便瞧出他双目隐隐泛红。
“你们如何认为,我能为这一语私言,便背弃了同我感情深重的麟哥哥?”
褚桑道:“柳大人说,并无把握。”
话毕一顿,又续道:“但,他教我前来,仅是想试一试。就当为这众人性命,再搏一回。”
纪韶云身形稍震,皓齿轻咬,踌躇半晌才说:“依你所言,倘若我帮了你们,便再也无颜面见麟哥哥。篡权固然不道,可他依旧还是我的麟哥哥……”
褚桑闻言心中略急,千般辗转。
此事既为柳大人所谋,此棋既为柳大人所掷,那便定有算计,着实不该无疾而终。
褚桑费劲脑筋也未能想出,终将话柄落回柳断笛身上。
“纪公子,当下有求于你的……是柳大人。即便退一万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