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涌起几分愧疚之意。
她又想起柳断笛来——苏桥,你既然真如自翊那般的忠爱他,又有甚么不能下手?
苏桥心中颤动,缓缓地,将握在手中的锋石移向腕脉之处。
猛地用力,鲜血便涌了出来。苏桥忍着痛楚,将手腕挪至他的唇旁。
阖炤虽是意识全失,脸色却仍有转良。
待到血液渐止,苏桥再探,发觉阖炤的呼吸已然不再紊乱。
她这才安下心来,枕在他身旁沉沉地睡去。
此刻风沙已受遏制,柳断笛携人来时,从远处便可瞧见公主与阖炤二人困在石壁内。忙唤人除尽几周,将二人带至一旁安逸之地,后令大夫上前诊治。柳断笛随着走近,竟是瞧见苏桥腕中血迹斑斑,心下大骇。
他抿了唇不做声,只静候大夫看脉。
少间,大夫向他恭敬道:“回大人,飞石虽猛,却并未击中要害。这位大人平日里体魄尚算强健,伤势瞧上去颇为危急,实则不要紧。倒是这位姑娘失血过多,今后需该好生调养。另外……”
柳断笛心中一紧,忙追问道:“另外甚么?”
大夫嗫嚅道:“……手上这道疤痕,怕是终生不改……”
柳断笛闻言,一时不知作何感受。
一是愧于苏桥,二是替自己不齿。
——为了一己私欲,竟去煽惑苏桥至如此地步。
柳断笛苦笑着垂眼,他知晓苏桥的心意,但却不能允她。哪怕不爱,却也……诚心感之。
他轻叹一声,弯下腰去将苏桥抱起,起身时稍稍一颤,仍是环了双手不肯放开。旁者见了,忙伸手搀扶,遂又请命道:“大人……我来护着公主罢?”
柳断笛摆头回绝:“不必。”
说罢,抱着公主向一旁落轿中走去。
有一些事……他永远都不能同公主说起。但是,哪怕只此一刻,他也万分想要偿及于她。苏桥应是惦念这偶施温怀良久了……抑或连这许温柔,在平态时候也是算作匪夷之事。
柳断笛手下施力,尽力使苏桥不受颠簸——这是他仅能给予的。
归至宿处,柳断笛将苏桥与阖炤分别安妥,又令人好生照料,这才得以小憩稍刻。
其实这些天来,他也并不如何安适。自心中有了法子之后,便一直再寻一个外貌风峻,内里却较为平安之处以设埋伏。直至敲定了方位,那山石亦是由他亲自置排。
柳断笛不知何人可信,索性只信自己。
他不能留下任何能够加以诟病的机遇。
合了眼,柳断笛只觉身心俱疲。如今一棋一子,均是替苏偃铺路。却在不经意间将苏偃推向孤僻之地。他甚至有些莫名地还念苏偃久违的询问及目光。
与苏偃相识相知十数年,从未冷淡若今。柳断笛勾唇,自嘲地笑。原来自己从少时……便是受着苏偃庇护、得他爱宠,而今气数耗尽,二人便再也无法重续旧缘。
意识模糊之时,柳断笛仍感胸腹一阵不适,但也并不如何管置,竟有几分任其堕落的意味。
不多时,门外便有人禀告:“大人,大长醒了。”
柳断笛从迷梦中清醒过来,抑止眩晕之感,答说:“我知道了。”
他起身,用帕子沾了冷水净面,将胸中抑闷压下心头,这才前去面见阖炤。
入了房内,阖炤已然坐起身,瞧见柳断笛前来,忙问道:“柳大人……公主殿下如何?山岩兀然坍塌,若是伤及公主……”
柳断笛坐在榻前,轻声打断道:“公主并无大碍。”
阖炤听罢,终是松下气:“那便好……那便好……”
柳断笛又道:“只是……公主为了相救大长,竟用利器将自己刺伤,此刻仍在昏迷当中。”
阖炤惊了一惊,几般诧异:“公主将自己刺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断笛解释道:“大长为救公主,后背受伤,血流不止,公主情急之下捡了锋石,放脉络之血令大长喝下……这才勉强维持至在下赶到。”
阖炤皱眉,心中又忧又急:“那……大夫,大夫怎么说?”
柳断笛微叹一声:“调养一番,将气血补回来便没事了。只是……手腕上那条疤痕,怕是终生难褪。”
阖炤心中作痛,沉声道:“都是我……害了公主。”
柳断笛道:“大长不必自责。若是公主对大长无情,也是断然不会出手相救的。”
阖炤抬头望他,眼中满是欣忭:“柳大人可是说,和亲有望?”
柳断笛颔首道:“正是。”
阖炤眉间略攀喜色:“那么……我该如何是好?”
柳断笛垂眸,打量着床簟,缄默不语。半晌,才轻声道:“待大长与公主伤势稳定……便回京罢。那时,大长向陛下上书禀,想要迎娶公主为妻。”
阖炤挑眉望他:“倘若陛下不允呢?”
柳断笛同他相视,道:“大长只需言明,和亲一事有利两朝安好。而此番公主舍身相救,此情久念于心,加之公主又无斥于你,陛下应是不会回绝。”
阖炤颔首。
柳断笛苦楚已尽。
该做的、该说的,他均已正行出口,若是此刻再作夷由之举,徘徊不定,当可算是功亏一篑。
当他瞧见苏桥手腕处的伤痕,及碎在衣衫内的杯皿时,他便明白了苏桥究竟如何挣扎九曲。——苏桥心意天地可鉴,仅因自己一句劝慰,便能拿了性命相抵。
而自己依要将她推至芜江,推至阖炤身旁。伤她匪浅,也令苏偃心生痛苦。
——他虽不舍苏偃,却更不舍天下。
柳断笛心知苏偃无心朝政,但若谈及苍生群灵……他愿孤注一掷。
他不能将这万万民众交予昏聩之人。苏偃性情冷峻,而有爱民之心,何般境地都不会铤而走险,以辜命换己欲。
阖炤许是乏了,柳断笛便也不再叨扰,起身告退。
五日后,一行人如期返京。公主大义之行已差人告知皇帝,当日皇帝御临皇城朱门,亲迎苏桥入宫。
祝宴之上,阖炤依言呈交文书,皇帝微微打量,只偏了头问苏桥道:“大长想要迎娶桥儿,一同回去芜江。桥儿可愿?”
苏桥稍愣。她知总有今日,却未能料到如此之快,教人措手不及。
她低首抿唇,终是定了心一般,抬眼在大殿内找寻柳断笛的身迹。
寻到时,他也正在瞧着苏桥。
苏桥眼中泛雾,心头落空,无法言语。其实直到如今,她仍抱有念想——哪怕柳断笛故作挽留,轻言嘱喟也好,但柳断笛只默声瞧着她,唇角挂了一丝微笑。
苏桥心下默念着——十个数……就计十个数。倘若数完,柳断笛淡漠依旧,那便遂了阖炤的心愿。
其实她明白。一切不过遵于柳断笛策划安排。她也明白柳断笛断然不会起身求禀。
但她仍在心中暗数。
一……二……
柳断笛仿佛知晓她的心思一般,淡笑不改,正目专视。
三……四……
苏桥应他,固然深感悲哀,但却不悔。
——“因为……我喜爱之人,不愿看这天下颓圮四裂。”
柳断笛当日所言在她耳旁回响不觉。她微微苦笑。
阿笛,你可真是自私极了。而我竟沉溺其中,迷途不返。只是……此生怕是再也无法等到你。
七……八……
阿笛,我将要数完了。
十。
柳断笛,你果然不会为我顾首。
苏桥仰起头来,似是打量大殿房梁之处悬挂的龙凤雕瓦一般,将眼中的泪水生生逼回。
尔后平息,瞧向皇帝淡笑着答道:“父皇,儿臣愿意。”
皇帝偶有诧异:“为何?”
苏桥道:“儿臣对于大长,深感一见如故。况且两朝联姻,万益良民。桥儿……由此为幸。”
说罢,朝阖炤那处微微一笑。
阖炤凝望她,眼眸深邃。
皇帝应许般地颔首,只道:“既然你二人都无异议,今日毕宴后便着钦天监去择日子罢。”
苏桥闻言,笑说:“今后桥儿不在父皇身边,父皇还要好生照料自己才是。”
皇帝挑眉,言语中稍有欣慰:“桥儿有心了。你四哥这几日也向朕参禀,道是有意迎娶治洲知府之女霍氏,此女已有老四骨血,身世不菲,如今允了他们,正巧儿双喜临门。”
苏桥一惊,忙又小声搭问:“此话当真……?那霍氏女子当真有了苏家子嗣?”
皇帝道:“治洲密探禀上来的信子,断不会有假。”
苏桥仍是疑惑不堪:“只是……四哥怎会……?”
她止了言语,皇帝却明白她这话中所指,长叹道:“他往日并非这般,定是一时迷了心窍。不过对方身家清白,又为我苏氏平添一嗣,娶来为妻倒也无不益之处。”
苏桥明了:“贺喜皇父了。此事公诸于世之前,桥儿定不会告知于旁人。”
皇帝面容欣慰:“果真不枉朕疼你一场。”
柳断笛心下骤然一痛。
与平时不同,并不剧烈,只如蝼蚁啃噬一般,使人无法忍视。他微微抬眼,便能瞧见苏桥面庞之上缭笼的喜悦之色。他并不能听清苏桥与皇帝的密语之言,但却能够从二人的颜色中得知一二。
他不确定自己心中所疑,究竟与实事相符几何,但总是抛不开苏偃。
苏偃……要成婚了。
他一时恍惚,直至腹胃及胸腔内的痛楚愈演愈烈,这才醒神。
他慌忙地请辞,尔后去寻苏偃。
本也是自己教他迎娶霍九歌,与她共饮合卺,可现下却觉难以割舍。
柳断笛心中冷笑,将自己讽刺的一无是处。
——你不是最狠心么?不是为了天下甘舍千万吗?为何到了此刻却又退缩不忍?你不是口口声声不言爱恨,自命清高?不是宁肯孤注一掷,全然不顾及他人之感?原来也不过如此……。
——柳断笛,你爱上苏偃了。
他用力擦了擦眼角,引得那处微红。
有人拦了他的去路,先行禀告。柳断笛立在原处,脑中空白不已。他不记得为何这般慌乱,只想立即见到苏偃,同他问问清楚。
他只感到有人在前方引路,而自己盲目地跟随着他来至后园。
“阿笛,怎么了?”
直到听见苏偃的声音,柳断笛才兀然冷静下来。
“……殿下。”
他微喘息几声,开口唤道。
苏偃走上前来,替他安抚胸背:“甚么事?劳你急成这样。”
柳断笛费力平稳了气息,才问他道:“殿下……要大婚了?”
苏偃挑眉望他:“消息传得这般快?我也只是略微请示了父皇,如今还尚未拍板。”
柳断笛忽觉体内如同刀剜,愣了片刻,才勉强笑道:“……殿下大喜,真是……恭喜殿下了。”
苏偃一手撑着他的后背,只觉这人的琵琶骨突兀的厉害。
他狠心收了手。
“怎么……阿笛这般慌张,就是来证实此事?”
柳断笛忙应了他:“不……不是。”
苏偃猛地扳起他的下颌,冷笑道:“怂恿我娶她的是你,如今不知所措的还是你!……阿笛,我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柳断笛吃痛,拧眉轻吟一声。
苏偃所言皆实。如今苦果,不过咎由自取,这般矫作又是扮给谁看?
柳断笛无法应答,只闭了声。待苏偃松手,指下竟已生生烙下印记。
好半晌,柳断笛才低声道:“是微臣草率了……”
苏偃冷了目光正视这人,仅因一句草率?便愚得自己任凭开落,堂堂太子,却侘傺不堪!
他背过身去,淡声道:“是你……将我与霍氏女子之事告知父皇的?”
柳断笛闻言稍愣,随后反问他道:“殿下心目中,微臣该是如此龌龊之人?”
苏偃冷笑:“不该!是不该!但——当日可是只有你瞧见了!霍氏女再如何妄想攀权附势,也断然不会拿自身清誉一赌荣华!阿笛,我也想信你,可是你教我……如何信你?”
柳断笛只觉万念俱灰。出行睿和之前——苏偃也曾这般询问,询问他是否行此下作之举。那时却是满目不舍与疑虑,而今则是千般断言决绝。
苏偃又道:“你也曾说,终有一日我会明白。自你挂帅睿和再至陪同公主前往九鸾山,真真可谓一波三折,我想了这些许时日终也未能明白!我爱慕你,你却是如此待我的?往日种种,朝中数人早有察觉,他们一早便知我苏偃于你偏袒有加,护爱又何曾少了去!如今,瞧着自己一腔浓情遭你作践,……阿笛你告诉我,我如何能够不寒心!”
柳断笛闭目。
苏偃的一字一句,均如利刃,一下一下地刺入胸腔,几近窒息。
他不能同苏偃直言,替自己分辨一二。他不能告知苏偃……其实他并不曾私禀皇帝,诬他于竖子之地。
“是阿笛……有负殿下……”
他言语微弱,一是受苏偃所激,二是脑中眩晕卷袭,他实在没有力气再道其他。
“有负?有负二字,又能如何!”
静默半晌,苏偃又道:“大哥之死,究竟与你有无干系?”
柳断笛一瞬哑然。
“殿下为何觉得……臣会……”
苏偃道:“我曾与你同住,你身上那股子安神草药之息,也同在大哥房内残存。大哥往日,从来不屑那种东西。”
柳断笛苦笑:“就是因为……此事?殿下便心存芥蒂?”
原来——这便是因由。
柳断笛一直有觉,他与苏偃之间隔阂渐深,却是不曾料到苏偃事事相疑。苏安逝后,苏偃与自己愈加疏离,他只当是苏偃心中苦楚无法言语,却从未想过苏偃竟将此等株连九族之罪念至自己身上……
苏偃转了身去,怒然斥道:“为何连你也这般……轻人性命?”
柳断笛苦笑:“倘若臣说,此事与臣,毫无干系呢?”
苏偃道:“事实均至,我无法再信你。只是我并不能直证同你有关,但是……一旦另我发觉,阿笛,我绝不手软。”
柳断笛垂眸。
好……好一个绝不手软……
他仿佛只将这四个字听入耳中。
饶是这般,又何必再言其他……
苏偃道:“我不知你究竟想做甚么。但现下我成全你!也成全自己!一切随了你去!至于霍姑娘,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柳断笛,你乐意我娶,我便如你所愿,如今再这般畏畏缩缩,只怕我不能应你。”
柳断笛无言相对,只瞧苏偃拂袖离去。
“柳大人,请回罢。”
苏偃的声音寒若冰霜,另他周身轻颤。
已经……回不去了。
柳断笛屏息,使自己镇定。
他闭了眼,掌心微一用力,指甲便要刺入肉中一般。苏偃……他说,再也无法相信自己。
柳断笛苦涩一笑,自己本也不该博他信任,归根到头来,终是自己不配!
他回身转出了东宫,回至柳府。星辰闻声赶上前来,在他腿旁嗅了嗅,尔后不停擦蹭着他的身子。柳断笛蹲身,抚摸星辰额顶的茸毛,星辰吼中便发出舒适的低吟。
这只狗儿……还是从筹南一路抱回来的。
记得那时苏偃仍能满面笑意的调侃他——知我莫若阿笛,我的确是嫉妒,不知阿笛你,有法子可解么?
那时啊,只恨自己识人不精,一度受三皇子苏麟的劝惑,险些陷苏偃于不义。而今再念,已是人非物亦非,却偏不能怨天尤人。自己酿下的苦果,自是由自己如饴吞咽,别无他法了……
“主子……宁大夫求见。”青衣在门口禀道。
柳断笛起身,脑中一阵眩晕,只得撑着书案勉强熬过,这才应道:“告诉他,就说我有事不便,请他去瞧瞧小四罢。”
青衣闻言急忙道:“宁大夫本也是来给您瞧身子的!您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