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兰花,像极了柳断笛。
纵而贵艳,却傲骨其中。哪怕是风雨在即,亦也不声不响……就那样销声匿迹。
销声匿迹……
苏偃惊了一惊。他不会让柳断笛销声匿迹,爱慕之情固然崎岖不已,却也愈久弥坚。
不如……将一切都告之于他。
苏偃不想,再匿声爱他。
来到柳断笛房中后,宁楀已经离去。柳断笛正伏在桌案前愣神。
苏偃轻声上前,将他后身怀住:“宁大夫走了?他都说了甚么?”
柳断笛这才有所发觉。
他笑道:“宁大夫说不妨事,养一养就会好。”
“那便好。”苏偃将他抱在怀中:“阿笛,我今后要将你牢牢地绑在身边,绝不允许你离开我半步。”
“殿下,”柳断笛轻唤,“阿笛不离开你。”
只要活着,就不离开你。
所以往生以后,你也绝不会知晓。
“阿笛,我喜欢你。”苏偃道。
柳断笛听后静默,任由苏偃搂抱。
“我不知是甚么时候开始,便对你心生爱慕之情。一开始十分无措,到了后来,也想清楚了。我苏偃平生从未喜欢过甚么人,独独对你,放不下,舍不去。”
柳断笛只是静静听着。
苏偃将手臂收的更紧:“我明明身为一朝太子,却始终前后忌惮。我明明可以掌控那么多人的性命,却始终担心你的安危。”
“是不是做了皇帝,便不会再有人来干涉。我爱慕你至深,所以一切机会都不会放过。”
“阿笛,我喜欢你。”
苏偃小声诉喃着,柳断笛眼眶发热,却无法伸手回抱他。
抱歉……苏偃。
柳断笛心中悲怆,你是大苏储君,可我,仅有三年寿命。
他终于狠下心,淡然推开苏偃,道:“我们之间,没有二情。”
一颗心如同要跳出来似的,胀痛不已。柳断笛依旧选择推开苏偃,夺门而出。
不是阿笛不爱你,而是阿笛,已经不配你爱了。
怎么能拖累你呢……怎么能……
柳断笛加快步伐,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滑落。
苏偃望着柳断笛的背影,久久失神。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上)
苏偃从榻上惊醒时,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床榻几周凌乱不堪,身边的女子裸露全身,点点猩红映在容缎上。
其实……也并不如何慌乱。
苏偃终是回忆起来昨晚发生的一切——柳断笛拂门而去,自己心灰意冷,便去知府后园喝了个痛快。到了后来,竟是甚么都记不得了。
唯独残存的一丝印象,便是在梦中将那人压在身下疼爱,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笛”。
当梦境醒转,身边的人,却不是柳断笛。
“霍姑娘可醒了?”苏偃瞧清身旁那人,开口问道。
“太子殿下……”霍九歌应。
“霍姑娘可怨恨本宫?”
“九歌心甘情愿,并不怨恨。”
“很好……”苏偃淡淡地道,“本宫不会亏待你。”
说罢,便着衣下床,霍九歌依偎在床案低声唤道:“殿下要去何处?”
“去替你倒杯水。”
霍九歌卸下身上那副清高的姿态,双颊攀上些许青涩。苏偃端着水回来时,霍九歌正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面前这个男人啊,是苏朝太子,多少女子心目中的归宿。如今却让自己得到了,即便手段不甚磊落。
“给。”苏偃将水递给她。
“太子殿下……可以扶我一下吗?”霍九歌忸怩地道。
“好。”苏偃遂了她的意,将她扶靠在床案。
霍九歌小声嗔道:“昨晚那事……不怪殿下,是九歌自己逾越了。”
“毕竟是我伤害了你。”苏偃轻抚着她的脸颊,“你想要甚么,我都给你。”
霍九歌微微一愣,心中端倪这话的深意,便又听苏偃道:“我如今还不能带你回京。”
霍九歌这回明白了,内心酸涩不已。周周转转,这个男人还是不愿娶她的。霍九歌哑声道:“没关系……我,我甚么都不要。”
“你……”
“太子殿下,别再说了。”霍九歌道,“我甚么都不要。昨晚的事,就当不曾发生过罢。”
除了你娶我,我还想要甚么呢。
霍九歌暗暗自嘲。
苏偃正想劝她,却听外间传来叩门声。
这么早来……多半是小厮。苏偃见霍九歌点头,才朗声道:“进来。”
外头那人推门,红木门闷声作响,
苏偃抬眸,正好与门外那人相对视,二人具为一惊。
门外赫然站着柳断笛,而苏偃,手中搀着霍九歌,房中尽是暧昧。
柳断笛回了神,略微有些尴尬。仓促间亦也来不及言语,掩上房门离开了。
苏偃本想去追,奈何霍九歌轻拽着他的衣角,眉目凄楚。
衡量片刻,苏偃终是留下。一边喂霍九歌喝水,一边念着柳断笛。
苏偃心中苦笑,昨日还在说着爱慕柳断笛,现在却又与别人纠缠不清。
缠绵良久,最终还是逃不开造化弄人。
三日后,天空放晴了。
治洲又恢复了往日的熙攘喧闹,街巷处均是人声鼎沸。
苏偃一行人即刻启程回京,唯独将柳断笛留了下来。
一是因为柳断笛伤后未愈,不宜奔走劳累;二则是苏偃有意避开他。那日之事被柳断笛撞破之后,苏偃便三番五次地想要解释,奈何柳断笛却躲着他不见,与其这样,不如等二人都冷静以后,再行其他。
有神医宁楀在旁照料,苏偃难得的放心。小四现下神志不清,苏偃担心他与柳断笛又会像上次那般,于是便安排人手一路看护,随自己先行回京。
故此,柳断笛平白在治洲多住了小半个月。
待到伤好归京,已是四月末。
一同前往京城的,还有宁楀与兆文琦。因那刺客所伤的人并非苏偃,而此事亦也有惊无险,皇帝即便不追究,也总是需要一个交代,兆文琦便是那前来禀案之人。
入了凤台关后,便能零零星星地瞧见商家赶马而过,具是形色匆匆。
愈至近处,人便也多起来。
凤台关一带驻守龙穴京城,关口三方均为护城河,故而使得凤台关成为入京的必经之路。
宁楀、兆文琦初次上京,只得同柳断笛回了柳府安身。青衣前来接应,围着柳断笛询问了好半晌,得知他的确无恙后,才安心地去拾掇二位客人的住行。方至申时左右,宫里遣人诏送柳断笛入宫,柳断笛便随着他们走了。
马车沿途颠簸,帷裳翻起一边,依稀能够瞧见街巷蕃昌。
亭楼古树斑驳陆离,与凤台关那“月入江边尽,无月破长空”的景致截然不同。
只是……向往繁华,才是人之常情。
无情何生念啊……
待入了宫,福顺才恭敬地说:“柳大人,陛下在养心殿等您。”
柳断笛微微额首,便向养心殿去了。
来至殿外,行叩拜礼道:“臣柳断笛,应诏前来,叩见吾皇万岁。”
半晌,养心殿内传来公公的声音:“陛下有旨,宣柳尚书觐见。”
随后朱门半敞,柳断笛微俯身子走进去,行至皇帝面前端跪。
皇帝拂了拂手,道:“刘喜,你先退下罢。”
刘公公闻言,俯身道了声“是。”,随后便退出养心殿。
养心殿内只剩皇帝与柳断笛二人,皇帝正襟坐在高位之上,俯视着柳断笛。柳断笛亦也从容地跪在案下,听候发落。
皇帝不言语,柳断笛便一直不声不响地跪着。直到头目眩晕,脸色苍白。
静。大殿之中唯有渗人的静。
如今已然立夏,柳断笛却觉有一股寒意,逐渐弥散全身。皇帝面前,即便是痛苦再甚,也从无叫苦之时。
半晌,皇帝终于发问:“柳爱卿可曾听说过宋弼斩将?”
柳断笛凝神,恭敬答道:“臣有耳闻。”
宋弼,乃是南朝如顺帝亲信之臣。如顺帝一生秉公正直,深得民心,历代君主均视其之楷模。然而,如顺帝成事之道,多半缘故为“亲贤远佞”。如顺帝驾崩前,曾嘱咐太子定要守下这片社稷江山,并授命宋弼辅政。太子懵懂之年,尚还不通用人之道。只得依照父君行径,蹒跚而为。终有一日,太子受故交蛊惑,宋弼百般相劝,却总不讨好,最终将那故交处于斩首之刑。此时,故交一党起政弹劾,宋弼前后受制,即便德高望重,终也脱不开“枉法开罪”的罪名,最后流放边疆,途中丧命。此时朝中政乱,还是没能保住南朝天下。
宋弼或许临死前都不曾明白,为何他一生荣战,却落得如此下场。那是因为他不曾——他从不曾明白,这世上有些人,自从生来,便注定为他人成败而死。
他的确能够料到,将太子故交赶尽杀绝以后,南朝可危之态便能逆转。却不曾想,此事仅是引君入瓮的圈套。此后环环相扣,终于将他拉下高位,也终于令南朝易主。
此刻……皇帝竟提起这个典故。
不及柳断笛细想,皇帝又道:“那依柳爱卿之见,又是如何看待宋弼这人?”
柳断笛应声:“回陛下……依臣看,宋弼为忠者,却不诚;为谋者,却粗计;为善者,却有恶。即便能德兼备,亦也难守君心、臣心、民心。”
皇帝略微来了兴致:“哦?那便说说,何为这‘不诚、粗计、有恶’。”
柳断笛道:“所谓不诚,则是不忠于君。若不是宋弼有违君令,擅自发命处斩,便也不会中了圈套,更不会令君主寒心。所谓粗计,则是不曾料尽世态变数,同时陷同僚于不义,做了那‘枉法开罪’的同党,此后,朝中更加无人相护。所谓有恶,则是大善未成,宁可赏人银两,也不愿多动动心思,晓之以理,救无辜苍生一命。如此亵渎人命,也难怪民心尽散。假若,宋弼能够察觉其中一点,便也不会受歹人之害。”
皇帝听后颇为同意,道:“这一番理论倒是不错。宋弼忠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过激了。”
柳断笛道:“陛下所言极是。”
皇帝端起茶杯,搁置唇边抿了抿,又问:“此次治洲祭天,那刺客是何来头?”
柳断笛一愣,随即便接道:“是个患了痴症的,一连周病溉斩济挥忻寄俊!
皇帝道:“刺杀皇差,让皇家颜面何存?就因那人患了痴症,便能放手不管?”
“并非不管,而是事出必有因,找到那背后作祟之人才是。”
皇帝额首:“尽早查清楚。”
“是。”
皇帝沉默片刻,叹道:“柳爱卿以为,朕择选老四当太子,究竟是早了,还是本就不该如此。”
“正是时候。”柳断笛应。
“正是时候?”皇帝道,“这回祭天总算是有惊无险,再过半年,果亲王便该回朝了。那时怕是更不安宁。”
柳断笛皱眉。果亲王……乃是皇帝之叔,前朝余力。当年先皇在位时发配他入了边疆墓园修墓守坟,在这种关口归朝,于苏偃、苏麟二人均为不利。
“陛下且安心,果亲王不涉朝政多年,恐也早知安分了。”
皇帝摇头:“难啊。”说罢,又接着道:“你对那‘用人之道’,是何看法?”
柳断笛膝盖处隐隐发痛,此刻也只能忍下,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皇帝面容上渐渐有了笑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你将那治洲通判也一同带回京了?”
柳断笛见心事败露,只能如实回答:“陛下圣明。此人智性不菲,当可纳为己用。”
“罢了,既然你如此觉得,那他必然有过人之处。改日朕再另宣他。”
柳断笛喜道:“多谢陛下。”
“不忙。”皇帝道,“只是不知老四究竟能否胜任。”
柳断笛静默片刻,才说:“陛下放心,臣等忠心不渝。”
皇帝意味深长地道:“那有何用?若是天下不安,又何安盛世。”
柳断笛会意:“平天下者方得天下,臣愿尽己所为。”
皇帝点头,半晌却又道:“君主,技艺能力固然重要,但必要会用人。朕希望,你能遵你所说。”
皇帝所言已明,这便是教自己独行任命,而并不再由苏偃一同。柳断笛心中苦笑,答道:“臣……明白了。”
隔日,兆文琦入宫面圣。
历昌二十六年五月初一,原治洲通判兆氏文琦,得封从五品大理寺少卿。尔后入朝参政。
早朝之后,皇帝命苏偃、苏麟、兆文琦三人留蹛。待余人都散了,皇帝这才一边翻看各部呈上的折子,一边缓缓道:“此次治洲祭天一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柳爱卿已然回朝,朕可是听说,此去不太平静啊?”
“回父皇,儿臣身为辅行,却令歹人得逞,实是大过。”苏麟出列,躬身道。
皇帝闻言,合上手中的折子,颇有些耐人寻味:“歹人得逞?好一句歹人得逞。只是不知这歹人的目的,究竟是太子,还是柳爱卿?”
苏麟心下一紧。且不说自己失职,单凭利益关系一点,这罪名自己便是坐实了。
若是太子出事,苏麟必会是第一受益之人,然而那日柳断笛极力相劝,苏麟终是暂缓计划。虽然的确有意安排行刺柳断笛,不想却在动手之前,提前遭人暗算。
苏麟皱眉,面上并不改色:“依儿臣看,今日之事,或许乃是柳臣曾经有过于人?那人不知天高地厚,听闻柳臣出行治洲,便前来暗害?”
皇帝淡淡地道:“若是如此,那歹人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儿臣却有一事不明,为何父皇不责反升,封了那兆通判为大理寺少卿,留驻京城?”
皇帝道:“廉王不是也说,今日之事,与兆爱卿并无太大瓜葛,兆爱卿亦是一表人才,朕自然爱才心切。”
“可是……”苏麟语塞,一时间竟也找不出理由反驳。
“怎么?廉王还有话说?”
“不……没有了。”
苏麟言罢退至一旁,心中却是暗暗打算。若有一人,即想除掉太子,又想嫁祸于自己,那么……
此人应是……果亲王苏瑞方?
这老东西,好容易解禁回朝,竟还这般放肆。苏麟暗骂。
不过,若是他……此事更加难办了……
“兆爱卿,你才从治洲府晋升。你便说说,治洲一带尚还安好?”
“回陛下,”兆文琦闻言上前,恭敬道:“治洲百姓安居乐业,晴空万里。因处域肥沃,故水粮皆足,人马均健,乃是一席钟灵毓秀之地。”
皇帝额首,随即又道:“治洲如今由谁管辖?”
“乃是霍宁达,霍知府。”
“霍知府。”皇帝重复一遍,忽地冷笑道:“太子,治洲府上折子弹劾你玩忽职守,与女子行那苟且之事,可有此事!”
苏偃一愣,忙地跪下道:“父皇……陛下明鉴!儿臣并非……”
“说!可有此事?”皇帝审视般地凝望着苏偃,苏偃竟是不敢不认。
“确有此事……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话一出口,苏麟与兆文琦皆是大为震惊。
皇帝似是痛心疾首地道:“用得着你来欺瞒朕?你自己瞧瞧!递给朕的奏折上都写了甚么!太子啊太子,枉朕对你一片信任,你却是如此报答朕的?”
“父皇息怒……儿臣亦也是鬼迷心窍,从未想过玩忽职守!”苏偃急道。
当日之事,除自己之外,唯有霍九歌与柳断笛两人知道。想那霍九歌一介女流,断不可能自毁名誉,只可能是柳断笛……
在柳断笛回京之前,一切都还无恙,他一回来,皇帝便知晓此事……
阿笛……你当真,如此恨我?
苏偃心中默叹,已然分不清伤怀或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