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好没诚意,净想逃走了。”苏桥笑道,手中却揽着纪韶云。碍于苏麟不在身边,纪韶云便如同这京城中云端形色似的,变化莫测。苏桥哄了好一阵才将他带上车。
苏偃身旁坐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远不及那遥身净土般的柳断笛。尤其是纪韶云拽着他的衣袖,一会儿看这个新奇,一会儿又冷着脸不理人,苏偃无法,只想尽早脱身。
“桥儿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苏桥听后故作痛心地摇摇头:“教四哥和桥儿呆一小阵,竟是如此不耐。”
苏偃心道,若是独处当然好,只是身边跟了累赘。他看了看纪韶云,竟是没能说出口,“以前天天围着你转,后来不也是让你赶跑了。”
苏桥眼梢轻勾,笑道:“那是四哥哥脾气太好。”
苏偃恐吓说:“当初归当初,现下你要是再敢拦我,当心我这‘脾气好的四哥哥’也会翻脸。”
苏桥听后倒也不怕,只是轻声一笑:“那让我猜猜是谁可好?”
“……”
苏偃不作声,苏桥便自顾自地接道:“是刘大人家的千金?”
“不是。”
“那,是蒋太师府上的艺妓?”
苏偃脸色一变,狠狠刮了刮苏桥鼻尖,责备道:“混丫头,越来越没个正经。”
“四哥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苏桥拍掉他的手。想了想,却是一脸不敢置信:“难不成还要借今天去谈正事?”
苏偃额首:“大概罢。”
“好没情趣。”苏桥骂道,过了稍刻,还是扯着苏偃说:“四哥哥,好四哥,你就告诉我罢……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我就放你走。”
苏偃被她磨得没方子,只得屈服道:“柳尚书。”
“柳尚书?”
“国宴那日,保和殿内替你题词之人。”
“呀……”苏桥惊叹,“四哥哥竟是去寻他吗?”
“有何不妥?”
“毫无不妥。”
苏偃正要放下心,却又见苏桥邪邪地笑道:“只是——谁不是呢?”
苏偃觉得身边溢起阵阵恶寒,终于还是扭过头去正眼望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苏桥若无其事地扬扬肩:“怎么?只许四哥哥去找他吗?”
“直说。”
“这就动气了啊?”苏桥捅了捅他,随即笑道:“你还真当我是出门儿消遣?四哥怎么忽然间就糊涂了……我不过是借口想去瞧瞧他,这样也得体一些。”
苏偃徒然感到紧迫,道:“瞧他做什么?堂堂一介公主,想见谁见不得?”
苏桥闻言,突然对着怀中的纪韶云道:“云云,你去后头跟着顾风大哥坐如何?”
纪韶云不满地囔道:“不要不要。”
苏桥想了想说:“这样罢,你乖乖听话,我带你去找麟哥哥,怎么样?”
“此话当真?”纪韶云来了兴致,见苏桥点点头,便跟着小厮下去了。
苏偃见她引开纪韶云,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止了声不再说话。苏桥缄默半晌,才说:“不是的,四哥。我好像……好像有些心仪他了呢。”
苏偃心下不由自主地乱了阵脚,明明已有察觉,却为何还要亲耳听她说出口?他凝视苏桥,警告自己必须冷静,这个人是自己的妹妹,哪怕她所爱慕之人,也是自己爱的人,那同样是自己血浓于水的妹妹。
“你……”苏偃多想,多想厉色呵一声‘那是我的,你不准有任何非分之想!’;又多想直言爱慕之情,可转念想到柳断笛,终是无言,只道:“既是心仪,那便……好好待他。”
“四哥你这算是答应了?”听苏偃说了这话,苏桥全然不曾注意自己哥哥面容渐起的黯淡,满心满意都是欢喜,她道:“谢谢四哥。我……一定会好好待他!也永远不会让他痛苦!”
苏偃第一次在苏桥面前沉默了。
如若柳断笛是女子……或者柳断笛与自己的身份并非如此极端,那么自己也定能够轻而易举的承诺出口。
“我一定会好好待他——”
“也永远不会让他痛苦——”
可是,却,那么艰难。
不过,无法承诺又如何?
世俗都无法阻止,苏桥怎能打破?
苏偃锺爱柳断笛,从决定的那一刻起,就已然做好万劫不复的打算。
不过是万劫不复,尽管是讥刺詈骂,只要——只要能爱他,便是此生无悔。
苏偃忽然感到掌心中阵阵刺痛,定睛去看,才发觉指甲刺破了皮肤,那处点点血渍。
“四哥你……流血了。”苏桥执起苏偃的手,一边找碎布包扎,一边指摘道:“多大的人了,还是如此大意。”
“不必了。”苏偃止住她的动作,抽手回来。
苏桥苏桥,你教哥哥如何面对你的温柔?
此后,你不放弃,我也同样不放弃。
因为那个姓柳的尚书,此生此世都是我苏偃一个人的。
假若你恨……尽管恨罢。
马车绕了良久,终是停在柳府门前。
车夫小心翼翼地搀着苏桥下来,苏桥瞅着两扇并不体面的朱红色大门,暗暗嘀咕:“爹爹竟是如此苛刻待人的吗?”
苏偃道:“与父亲无关。是柳尚书本人,不喜太过于隆重附庸,也不常去打点。”
“果然如此。”苏桥点头,瞧是大门虽不华丽,却也是静洁无比,不由更添几分好感。
车夫上前叩门,苏桥突然止住脚步:“四哥等等。”
苏偃诧异道:“怎么了?”
苏桥双颊染上淡淡的红色,道:“你我就这样进去,会不会略有些唐突?”
苏偃愣了一下,笑说:“无妨。柳大人性情随和温婉,只怕你这公主身份惊到他才是。”
苏桥连忙问:“会吗?”
苏偃宠溺地笑道:“逗你的。走罢。”
唐突啊……
苏偃这回,是真的会心笑了。
自己早已“唐突”过那么次,阿笛早就见怪不怪了罢。
片刻,几人便入了柳府,柳断笛只是吩咐青衣看茶,倒也无什么太大反应。
苏偃上下打量柳断笛,见他脸色并不似当日那般惨白,渐渐放下心来。只是又想起适才苏桥的那番话,苏偃一时无措,恨不得将苏桥立刻塞回宫去。
苏桥一改冷艳,竟然羞怯地不知如何开口。游移一会儿,才道:“冒昧来访,还望柳大人海涵。”
苏偃私下鄙夷地望了她一眼,好歹也是一朝皇女,偏却学人家一本正经。只听柳断笛说:“不敢当,二位殿下涉足寒舍,下官也不曾准备,委屈二位了。”
“柳大人不必如此,无关筹备,不过是微服私访。”
柳断笛闻言,竟是勾眉浅笑一声,“既是这般……那不知下官究竟犯了何事,劳二位大驾?”
不知怎的,苏桥完完全全沉浸在这轻轻一笑中,语塞片刻,便如着了魔似得说道:“柳大人言重了。只是从我四哥那里听来,柳大人为人温和;加之近日实在无聊得紧,柳大人可有兴趣陪我二人赏回灯会?”
“是吗?”柳断笛含了笑意,望向苏偃。
“不……”苏偃突然记起随顾风一道的纪韶云,忙想阻止,却被柳断笛生生截住。
“荣幸之至。”他道。
苏桥见他答应了,心中暗喜,口上却说道:“柳大人果真是性情中人。”
“不敢当,正好也想出去走走罢了。”
苏偃黑了脸,又忍着不好发作。凭什么苏桥一句话,柳断笛就能顺从地听着?——自己劝了那么多回,这个人可是从来不吱声的。
柳断笛那么精明的人,又可曾会不知晓苏桥的心意。
但愿这次,不要太快。那么自己方还能够逆转局势。
苏偃暗自闭了闭眼。
但愿。
柳断笛回房拾好公文,起身却瞧见青衣站在门口,不声不色。
“怎么了?”
“主子……可以吗?”
“有甚么可以不可以的?”柳断笛抬眼看他。
“这段时间发作的太厉害,不易受风。”
“原来是这回事。”柳断笛道:“放心罢。已经没事了。”
青衣仍旧不太放心:“四殿下可知晓?”
“他啊,他又不是我的管家婆,何必知道这么多?”
“那我——”青衣忙要转身去找苏偃。
“站住!”柳断笛拦了他,声音不由放大了些:“我的事情,千万对他保密。”
“主子,四殿下他一片镂骨情真,您,当真要辜负吗?”
柳断笛神色怔了怔,却是没能反驳。他低下头去,将面容之上的一丝黯然隐匿在黑暗中。
他道:“不,你不明白。我正是不想辜负,所以才……”
话说了一半,竟是再也无法出口。青衣仿佛意识到错了,不免愧疚:“主子,我不是成心的。只是不忍心,于您,于四殿下,都不忍心。”
柳断笛勉强地笑说:“我知道。”
语毕,他躬身从暗格中零零散散拿出些宣纸包裹着的物什,交到青衣手中。
青衣顺势嗅了嗅,吸入鼻中的却是芬芳香气。可那味道愈加熟悉,青衣终是想起出处,忙道:“主子这是做甚么?不至于连这些周太医给的药材都拒之门外罢?”
柳断笛摇头,那些药材的确是能够安眠,可是自己,却不能再拿所剩不多的时光歇息了。他皱皱眉道:“不是,这阵子已经好多了。这些东西味道太大,反而熏得透不过气。”
“当真吗?”
“真是越来越啰嗦。”柳断笛道:“不管你如何处理,总之不要再拿来就是。”
“……”青衣盯着手中的药材,还是妥协:“好罢。”
“不要告诉任何人,切记。”
青衣无奈地点头,而后退下了。
柳断笛跌坐在木椅中,唇角扬起一抹苦笑。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啊。
柳断笛望着堆砌一旁的公文,憩息顷刻,就随了苏偃苏桥二人出门。
却见府门前停了几乘马车,竟是还有他人……?柳断笛略有不解,正要询问苏偃,便被轿中传来的争执扯走目光。
“凭甚么不让我下去!”
“少爷……二位主子去去便回,您还是再等等罢?”
“胡说!你就是不安好心!生怕我碍了谁的事!”
“少爷……”
那人显是劝不住,还是将人放了下来。柳断笛方才只觉这声音极其耳熟,现在明了了,大约就是名唤顾风的随侍罢。而他身边的那个孩子……
柳断笛细眼望去,一时僵在原地回不过神儿——这个孩子……自己见过……!正是苏麟一直宠嬖有加的孩子。还有,上次在廉亲王府……
上次在廉亲王府……听着苏麟说出真相的人。
柳断笛不由一阵心悸,足下失力,将好苏偃及时虚扶一把,才不至于太狼狈。
苏偃在他耳旁小声道:“无需理会他,我会一直陪着你。”
柳断笛全然不将这番话听入耳中,唯一的念头便是不能教苏偃知道。
他鼓足一口气,用以掩盖自己的失措。偏巧纪韶云瞧见他,更是不把顾风放在眼里,指着柳断笛大声道:“不是想让我消停吗?好!教那个人过来陪我,我便消消停停的!”
“少爷……”顾风没辙,又不敢如何忤逆,只得回头请示苏偃。
苏偃听罢,一股子火气从心里燃上来,再也抑制不住。他正了正身子,道:“纪少爷自重,别是你麟哥哥连这点儿礼数都不曾交过罢。”
苏桥怎能不急,却也拉住他劝道:“四哥,权当是个孩子,何必太较真。”
纪韶云脸颊臊红,一跺脚:“我纵是再怎样不通礼数,也比那个人好了千万倍!”
此话将出,苏桥跟着一愣。她真真没能想到,眼前看似清澈孩子竟是说出这种话。
苏偃直视他,眼底充斥着浓浓的寒意,仿若生冰:“最好把这话收回。不要觉得这里还是能供你撒泼的边疆外域,就算有人处处庇护你,又如何?”一定是苏麟!这都是什么事……苏偃发觉身边的人愈是沉默,心里就硌得慌。
纪韶云冷哼一声,偏头过去。
“要么上车,要么现在便遣人送你回府,你自己斟酌。”
“你……凭什么!”纪韶云闻言,却又不依不饶起来:“即便我是回府去了,还是随我高兴!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你都管不着!”
“我管不着?”苏偃道:“不错,的确如此。可你那麟哥哥呢?他也管不着么?!”
“我……我……”纪韶云听他昭然若揭地提起苏麟,似乎稍有些收敛,一时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若是你麟哥哥知晓你就这般被人遣回去,怕也是颜面难堪罢。”
“我,我才不要回去!”纪韶云急道。
“那么,上车。”
纪韶云自从记事起,从未受过如此苛待。一脸不满也明目张胆地摆在脸上,正要回马车上赌气,却是听到方才那个沉默半晌,一言不发的人温声道:“算了,只是个孩子。教我陪,我陪便是了。何必为此伤和气呢?”
柳断笛轻笑,望着苏偃,重新强调了一遍:“只是个孩子罢了。”
苏偃眉间担忧,柳断笛自是收入眼底。苏偃道:“是个孩子,但这孩子的确是俏皮了些,你不去也不打紧,犯不着强迫自己。”
柳断笛安抚道:“无碍的,他大约是孤单太久了。”
苏偃不语,好容易才妥协道:“好罢,我不拦你。但是,我不允许他欺负你,也绝不允许你由着他欺负。”
“多谢。”
苏偃盯着柳断笛温婉的眉眼,还是不舍地放他离开视线。目送柳断笛踏上纪韶云的马车,苏桥便凑身上前小声道:“云云居然当着我的面,劫走我的心上人……”
苏偃不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他终是叹了一声,道:“走罢。”
彼时正值一年热闹之际,柳断笛同纪韶云坐在马车内,窗外随行的暗卫不可估量,而街上吆喝声四起,也像极了寻常人家出门消遣。
纪韶云一直在偷偷打量身边坐着的人,这个人——从上车之后,便一直不焦不躁,没什么奇特的。惟有一点就是,长相实在清秀;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带着一丝温婉,极为舒适。
纪韶云看呆了,一时竟将方才的出言不逊与怒气抛开脑后,道:“你叫甚么名字?”
柳断笛闻声收了视线,道:“少爷不知?”
纪韶云对上他的眸子,不甘示弱地扬扬脖颈:“哼,家里那么多人都有名字,记来记去的烦死人了。”
柳断笛三言两语便已然摸清纪韶云的性子,虽然脾气骄纵的使人难办,但却是难得纯净。适才悬起的心稍稍放纵一些,身上的疲惫感居然又借这档口接踵而至。柳断笛不动声色地向后倚了倚,道:“免姓柳,上断下笛。”
“我见过你,也记得你。”纪韶云说:“我叫纪韶云,爹爹可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呢。”
“令尊那处,在下亦是久闻大名。”
“谁说要你闻他的名了!”纪韶云不满道:“现在在你跟前的人可是我!”
“纪少爷说甚么便是甚么。”
“当真?”纪韶云问,忽又掀开帷裳,向外探了探。
集市之上,各个样式的摊点层出不穷,纪韶云显得十分感兴趣,眼珠盯着那些物什转来转去,终是停在捏塑泥玩具的摊子上。他指着瞧上去足是玲琅满目的泥雕,道:“我要那个。”语毕,又想了想,接着说道:“我要你亲手买给我。”
柳断笛顺着他的指向望过去,便瞧见一只玉环孤零零地躺在油纸上。做功即便再如何精细,却也都及不上一旁陈列满的人偶。
就是这样一件不起眼的玉环,生生刺痛了柳断笛的内心。
已不记得,那是多少年之前,苏麟也送过自己一枚与之一模一样的玉环——苏麟担心自己不收太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