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潓坐了一会便告乏去了,殿上便只有楚雪婧陪在孟峣身旁。她望孟峣一眼,见他迷离像是喝醉。“陛下少饮一些罢。”
孟峣似是没有听到,仍抬手去拿酒盏,碧玉酒盏一个倾斜倒在几上,淅淅沥沥的酒液淌了一地。他低低笑了两声,手指抚着洒上酒渍的织金外袍。“这样好的日子,朕怎么能扫了大家的兴。”
华堇慌忙唤两个太监搀了孟峣离座,满脸无奈地对楚雪婧说道。“陛下久不沾酒,想是喝急了些。奴才央娘娘先撑着这里,待奴才服侍过陛下喝了醒酒汤换好衣裳再来。”
殿下皇室宗亲喝得正酣,楚雪婧轻点了点头笑道。“那便劳烦公公了。”
銮驾刚停,孟峣便掀起帘子,眼中晶芒灿灿毫
无醉意。他择了这样一个法子逃出来,不过是想快些到舒雪桃身边。
华堇见主子一副急切的模样只是无语,瞧这情形恐怕自己等会便得去那边给皇后娘娘赔罪,想起楚雪婧眼中心疼不舍,他微微打个寒颤。
明明只是六月夜风,怎么觉着吹得有些凉。
牵了苏岚到桂宫前,木樨伸手轻推宫门,却发现门从里面闩得死紧。今日是孟峣千秋,除却家宴上伺候的宫人,其余宫殿的宫人都放了假,桂宫中更是连个人影也无。
自圣宗后,桂宫成了废宫,只不时叫人打理宫中桂树。月夜之下桂花香气隐约飘来,闻者欲醉。
木樨叹气说道,“本想取些桂花回去酿酒,没想竟锁着。”
苏岚自然不想让他失望,退开几步看了看桂宫宫墙,提气纵身一跃。宫灯盏盏随风轻摆,映得他衣袂飞舞有同谛仙。
木樨一时看傻过去,过了不久宫门吱呀一声开启,引他回过神来。苏岚站在门内,有金黄的桂花吹到衣上,满是甜香。他偏头一笑,眉眼弯弯俊美非常。
看着白衣身影飘然进了桂宫,楚潓才将一直憋着的气息徐徐吐出。
寸长的指甲在柱上留下道道抓痕,更有几根已是齐根断掉。她胸中一痛,身子如凋零的枯叶慢慢滑到地上。
罩着红纱的灯笼映着她的面色,苍白下带了诡异的橘黄,竟透出金纸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千秋:旧时称人寿辰的敬辞。
①虞姬艳妆:牡丹的一个品种,以虞姬命名
②出自诗经?小雅?天保 九如——该诗中连用了九个“如”字,有祝贺福寿延绵不绝之意。旧时祝寿的话,祝贺福寿绵长。
☆、凤逝
云琅看着仍旧昏睡的太后,眼中沁出泪珠。那夜楚潓说要看看月色,便遣了凤鸾先去,只留下云琅及两名宫女随侍。走了一会楚潓觉得有些凉,她便让其中一名宫女守着太后,带着人回慈仁殿拿楚潓惯用的蚕丝披风。
哪知只去了片刻回来,便瞧见楚潓坐在芙蓉台的石阶上瑟瑟发抖,原本守在一旁的宫女竟不见了踪影。她正要命侍卫去找那宫女回来斥责一番,楚潓却一把拉住她犹自说着要回慈仁殿。
回宫之后云琅服侍楚潓梳洗睡下,却不想她半夜发起热来。韩墨煎了散热的药喝下一碗,热度倒是退了,人却混混沌沌的,半睡半醒极不安稳。
“姑姑,芍药那蹄子来了。”云琅正要给楚潓换汗湿的寝衣,听宫人说那闯祸的宫女到了,忙让别的贴身宫女小心伺候,急步走到外间。
堂下跪了一个年纪不过十五的红衫宫女,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吓得一颤。才想将头抬起来,便被云琅一个巴掌扇得几乎跪不住。痛极也不敢呼喊,只连忙磕头喊着姑姑饶命。
“你还想要这条贱命?”云琅厉声说道,“我让你好好服侍太后,你跑去哪里疯了。”
她素来亲和,几时这样声色俱厉过。芍药膝行到云琅面前,牵了她的裙角哭着说道。“奴婢原本陪太后坐着,却突然觉得肚子疼。。”她脸上红得似要滴下血来,几近裙衫颜色。“奴婢跟太后告罪便匆忙去了,回来之后便不见太后。”
要是平常,云琅便会饶了这回。可此番太后病着,不好好整治定会说她管教下人不严。“你倒会找借口。”她拂袖一笑,端起桌上茶杯掷到芍药身上。“只你一人在太后身边,无论如何都不得留太后独坐。枉你是个机灵的,昨儿倒糊涂起来。”
茶水刚斟出不久,猛地泼到身上便觉有如火烧。芍药一张脸疼得几乎扭曲过去,“奴婢若是知道太后独自走开。。”她不敢再说,只伏地求饶。
女子的哭声搅得云琅脑仁疼,她抬脚踢开还抓着裙摆的芍药。“太后因你而病,断然饶不得。”手臂微微一抬,两个太监垂首上来。“拖出去杖毕。”
芍药哀嚎一声,太监上前扭了她的双臂。云琅转身欲走,却听见皇后的声音在背后轻声响起。
“母后还病着,实在不易见血光。”楚雪婧冲玉穗使个眼色,踏着袅亭的步子踱到云琅身边。“姑姑还是想个别的法子打发了吧。”
玉穗眼风在两个太监身上一扫,两人慌忙放开抓着芍药的手。芍药已经吓得晕厥,猛然松开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云琅心中不满,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浅浅行过一礼笑道。“娘娘宅心仁厚,老奴考虑不周,便打发去暴室吧。”
暴室是宫中织作之所,因其职责是织作染练,故
取暴晒为名。楚雪婧心里清楚进了那样的地方死活皆由天命,但她已经拂了云琅的意,只能由着太监把芍药带下。
挥退一室宫人,云琅走到楚潓床榻边放下重重帷幔方道。“太后这会睡着,教娘娘白跑一趟。”
楚雪婧虽贵为皇后,却因云琅是楚潓贴身婢女,辈分又长,断然不能无礼。“昨夜家宴母后离席甚早,怎的半夜不好起来?”
见她问起,云琅只得将昨夜的事情大概和她说了。“也是奴婢疏忽,知道太后不喜桂香还让她在附近的园子稍坐。想来是因为这个,太后才会走去别的地方。”
“姑姑是在哪找到母后的?”
“芙蓉台。”云琅思索了一会说道,话刚出口勃然变色,人也惊得站了起来。
楚雪婧见她这样也是吓到,脑中一番思量,觉出哪里不对。“芙蓉台便在桂宫旁边,母后要避桂香,怎么还往桂宫去?”
云琅扯着嘴角强笑一会,冷汗已爬满背脊。“炉上还热着药,奴婢得盯着那些奴才别弄洒了。娘娘先回去,等太后醒了奴婢便遣人去告诉娘娘。”说完她冲楚雪婧福了福,再也不顾皇后脸上诧异。
楚潓微微睁了眼,喉咙像被人掐着呼吸不畅。撩起幔帐慢慢下地,不着鞋袜的脚掌接触到金砖地面便有生生的凉意。她环顾四周一会,只觉这个地方陌生非常。空旷的殿中只有一张大床,铜炉里点着安神的熏香,没有半点她喜欢的茉莉味道。
她皱起眉头,拿起挂在支架上的织金外袍披在身上。袍子是沉沉的褚色,不是她平常穿的妃红。“云琅那个丫头,又跑哪里去了。”
犹自想着,她慢慢步出慈仁殿。阳光晒得青砖微微的热,楚潓回身一看,才发现自己竟是在太后的慈仁殿中。
走了许久,楚潓只觉脚酸非常,幸好宫道皆有宫人打扫,赤脚走着并无沙砾碎石。许是午后静怡,路上一个宫人也无。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一处花台,正想坐下歇歇,便见一处宫室宫门大开,有个人躲在门柱下朝里看着什么。
她悄悄走上前,那人背影渐渐清晰。玉色常服,头上金冠垂下碧色飘带,正是她亲手绣的海云纹样。楚潓刚想开口唤声太子,便见院中立在桂树下的那人回过头来,看着漫天金黄桂花含笑不语。眸中似有水光,盈盈之间如同冬日化雪。
宛如一柄利剑,将她整个人钉在原地。
“原来如此。”楚潓低低说了一句,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唇边却是了悟的笑容。“碧漪不过替身,你是透过那双眼,在看着这个人啊。”她吃吃笑着说道,脑中刺疼不已。“以为你喜欢她,我才夺去她的孩子。”楚潓喘息一阵,眼中景象越发模糊。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她叹息一声,身
子绵绵躺倒。褚色外袍铺展开来,衣上凤凰如同啼尽最后一声,伏在血泊之中。
楚潓慢慢闭上双眼,桂宫中细碎金黄经风一吹,越过宫墙落到她的发上。
甜腻芬芳,是她一生最不堪的记忆吧。
天翎元年六月初五,肃敏皇太后,薨。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这章最后两但各位是否能够明白,楚潓是在做太子妃时就知道泱帝喜欢端木玦,也终于明白泱帝为什么会宠幸她身边的侍女碧漪。
此番情景重现,只是加速了她的死亡,有什么比得上亲眼看到自己的良人喜欢上男子来的痛呢。
终究不过是一个可怜人。
☆、破镜
楚潓的骤然离世,为原本带了些微喜意的后宫再度蒙上白色。人人面上都带了或真或假的凄哀,越发显得人情寒凉。
孟峣踏进玄天宫门便将脸上悲伤尽收,等了这样久,终于将心头之患除去。母妃的仇,如今总算得报了。
华堇小心接过孟峣解下的白色外袍,回身对其余宫人说道。“有我一人伺候,你们先下去。”
孟峣知他这样定是有事,索性也不开口只歪在榻上。华堇取了一只蜜瓜冰碗奉于他才道,“慈仁殿那些小子没事嚼舌根让奴才听见了,奴才思来想去,还是要告诉陛下知道。”
银勺搅得冰块哗啦作响,孟峣含了一块蜜瓜吃了。“什么事情是你总管拿不定主意的,说吧。”
华堇嘿嘿一笑,凑到孟峣跟前低声道。“太后不是在慈仁殿薨的。”
眉眼微微一抬,孟峣含怒哂道。“真是新鲜,还有更离奇的?”
“人是抬进慈仁殿才报的丧。”华堇话音一顿,偷眼看孟峣。“午后都躲懒去了,还是慈仁殿的云琅寻着的。在桂宫那儿,已经没气息了。”
将冰碗搁在几上,孟峣闭眼问道。“云琅现在何处。”
“自请为太后守梓宫,待与先帝合葬后再去守陵寝。”
孟峣唇边含了赞许笑意,声音却是阴冷无比。“把那起子拔了舌头的奴才给姑姑送去,就说朕赏的,伺候她安享晚年。”他微一沉吟,“这事就此揭过,该怎么做,无需朕来教你。”
日光映着素色丝线织成的宽袖宫装有晃眼的亮光。楚雪婧半倚在美人靠上,伶俐的宫女为她揉肩捏腿。玉穗端了一盅蜂蜜燕窝进来,看见楚雪婧的脸色忙说道。“小姐脸色看来不大好呢,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她刚想摆手说不用,猛然想起这几次月信来的比前几月早了许多,便点头说道。“罢了,叫王太医来请平安脉。”
片刻之后宫人带了太医过来,那人行了跪礼抬起头,竟不是平常看顾她的王濛。
“王太医家中有事,院使指了微臣来为娘娘请平安脉。”没等楚雪婧开口,那人便恭敬说道。“微臣刘甦,是王太医的门生。”
楚雪婧含了考究的神色看向刘甦。平平的眉眼,举止倒是极恭顺。王濛是太医院数一数二的千金圣手,他的门生想必也有几分能耐。想到这里,她遂安下心来,只由玉穗将她扶到床上,蒙了帕子让刘甦诊脉。
夏日已至,凤藻宫里外都放了冰块,风轮一吹极为凉爽。楚雪婧闭眼养了一会精神,再睁眼却见刘甦满头大汗,眉毛皱成一团。“娘娘可否让微臣摘去手帕再诊一次?”
楚雪婧点点头,陪在一旁的玉穗伸手撩去手帕。见冰丝织就的帕子已被刘甦的汗液浸得有些湿润,脸上微微变了颜色。她想要开口说
话,只听楚雪婧轻咳一声,便掩了口没有出声。
刘甦诊了许久,久到楚雪婧也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便见男子一个扑通重重跪在地上,声音颤颤问道。“娘娘素日可用了什么不该用的东西?”
楚雪婧心中一冷,“大人请坐下回话。”她半坐起身,让玉穗扶了刘甦起来。“这话本宫不大明白,大人还是仔细说了才好。”
刘甦迟疑一会,心道王太医屡次诊脉怎么会默不作声。但他已经开口,无论如何也无法搪塞过去。“娘娘有血虚之症,断断不能用活血之物。微臣从脉象看来,娘娘似乎犯了此忌。”
“怎会!麝香之类宫中从来不用。平日膳食也是王太医看过才呈给娘娘。”不等楚雪婧答话,玉穗便急急说道。
刘甦闻言大惊,“老师糊涂,血虚之人如此恐致不孕啊!”
楚雪婧只觉脑中一滞,人已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王太医是陛下钦点给本宫的。”她还欲张口说些什么,突然便明白了个中关节。楚雪婧摇摇头只作不信,步子却一刻不停的往玄天宫行去。
孟峣刚把手边奏折放到一旁,便见楚雪婧寒着脸直直走了进来。他心中不悦,起身走下金座。“皇后来了,怎么也没人通传。”
楚雪婧端庄行过一礼,目光毫不避讳的看向孟峣。“是臣妾不让他们传的。”眼前的天子一身明黄,面上是如春风一般的笑容。她心中钝痛,语气越发含霜。“臣妾可曾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
孟峣微眯双眼,淡淡吐出两字。“不曾。”
“那为何陛下夺去臣妾为人母的权利。”话一出口,她便抑制不住双眼流出泪水。那样疼,仿佛有人生生挖去她的骨肉一般。
泪水沿着楚雪婧姣好的面庞滴落下来,孟峣转开眼。“因为你是楚家的人。”
“楚门只余父亲一人在朝。陛下纳妃之后可另择太子,臣妾绝无怨言。”她仓惶说道,“何况太后已经。。”
她话音未落,孟峣已经截去她的话头。“她死了又能如何?”他阴森说着,徐徐转过头看向楚雪婧。“朕的母妃,再也回不来了。”
玄天宫正殿颇大,即使放了冰块也只有微微的凉。楚雪婧却觉得有蚀骨寒意顺着脚尖缠上身体,她微一踉跄扶住身旁金柱。
“你既已知道,朕就索性同你说个明白。”孟峣冷冷一笑,“不过是害怕朕替代孟峥的位置,她便指使身旁宫女用毒害死了朕的母妃。”
楚雪婧几乎惊得跪坐在地,死死咬住嘴唇才强站住。她凄楚一笑,唇上有嫣红溢出。“臣妾何辜。”
“只是不准有孩子,你仍是朕的皇后。”孟峣从御案上拿起一卷明黄,递到楚雪婧面前。“这是封赏楚门的圣旨。”
楚雪婧眸光落到明黄的丝帛上,“从今往后
,这些都与臣妾无关。”她缓缓说完,掉转身离开。一袭素衣似广玉兰,被风扬起绝决的弧度。
夫妻情已逝,破镜再难圆。
待楚雪婧走得远了,鎏金屏风后才走出一人。韩墨看着孟峣直立的背影慢声说道,“陛下心意已决的时候,就该知道有这样一日。”
孟峣转身将圣旨放回御案,“此事已了,朕着人送师父出宫。”
“我没有治好太后,陛下还需寻个由头把我撵出去才好。”韩墨淡然说着,“动静大些,才能掩住那些人的眼睛。”
孟峣点点头示意知道,眼神扫过摆放在兰草茶盏旁的嘲风玉佩。心中突然有了一番计较,“有几句话,还托师父带给苏岚与木樨。”
☆、旃檀
才进叶青泽所住院落,木樨便看见一个小小人影飞扑过来,撞进他的怀里。“九叔叔。”
稚子软糯的声音甜甜响起,木樨一阵讶异,牵了南儿疑问说道。“谁让你这样喊的?”
南儿抬头看着木樨发端的流苏正要说话,便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传来。他扭头一看是叶青泽,悄悄吐了吐舌头乖巧喊道。“老师。”
叶青泽故作老成的颌首,看到木樨手上提着一个纸包,眼睛马上放出垂涎的光芒。
把纸包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