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泽故作老成的颌首,看到木樨手上提着一个纸包,眼睛马上放出垂涎的光芒。
把纸包往身后藏了藏,木樨装作不悦说道。“是你让南儿喊我九叔叔的吧?”见叶青泽露出委屈的样子,他扑哧一笑,将纸包塞到叶青泽怀里。“我挺喜欢的,给你吧。”
叶青泽接过纸包领着南儿大笑去了。木樨笑着摇摇头,便听后面有清丽女声唤他。“九公子。”他转过身,便见拢翠一身柳色衣裙立在抄手游廊之下。
“我今日来,是有一事要与你商量。”在会客的屋子坐了,木樨才将来意道出。“有个机会,可将南儿名正言顺迎进到宫中。”他将孟峣的打算和拢翠说了,果见面前女子蹙起了眉头。
“皇后会肯?陛下可是彻底伤了她的心。”拢翠疑问说道,同为女子,她自然知道楚雪婧的痛楚。“被夺去生育之痛,只怕一生都难以弥合。”
“将南儿交给她抚养,便了却了她这个遗憾。南儿那样懂事乖巧,一定能讨娘娘欢心。”木樨笑望着拢翠说道,“如此一来,便不辜负姑娘一番辛苦。”
“谁有这样的本事能说服皇后?”拢翠思索再三,仍是觉得不妥。“后宫那样的地方,不是人人都进得去。”
木樨一语打消她的忧虑,“宫中传话来,皇后正在虔心抄写经文,不日将供奉至甘露寺。”见拢翠面露疑惑,“甘露寺是皇后亲姊出家之所,这样的地方,只有亲贵女眷才能去得。”他朗朗一笑,“到时请姑娘带南儿前去,之后的事情,有叶司业便可。”
走进密阳楼后院,木樨便看见宋掌柜有如火烧蚂蚁一般原地转圈。一见是他回来,忙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小跑着到他面前。“公子可回来了,楼主正找您呢。”
“苏岚就这么离不得我?”跟着老宋去苏岚那里,木樨笑着说道。他今日瞒着苏岚去找叶青泽,原是存了一份私心,不想苏岚再见到拢翠,也免去两人面上尴尬。
老宋苦笑一阵,心说楼主碰到九公子便失了常态,平日里的从容睿智皆变成云烟。只要木樨没有知会走开一会,定然将密阳楼翻个底朝天。
苏岚在房里来回踱着步,耳力极佳的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人的脚步声,便急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带起的劲风把老宋逼得一个踉跄。
木樨险险扯住老宋另一只手,待他站稳
才放开说道。“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才出去一会,你便慌成这样?”
苏岚本来带了抱歉看着老宋,听他这样一说便拧了眉头。一把扯了木樨进屋,掌风一扫将门带上。还没等木樨反应过来,便将他抱进怀里,紧得就像要把他嵌进自己的骨肉里。
知他是担心自己才会如此,木樨只得忍着痛轻缓抚摸苏岚背脊。“没事了,我不是好好在这里吗?”
苏岚张口将木樨的耳垂咬住,带了含混说道。“下次不准不告诉我便往外跑。”他叹息一声,舔过木樨耳珠。“楚潓一事之后,我再不放心你独自一人。”
木樨痒得一颤,双手环上苏岚脖颈。“苏岚,你几时变得了这样婆婆妈妈。”说完嘴唇一勾,凑到苏岚耳边吐气说道。“也太小瞧小爷我了。”
苏岚眸光一闪,将绾住木樨发髻的璎珞发簪摘去,随即狠狠吻上他的唇。
楚雪婧扶着玉穗的手走进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看见跪在佛前诵经的女尼,终于忍不住心中悲戚颤声叫了一句。“姐姐。”
女尼闻声回过头来,声音平静无波。“娘娘唤贫尼静慈就好。”
不施脂粉的面容隐在旃檀飘渺的烟雾里,静慈将一盏清茶放在楚雪婧面前。孟峥薨逝时她自请落发为尼,一颗心已经在经年的青灯古佛中沉寂成灰。
“娘娘似是有什么不顺意的事情。”妹妹眉间有微凝的愁苦,静慈低叹一声说道。“贫尼虽不知事出何因,但劝娘娘一句。所谓执念,不过是因执着而产生的不可摇的念头。若执着过分产生怨念,对人对己,都是不好的。”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楚雪婧缓声念着,眼中泛起一片迷蒙。“若这些皆能勘破,我也不会来这里。”
静慈闭起双目,手指捻过颗颗持珠。“放下即是得到。娘娘若记住这句,有些事情,便能释怀了。”
楚雪婧辞别出来,听见前殿佛音袅袅,忽然觉得之前岁月不过梦境一场。孟峣从未对自己有过真情,一番作为不过因她是楚家的女儿,之前看得那样透,怎么到了现在反倒计较起来。
她笑着摇摇头,是恨他不让自己有孩子,还是气自己不能有他的孩子。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纠缠了。
她扶着玉穗的手慢步行着,寺中古树绿荫如盖,为她遮去夏日苦热。
主持躬身将楚雪婧送出寺院后门,随侍宫人打起轿帘。楚雪婧刚要移步上轿,便被猛然窜出的小小人影撞得站立不稳。玉穗扶住皇后刚要出声呵斥,就听见孩童的哭声响起。
楚雪婧挥开一拥而上的乔装侍卫,蹲□子抱起坐在地上的小童。柔声哄了一会,孩子才抽抽嗒嗒地停住哭,一双水汪汪的瞳仁呆
呆看着楚雪婧。
黑且圆的眼珠,眼角微微向上。楚雪婧心上一跳,几乎错觉是那人的孩子。她抬眼看向玉穗,自幼陪在身边的侍女也是一副诧异的样子。
“是娘亲的味道。”小童吸着鼻子说道,一头扎进楚雪婧怀中。“南儿好想娘亲。”
旃檀醇厚,让人闻之沉静。搂着怀中软小身体,楚雪婧觉得眼中一涩,白皙手指不由自主抚摸着幼童发顶。
作者有话要说:白藏:即秋天。《尔雅?释天》:“秋为白藏。”
旃檀:旃(zhān)檀,梵语译音,即檀香。
☆、稚子
饶是一早得信守在这里,拢翠看着身处乔装侍卫之中的南儿仍是心惊胆战。她咬咬牙,装作寻找一般四顾着走近,口中喃喃唤着南儿的名字。
楚雪婧冲玉穗递个眼色,不多时玉穗便带着身着柳色衣裙的拢翠过来。楚雪婧只作寻常大户人家妇人装扮,一身衣着首饰极为内敛,只有慧眼的人才能看出其中不凡。
女子看见她怀中的孩子,面上马上转忧为安。碍着孩子仍在她怀中,只福了福小心说道。“夫人,这是奴家的孩子。”
许是听见亲近之人的声音,孩童转了脸喜笑颜开的喊了声姑姑。女子轻柔伸出手臂作势要抱,楚雪婧身子一僵,只得悻悻地放了手。“这样小的孩子,可要看顾好。”
女子歉然一笑,牵着小童的手掩在袖中微微汗湿。“夫人说的是。”她低□子轻声教导孩童,“下回不要脱了姑姑的手,若是走丢了,爹爹会伤心的。”
楚雪婧本该上轿离开,可听到女子这样说便仿佛脚下生了根般挪动不得。“他抱着我只说很想娘亲。”她温柔注视孩童说道,“可怜他没有娘亲,我亦做不了娘亲。”
女子也不看她,只愣愣说了几句。说完像是惊觉身旁有人,便匆忙福了福身带着孩童离开。楚雪婧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招过身旁近侍。“跟着她,看看住在哪里。”
即使女子声音再低,周遭寂静无声,话语仍是传进她的耳中。
“可怜南儿母亲已逝,就连父亲,也咫尺不得见。”
木樨斜靠在湘妃竹椅上。他不过独自出去一回,苏岚便攒了好些力气“整治”他,连着几日□,身体极尽倦怠。拢翠一事之后,苏岚似乎对他越发情痴,时常做出有违本来个性的事情。
他唇边含了一丝笑意,这样的爱慕在别人眼中看来许是拖累,于他来说,却是甘之若怡的。
苏岚也知自己过分,见到木樨不适心中更是愧疚。每日忙完手头事宜便涎着脸给他揉腰,竹椅上的木樨腰线微凹,揉着揉着心中便升腾起一股热火。苏岚低低啐了一声,暗恼自己贪得无厌。
老宋轻声推门进来,只作不见说道。“沈司业着人带话来:中宫已与皇子相见,借密阳一隅,以偿夙愿。”
两人相视一笑,如若事成,便了却孟峣一桩心事,也解去楚雪婧所求不得。
皆大欢喜。
密阳楼有处极密雅室,原是孟峣会客所用。因着楚雪婧的到来,苏岚便让老宋收拾出来。桌上放置着一只白瓷缸,种着小巧的碗莲。莲花清香,又是佛教象征,可谓用心良苦。
楚雪婧随着楼内侍女进到雅室,便见叶青泽早就等在那里。见她进来,连忙敛容站起。
她出宫极少,若有也是换过装扮。丁香这样娇柔淡雅的颜色,将她拢在淡淡的紫色光华之中。楚雪婧微微一笑。“不在宫中,叶司业唤我夫人便可。”
叶青泽抬手为楚雪婧斟了一盏茶。“夫人想必已经知道那孩子所居何处,青泽不才,只能在国子监代为照料。”
见他这样直截了当,楚雪婧也免去许多口舌,只说南儿身世。“他是那人的孩子。”
男子点头笑道,“眉眼简直如出一辙。”说罢端起茶盏撇去浮沫喝过一口,“那夫人定然知道青泽所求。”
“你怎知我会心甘情愿抚养他的孩子。”楚雪婧冷声笑道,“此番一定得他授意,那你也知他对我做过怎样不可原谅的事情。”
叶青泽垂下眉眼,声音平缓说道。“他知夫人不会原谅,然,稚子无辜。”
“你有十足把握?”面前男子自己从来只是听闻,楚雪婧深知,他若没有本事,孟峣也不会遣他来当说客。“朝中大臣不会答应。”
“主上不会纳妃,朝中尚无人知晓,但已是内定的事情。主上膝下无子,若是让那些大臣知道,少不得一场风波。”他低声说完,便见楚雪婧面上有了不忍。“主上与夫人的事情别人无从知晓,但总有人会说是夫人的不是。何况,自古以来言官最是无畏。”叶青泽连消带打,言语间将个中利弊阐述得清清楚楚。“家父已知道此事,也极力赞成皇子入宫。若获夫人首肯,一定事半功倍。”
楚雪婧看着白瓷缸中所种碗莲,淡黄的颜色,是极为珍稀的莺莺。“他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主上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皇子存在。”叶青泽眼神随她转向淡黄碗莲。“主上历经磨难才至今日之位,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如这莲花一样,淤泥不染,清涟不妖。”
坐在马车之上,楚雪婧看着街上熙熙攘攘,偶有抱着孩童的人走过,停下来买下孩子喜欢的玩意。她唇角勾起一笑,眉宇也温柔起来。
“小姐,真打算抚养陛下的孩子吗?”玉穗看她表情,忍不住出声问道。
她慢慢回过头,抚着衣上纹饰。“司业有句话说得不错,稚子无辜。”
就当他亏欠她的,那个孩子,便是补偿。
在宫中换过皇后装束,楚雪婧乘了肩鸾到玄天宫。守在门前的太监通报一声,孟峣便亲自迎了出来。
“陛下万福。”进到殿内,楚雪婧恭敬行过一礼。“陛下交代叶司业的事情,臣妾已经应
允。”她垂下眼睫,语气是客气的疏离。
女子的眼睑隐在赤金凤冠的垂珠之后,说话时有沙沙轻响。孟峣一颗心总算回到肚子里,“我替南儿谢你。”
他弃了尊贵的自称不用,可见很是看重那个孩子。她轻声一笑,已是带了揶揄。“从前那样多情的秘王,如今去了哪里?”
孟峣笑中带了春风,“你若不怕,我便告诉你。”
“陛下已将最可怕的事情告诉了臣妾,还有什么是臣妾不能承受的。”她挑起描绘精致的眉,将前次所受伤害全数奉还孟峣。
天子迈着闲适的步子走近,用低不可闻的音调说了几句。楚雪婧面上未动分毫,只是沉默良久才庆幸说道。“如此甚好。为陛下所伤的女子,便止于臣妾。”
她一径说完,行过简单的随礼转身离开。
外面天光正好,是她从未见过的疏朗颜色。
☆、立储
“陛下,那小儿身份未明,实不能迎进宫中!”数日后孟峣在延和殿面见各部臣子,他将欲将南儿迎进宫中立为太子的风声一露,果然有不少臣子反驳。
一人大胆说话,反对之声顿起。除去中立派别,人人面上义愤填膺。孟峣面无表情的听这些人说完,才懒懒伸出手臂,将玄黑宽袖下的嘲风玉佩置于人前。
“众卿可识得此物?”他将玉佩递到华堇手上,太监总管双手托着墨玉龙佩下了台阶,在众臣之中走过一遍。“试问天下有谁会冒着满门被诛的风险,制一块龙形玉佩,交给弱质女子,让她带着一个垂髫小童进京送死?”
众臣看过玉佩一阵静默,孟峣摇了摇头,冕冠上的珠玉瑟瑟有声。“如此行径,实在陷朕于不仁不义。”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立储之事不能急于一时。”族中有适龄女子的大臣仍不死心。
孟峣眸光一冷,慢条斯理地拿起案上的朱砂御笔。“方大人。太后梓宫尚未入陵,朕便大肆操办选秀之事。朕的生平,一定会被添上浓重一笔。”他抬手,将蘸满朱砂的细笔掷到地上。朱砂鲜红如血,看得众人心中皆寒。
“皇后娘娘尚未诞下子嗣,怎可轻易将太子之位许与他人。”不知是谁梗着脖子说了一句。孟峣正欲开口,便有雍容女声朗朗传来。
“本宫视南儿为亲子,怎会是大人口中他人。”
正红席地宫装,袖口以金线绣了朵朵祥云,五彩丝线成展翅凤凰,以腾飞的姿态蜿蜒裙上。满头青丝梳成最为正式的凌云髻,正中凤鸟金簪衔一缕流苏,红色宝石坠于眉心。楚雪婧牵了南儿的手,以极稳重端庄的步子步入珠帘之后,立在孟峣身旁。
皇后只有在节庆时才会出现在众臣面前,与皇帝一起接受百官跪拜。她的突兀出现让堂下众臣反应不及,倒给孟峣吃下一颗定心丸。
“南儿生母出自世代书香门第,无一人在朝为官。立他为太子,也免去日后诸多烦忧。”她看了孟峣一眼,见他唇边有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才朗声说道。“众位有谁不藏私心,陛下若纳妃,后宫之中争奇斗艳自是不说,前朝你来我往想必也是十分精彩。”
她一番说辞,有些的确抱了这样念头的大臣面上立时不好看。更有人伸长脖子想要极力看清皇后身边小童,南儿心中有些惧怕,刚转开眼,便觉手中有柔软的力道传来。
楚雪婧也很心疼南儿小小年纪便要面对这些,可是走到这步无论如何也容不得他们退却。她手上微微用力,将软小身体带到面前。“把老师教给你的话,说给这些人听。”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所作的游子吟,在这些大人看来,不过是小时背过古诗中最平常的一首。“碧落黄泉,南儿再也无法报答母亲养育之恩。”小小的孩童步出珠帘,将视线投向从未见过的父亲,“南儿不能喊爹爹吗?”
叶赋越众而出,“谁无父母,诸位忍心看着纤弱小儿无枝可依?”他眼光扫过众臣,“臣叶赋,恳请陛下立皇长子为太子。”
天翎元年八月二十,鸿帝立皇长子孟南琛为太子,由皇后抚养。国子监司业叶青泽为从一品太子太傅,担辅佐之责。
尘埃落定。
孟峣抱南儿入怀,孩童柔软的身子乖巧依在胸膛。他眼中微涩,低低唤声南儿。
楚雪婧垂手站在一旁,见他情不可禁的样子低声一笑。“陛下不好奇是谁将太子带进宫的?”
“除去叶青泽,还能有谁。”他在南儿脸颊烙下一吻,不置可否说道。
“还有一个如桃男子。”楚雪婧说完偷看他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