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在为苏偃铺路。
皇帝陛下,真是好一番苦心。
换位想想,这却也是在为苏偃敲响警钟,于自己的警告。
帝王之道果真是……无爱无恨,却要做到胸怀天下,逆者当诛。
日中三刻,时辰将至。祭监鸣四海钟,后奏高乐。
半晌,乐声止,各呈祭物上皿。柳断笛紧紧神色,努力闭气以免吸入太多血腥而引起不适。
一切就绪,只听祭监尖音宣道:“迎帝神——!”
苏偃闻声,稳步又上一阶,面朝神牌主位进贡上香,行三跪九拜礼。
台下众臣依行而为,随苏偃九叩首。
礼毕,祭监又道:“敬玉帛——”
苏偃将手中玉圭别入腰间,三上香,奠玉帛后再出珪而拜,归原位。
此时天坛之内蕃昌兴世,却鲜有人声。祭监手持拂尘主持局势,其余人等皆是面容严肃,俯首跪候。
送帝神后便渐入终序。苏偃伫立祭台望燎之仪,治洲天坛熊火四起,阵阵白烟直冲云端。
闭幕则由苏偃亲自宣读祭文。
这祭文……可是柳断笛写的。之前未能启读,现下却是浓墨明志。明晃晃的绢布之上,陈列着蝇头小楷,字行间无不熟悉。这便是柳断笛于天下的憧憬吗?……这便是,柳断笛于自己的希冀吗?
苏偃低眼望向柳断笛,那人却仿若不曾觉察。苏偃竟是由衷,柳断笛这片智圆行方的心思,不枉引人喟叹一句贤明忠慧。
苏偃扬声道:“众卿均乃我大苏之栋梁,理当承载大志,共勉而为。”声色间精神抖擞,器宇轩昂,竟是跟之前那个苏偃丝毫不衬。
“历昌始初开年,兵藏武库,马入华山。后几方倥偬,繁芜糅莒,当祛异己,即镇抚夷蛮。宜多怙恶不悛之鄙从,彰明淤猾,惩顿效尤,无彼逐鹿苍泰。犯尊亲者视以不忠不孝,无格为论之。秽丑朝纲,当清君侧,斩奸雄。寒裔疾苦,应以袭吾朝冠相济,铺翦而待。吾朝三明万律,安民心、平天下、延盛世。记绥以朴遫,柏杨猗猗;祈天下晏清,篇词纵逸。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苏偃的声音十分有力,字字句句刻在众人胸口之处。
用绥以朴遫,柏杨猗猗之法,治江山于天下晏清,篇词纵逸。
不愧是柳断笛。
苏偃欣喜,此才此想,不愧是他的阿笛。
所以,自己也定不会让他失望。
安民心、平天下、延盛世……
苏朝江山,必是社稷万福。
众人登时容光焕发,一扫方才鸦雀无声的局面,齐声朝拜:“吾等愿与苏朝和衷共济,风雨同舟!”
尔后苏偃亲自招待了祭天宴席,期间有个衣冠华美的女子过来敬酒。正是前些日子碰过面的知府千金霍九歌。
气质不卑不亢,丝毫不输与公主苏桥。
只是……与苏桥相比,少了一分柔婉,多了一丝强劲之态。甚至连柳断笛都不禁侧目,这知府千金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使人一颤。
“霍姑娘好酒量。”苏偃一仰头,饮尽杯中烈酒。
“四殿下过奖了。”霍九歌笑道:“久仰四殿下大名,此次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霍姑娘貌美如花,身边好男儿自是数不胜数,我怕也越不到哪里去。”
“此言差矣。四殿下乃人中龙凤,自然比不得那些宵小之辈,九歌还是更喜欢四殿下多一些。”
苏偃见她直言不讳,从心底便多了几分好感。这一路下来听了不少阿谀奉承的话,虚情假意装腔作势的态度实在太过矫揉,令人厌恶不已。
“这一杯,敬柳大人。”霍九歌转向一旁,笑眯眯地望着柳断笛。
柳断笛接过下人递上来的玉杯,便见苏偃一直目含关怀地盯着自己,不由叹了口气道:“在下酒量不佳,让姑娘见笑了。”
说罢,仅是饮下半杯。
只有他自己明确知道,若是今日再喝,怕是会当场呕血晕厥过去。
只是在这种时刻……
他有意无意地扫过苏麟那儿,只见苏麟正温柔地对纪韶云说些甚么,逗的纪韶云开怀不已。偶尔将目光转向自己这边,又立即化作阴狠。
苏麟究竟想做甚么?
“九歌不打扰二位了,有幸能来敬酒,已是小女的福分。”
霍九歌的身影很快便隐匿在大堂之中。
苏偃见四下无人,自是不肯放过这个时机,他瞅着身边的人,终是道:“你先回去罢。你身子不好,不该再继续操劳,剩下的交给我。”
柳断笛心中担忧,生怕苏偃这边出了甚么问题,但看似又风平浪静一切泰然。
苏麟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命令,指使自己做对苏偃不利的事。
越是这样,便越是不安。
苏麟那个人形同鬼魅,即便是柳断笛,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不如……引苏麟一同出去,借机问个清楚。
他半晌才答:“好。你自己当心。”
苏偃点头,目送他从后堂出去。
而柳断笛,特意绕了一段路。经过苏麟面前时,正好与他四目相对。苏麟轻蔑地笑了笑,又拍着纪韶云的背安慰几句,便离开了大堂。
——当然,不能同柳断笛一起从后边离开。
柳断笛寻到苏麟,苏麟一言不发地将柳断笛带去天坛后方的树林。
“怎么?终于舍得来找我了?”
苏麟优哉游哉地靠在树上,语气中尽是讽刺。
“三殿下误会了。”柳断笛突然觉得有些不妙,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透支,在这种当口上与苏麟碰面,着实欠考虑。
“那就说说罢。”
“三殿下……打算暂时偃息旗鼓?”
“你太不了解我了。跟了苏偃一段时间,怎么变得如此愚钝。”
柳断笛沉默片刻才道:“我没有机会下手。”
果然,苏麟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放过苏偃!
这一切事态静好的假象,完完全全都是将人蒙蔽的手段!
苏麟闻言,抬目冷笑道:“是没有机会,还是不忍心、舍不得?”
“微臣忠于三殿下。”柳断笛并未迟疑,“从未变心,不会变心。”
这话……倒也未尝不真。只是那从未变心,不会变心的柳断笛并不归从苏麟麾下,而是属于苏偃。
沧海净土重重难,宁守净土弃沧海。只因那净土,才是最终归去的地方。
苏麟却是没有料到他如此坦诚,面容不禁缓了缓:“我在等你行动,一直在等。而你却仿若局外人,迟迟按兵不动,你教我如何信你。”
话语间,目光竟是又冰冷起来。
柳断笛脑中飞快地运作,要如何在不暴露的情况下护苏偃周全?现下全凭见招拆招,若是暴露本意,怕是难再近苏麟的身,一切铺排都将无济于事。与其这般,索性还不如放手一搏,试着扭转局态。
“没有得到三殿下的意思,微臣着实不敢轻举妄动。”柳断笛道。
“只有无能之人与意不从心者才会屡借籍口。不想和不能,你是哪一种?”苏麟眼中略有一丝玩味。
“微臣绝无二心。”
“事在人为,你说话不管用。”
柳断笛缄默片刻,只道:“四殿下或许已经察觉我的底细。”
苏麟听了并未惊异,仍旧面不改色:“行事不精,怨不得别人。”
“微臣一直声色不动,是在等一个绝佳的时机。既可伤他于无形,又能一石二鸟,解除他的猜忌。”
“说说罢。”苏麟明白,柳断笛心中已然有数,“你的计划,以及,成效。”
“苦肉计。”柳断笛道,“如今风声周密,所有人的重心都在四殿下身上。在此下手,的确可以杀一杀他的威风,但难免让人心存思疑,即便杀人除赃也难敌悠悠众口。”
“三殿下又与四殿下同为皇嗣,年岁之上并无太大差别,必定首当其冲,于陛下于百姓都无法交代。古往今来,均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还是以笼络人心,积攒人脉为先,立威一事尚还操之过急。”
柳断笛这般说法虽是不错,但苏麟听在耳中总觉得不畅快。他冷声道:“人心?人脉?苏偃能够做到的,不见得我做不到。”
柳断笛心中苦笑一下,仁者爱民,智者理政,明者秉正……谈何容易啊。
他道:“话虽如此,但师出无名,怕是难以抵御舆言。”
苏麟冷哼一声,正要发作,却是被柳断笛下半句话惊了一惊。
柳断笛轻声道:“所以,还是对微臣下手罢。”
言简意赅,字字透血。
苏麟听了后,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为了使苏偃放心你在身边?为了这种事儿你愿将自己赔进去?”
“是。”
“你可别忘了,苏偃身边,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苏麟的神色有些变了。
“微臣明白。”柳断笛道,“微臣不过想尽力报答三殿下的知遇之恩。”
“呵……”苏麟眯了眼睛,视线停在柳断笛面庞上,良久才道:“你今日可真是教我刮目相看。”
柳断笛默声不答,便又听苏麟说:“不知为何,这样的你让我觉得陌生,更让我觉得可怕。”
一个人,连自己都能背弃,连自己都能出卖,又有甚么是他做不到,不敢做的?
真是……残狠到可怕。
柳断笛宽慰道:“三殿下多虑了。”
“但愿如此。”苏麟摆摆手,“你先回去罢,我再考虑考虑。”
“还望,三殿下顾全大局。”
柳断笛说罢,便转身而去。
苏麟依旧站在原地,眯眼打量那道远去的身影。目光中将往日的讥讽与不屑屏退的一干二净,久久不得了然。
这个人,似乎是哪里变了些。
苏麟心中明白,但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原来柳断笛也能够使出这种极端的手段,他不是一直中庸平和,一直在自己面前如卑如微吗?!如今却劝说自己操行本就从未考虑过的手段,而目的……究竟是要拖延时间,还是真的只为报那知遇之恩?
无论如何……都是他柳断笛心甘情愿、自作自受的。
苏麟忽然恍然大悟。
柳断笛现在渐渐不再由自己掌控,而是拥有了自己的意念。
这可不太好啊……。
那,便当他是自作自受好了。
对,一切都是他柳断笛咎由自取。
几日后。
“柳大人,外头有个孩子哭闹着不肯走呢。”
小厮被那小孩儿缠的无奈,只能叩门询问自家主人的意思。
柳断笛搁下手中的羊毫,抬头问道:“孩子?哪家的孩子?”
这几天正逢祭天,周边官宦与家眷都迁到天坛附近了,或许是哪家的孩子走散了罢。目光扫过小厮的面容,柳断笛唤不出他的名字,只当从未见过;或许是见过,但记不太清了。
“小的也不知道,那孩子面生的紧,身上也脏兮兮的,恐怕不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他一直在府门口儿闹,小的等人看他可怜,便也不太忍心赶他走。所以,您看……”
“我去瞧瞧。”
柳断笛拿过镇尺压住方才的字画,便要起身。
“大人……不必罢?指不定是个乞儿,饿了肚子来讨要吃食。”
柳断笛站起来笑道:“你过来寻我,那不是要我去看看的意思么?”
“不,不是。”小厮尴尬地笑了笑,“只是那孩子说您听了他的名字一定会亲自见他,何况现下小的还没说名字呢。而小的又恶声恶气地笃定您不见,所以……”
“那你可栽了。”柳断笛面容之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他还说了名字?”
小厮点点头,道:“他说,他叫小四。”
柳断笛眼中顷刻间有了光芒。小四……竟是小四!自筹南一别,也有一阵不曾见过了,本恐怕再见无望,熟不知眼下又要重逢。
“快!快带我去见他!”
柳断笛平日素来温和,虽然淡笑时常挂在面庞上,但也鲜少有情绪高涨时。如此看来……那名唤小四的孩子果真不比寻常。
房外暖阳高照,莺啼燕语,倒也真真应景——不枉相别难相逢。
到了府门口儿,柳断笛一眼便能瞧见小四背对府门,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小厮急忙想去唤他,却被柳断笛拦下:“不必了,我亲自去找他。”
“大人……这恐怕不妥……”小厮面上稍稍犹豫。
“我与那孩子是旧相识了,他怕生,尤其是官役中人,所以还是我去罢。”柳断笛回头微笑着望他:“你方才与他下了甚么赌注?现下已然是输了,还是快些避开他啊。”
“呃……这……”小厮尴尬地不得了,只得到:“如此,小的便谢过柳大人了。”
说罢,真的匆匆离去。
柳断笛这才过去寻小四,心中盘算着如何给那孩子一个惊喜。
就当与小四仅隔三步时,小四猛然回过头来。赫然与上次见他不大一样,小四稚嫩的脸颊微瘦了一些,眼神也不再犹如当日一般怯懦,而是略有些呆滞。
柳断笛心下隐隐升起一丝不详,但也并未多想,只是柔声唤他:“小四。”
“钦差……哥哥……”小四喉头动了动,艰难地出声。
柳断笛这才发觉他嗓音沙哑,不免一阵心疼。
这般模样……恐怕一路过来遭了不少罪罢?
心中痛楚更甚。
柳断笛道:“怎么哑成这样?”又见小四低头不语,便也不再详问。他轻叹一声:“先随我入府,其余的话等安顿好再说。”
话语间便要去拉小四的手。谁曾想,小四竟如同着了魔一般疯狂地甩开柳断笛。而后抬起头来,双目通红,用那破碎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柳断笛心中一惊,虽不明小四口中的话,但也不觉有何不妥。小四癫澜的举动让他抑制不住,只得上前拥住他,轻声抚慰着:“别怕,别怕。是钦差哥哥啊……小四,你不认得我了吗?”
小四挣扎地愈加厉害,泪水从眼眶中滚落。
柳断笛察觉他的异样,抬手便想替他摸去眼泪。
哪知就在这刹那间——腹中一阵冰凉。
柳断笛怔了怔,低眼望去,只见一把匕首没入小腹。他忍着痛楚,对上小四的眼睛,不解因由。
小四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已然被刀口渗出的血迹染红。
望着望着便笑起来:“嘿嘿……嘿嘿……我给荣泽报仇啦……报仇……血……好多血……啊!——好多血!啊——!”
小四捂着双眼跌坐在地上。
尖叫声很快引来治洲府门前的衙役,见是柳断笛腹部扎着匕首,通红一片,立刻乱作一团。
“有,有刺客!快传大夫!”
柳断笛脑中意识不断流失,只是一味地回顾适才小四的话。
给……荣泽报仇?
那荣泽她……岂不是……
柳断笛当下气血翻涌,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张口便呕出一滩血来。
接着眼前一黑,腹部的痛楚也渐渐感触不到了。
……
江边万树暮门掩,路色杨柳遍城安。少年客记当归处,已是敛声不予来。
如今少年已归,仍是敛声不予来……
天色愈发暗了,仿若替那远去之人悄然哀啼。治洲府上下一片惨淡,笼罩在霾气之下。苏偃闻讯便急匆匆地赶来,到了内阁后一把扯开围在跟前的几名郎中,瞅着柳断笛的面孔喉中酸涩。
这……是第几次了!是第几次了!每一次,都是柳断笛苍白着脸,埋在被中气息虚弱。自己贵为一朝太子,却帮不了他!救不得他!每一次,都是眼睁睁地看着柳断笛痛苦!
榻上这人,承担了太多苦楚。他一心一意顾着周身所有人,独独将自己的安危抛之脑后。
苏偃心中又痛又愧又怒,眼下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