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岚被他眼神一刺,已是茫然松了手。木樨不再看他,一身白衣飘渺的绕过几棵树,随即不见。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苏岚重复着木樨刚才的话,转身离开。
躲在一棵略微粗大树干背后的木樨紧紧咬着唇,直到沁出血丝。
☆、虎穴
“苏岚,自从回来你便奇奇怪怪的。”见好友失神的样子,孟峣对苏岚说道。“消失了一晚才回来,难道你在树林里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头我让法师来给你看看。”
“你说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呢?”没怪孟峣乱说话,苏岚慢慢地收回目光投在孟峣身上。
“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看你是真的快要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完了完了,真是中邪了,我得赶紧回去。”见苏岚的话越发奇怪,孟峣慌忙放下手中的书,提起步子就往门外走。
“我见到那人了。”
听苏岚说话,孟峣收住了正往外跨的脚,走回他身边。也不开口回答,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次我在林中昏倒,是他师父把我救了回去,他看到我没有像上次那样躲开,还告诉了我他叫木樨。”想到木樨的脸,苏岚唇边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既然见过了,那么下次去找也方便多了嘛。”孟峣坐到另一张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苏岚摇摇头,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低叹道。“他说不想再见到我。他有不开怀的事,问他他却不说,还说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说给我听。”
紧皱的眉头昭显出他是多么的在意那次的对话,孟峣看着从不会这样的苏岚,一时竟然找不到开解的语言,只能默默地陪他坐着。
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去找这个名叫木樨的人。
“王爷,就是那里了。”一个黑衣侍卫低首向身旁的黄衫公子道。
“知道了。”黄衫公子摆了摆袖子,黑衣人迅速跳开,消失不见。
他举步朝那片屋子走去,走进原本安宁祥和的生活,带来一阵腥风血雨。
造化弄人。
“你找谁。”舒雪桃看了一会书觉得眼睛酸痛,于是打开房门想到外头走走。却不想一个黄衫男子信步走进院子,打量着四周。
听出问话中的不悦,孟峣止住四处张望的眼神,投到问话的人身上。
那人穿着一身粉衫,头发亦用同色丝带扎起,正环着臂膀警惕地看着他。
“在下孟峣,特来拜会木樨兄的。”黄衫男子拱了拱手。
木樨兄?舒雪桃一愣,想不到这男子会如此熟络的唤起哥哥的名字,只是看他不语。
“雪桃,你在跟谁说话?”听见声响,木樨从自己的屋子拉门出来,却见舒雪桃与一男子相对,那人看起很是陌生,却又像在哪里见过。
孟峣转身朝向木樨,对着他温润一笑。“木樨兄,孟峣冒昧了。”
“公子找我有事吗。”将孟峣让进屋内,木樨把一盏茶放到他面前。
孟峣端茶微呡一口,皱了皱眉。“这茶。。”
“苦丁。”木樨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眉间无丝毫起伏,必是常喝。
孟峣摇头笑笑,放下茶盏正视木樨。“你可知我来意?”
“公子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有话直说吧。”他淡然注视孟峣的眼,无怒无喜。
对他的到来竟不感到意外,孟峣暗想这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我是为了苏岚而来。”
“呵,为他来找我?”木樨轻笑出声,转动手中的茶盏。
看他并不在乎,孟峣只得与他说起苏岚回去后失神的种种。木樨静静听着,唇边的笑也收了起来,只慢慢饮着杯中的苦茶,直到杯空。
“我想,症结在你这里,解铃还须系铃人。”说罢苏岚的事情,孟峣总算说出此行的目的所在。
起身自炉子上热着的壶里续上一杯茶,木樨转身站立。“只怕这系铃人是他自己,这铃,还须他自己去解。”
“你竟这样想?你没察觉出苏岚对你有。。”孟峣听完木樨的话面露不豫之色,开口便驳。
木樨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顿,杯中的苦茶跳出几滴,打湿他的手背。“公子,你我都是男子,还请自重。”
见他眉头紧皱,想必是动了真怒。孟峣才觉自己失言,起身向木樨拱了拱手,从屋子了退了出来。
“你不该来这里。”
孟峣掩上房门,听到后面有个声音冰冰冷响起。他轻扯嘴角一笑,回过头看向粉色衣衫名唤舒雪桃的男子。“为何不该来,这里是龙潭虎穴么。”孟峣起了兴致,只等舒雪桃如何回答。
“龙潭无龙,却可溺毙;虎穴无虎,焉能无返。”
森冷的数字,让孟峣周身都泛起寒意。舒雪桃也不再看他,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房门。
不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人,孟峣略站了站,离开时他回首看了看这处宅子。
连匾额都没有的屋子,竟是龙潭虎穴吗。
朴孟峣从那回来,隐隐觉得舒雪桃那句话透着些许不对。他让侍从把密阳楼的探子找来,独一人坐在厅里有一口没一口喝着茶。这些年他在父皇面前装作闲散王爷不理世事,却和苏岚两人将密阳楼的眼线遍布丰神遍地。那个位置他想要,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想起太子无能的样子,他心里掠过一丝烦躁,把雨过天青的茶碗往桌上一撂,瞧见窗棂里闪过人影,随即换上漫不经心的表情。
密阳楼的宋掌柜何
等机灵,见孟峣绕过苏岚直接找了来,便是有什么不能说与楼主知道的事情。“王爷可是有事交待?”
孟峣对侍从使了眼色,侍从便躬身退到黑暗的角落里。他撑着下巴招招手,来人赶紧附耳上前。“你去查查烟霞山里那个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本王不要表面的消息,你知道?”
宋掌柜站直身冲他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
孟峣轻声笑了笑,复又端起杯子轻呡了一口。龙潭虎穴又如何,他从出生起,便与这种地方有不解之缘。
密阳楼不愧是他和苏岚花了大心血培养出来的,不出数日便有了眉目。来的还是那日召来的掌柜,恭敬地朝孟峣行了一礼,才将查到的东西一一说给他听。“那院子里住着三个人,年长的像是采药人,经常背着篓子一去便是好几日,另外两个年轻的成天只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问过周围的猎户,他们打猎如果受了伤都是那老者给他们治,开方煎药从来不收分文。问他只说全当给两个小辈积德,我让底下人跟踪他采药的路线,发现一个不得了的地方。”见孟峣没有做声,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每回采回的草药里,必定有几味是毒草。”
“想必是药方里有的药引需要毒草,这有什么好惊奇的。”孟峣嫌他絮絮叨叨半天没有说到要处,只是揪着毒草这点不放。看来苏岚对密阳楼的管理还稍嫌松泛,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日子被木樨牵住了心神。
“王爷有所不知,我拿了皇帝剿灭紫念时所画的逃犯画像,发现那位老者竟然像极了当时脱逃未曾找到的右护法。”说到这里他停下观察孟峣的神态,这位王爷平常一副玩乐世间的风流样,饶是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只是眉毛抬了一抬便回复常态,果然是生在帝皇家,面上的功夫练得滴水不漏。“这是当时查抄紫念时的物证,还请王爷过目。”
他哪里知道孟峣心里此刻就像捡到至宝一样惊喜不已,这场事情办下来想必皇帝和朝中的大臣都会对他刮目相看。可他终觉得有些不妥,他一直都是一副无心朝政的样子,猛然把二十年前的朝廷要犯抓住,定会惹得很多人不痛快。“这件事你办的很好,不用跟苏岚说了,回头到府里拿赏钱。”
木樨是紫念遗孤,这种事情是不能告与苏岚知道的,然而就这样把事盖过不说,对他来说确实可惜。剿灭紫念时自己尚小,只是后来大了才听人说父皇那时的雷霆手段,真是最难消受帝王恩,一朝天子一朝臣。
“来人,去烟霞山别院。”孟峣把宋掌柜呈上的物事放进袖袋,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梦回
“如果你还是为了苏岚而来,实在没有必要。”
孟峣拿起桌上的茶碗,打开盖子看着氤氲的雾气。“这次是为你而来。”说话间将一件包裹得仔细的东西放在桌上,“在赶我走之前,请先看看这个。”
黑色丝绸上依稀闪着银色的纹路,木樨解开线绳,一串璎珞躺在他的手心。颗粒圆润色如血珠,刺得他两眼泛泪。
“这是令堂的旧物。”话语间孟峣打量木樨的神色,他只是捧着那串璎珞不语,并不像常人那样失态。果然如苏岚所说,是失去记忆之人么。
木樨将璎珞放在桌上,“凭你一句话便能让我信服?”手藏在袖中握得死紧,孟峣带来的东西赫然就是每晚出现在自己梦中之人所佩戴的。
“东西放在这里。我只一句话问你,想不想弄清楚自己是谁。”朴孟峣站起走到木樨身边,凑在他耳边说道。“等你想清楚,我便来说段旧事与你听。”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全然不顾刚从屋子里出来看见他一脸敌视的舒雪桃。
纵然木樨的反应不如他所想,但衣袖中颤抖的手臂,他却看得清楚。
那是忍得极辛苦的表现。
“九儿!九儿!快和韩叔叔走!”火光里,红色裙装的女子把怀中的孩童推到一个男人身边,声音里满是急切。
挣脱掉男人的手,孩童摇晃着跑到红衣女子面前,抓住她的衣袖大哭道。“九儿不要,要和娘亲在一起。”
女子右手持剑将被抓住的衣袖斩断,“你忘了你爹如何教你?不要像个女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声色严厉的说完,她回身看了一眼浓烟冲天的宅院。“韩护法,九儿和雪桃,从此就托付给你。”步伐后退时颈间的璎珞摇晃,一颗颗犹如剑锋上的鲜血。
木樨从床榻上坐起,按着胸口猛烈呼吸一阵。水渍浸湿被面蔓延开来,他抬眼,带泪的眸中满是入骨恨意。
怎能如此不孝,竟然忘却杀父弑母之恨,无牵无挂地活了十几年。
木樨拾起枕畔的璎珞,鲜红的颜色有如那天母亲眼中的杀伐。
孟氏皇朝。
孟峣没有料到木樨会来他在烟霞山的别馆,在他离开的第二天。
“你与皇族有关系吧,或者说,你便是其中的一员。”森冷的口吻,孟峣看着与之前感觉完全不同的木樨,有种不再胜券在握的慌乱。
“孟峣,当今圣上第三子。”他缓慢地报上自己的名号,“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已经不需要听那段旧事了。”
木樨将一直紧握的手张开伸到孟峣面前,一颗
药丸安然躺在他的手心。“你不怕我杀了你?”
“如果你真的想那样做,就会等我再去,而不是独自上我这儿来。我自小在宫中所受毒害,比起这药丸来足够我死上百次。”想起一路艰难,孟峣面上浮起狠戾。“做个交易吧。”
“杀掉你的父皇兄长,助你登上高位。孟峣,你的算盘实在打得精妙。”接口道出他心中所想,“你不如说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如若我坐上皇位,端木家族冤屈大白天下,你可以以门主之位再登朝堂。”说完他闭起双眼,下定决心般说道。“你还能在我身上种下毒蛊,日后若我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大可让我毒发身亡。”
木樨微微一笑,将手中药丸放入口中。骨香特有的气味让他皱起眉头,“种毒入体的滋味并不好受,只怕你会后悔说出此言。将我的师父和雪桃安排好。”
将木樨服药的错愕收回心里,孟峣点头表示知道。
“那个人。。”木樨想起再也未见过的郑苏岚。
“如果他知道我所做种种,只怕会杀了我。”
“你最好活下去,才能切身感受亲人离世的悲苦。”木樨将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饮尽,站起身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朴孟峣冷冷说了一句。
“我的亲人,在我十岁时便离我而去。如今活着的,不过是阻碍罢了。”
他忘不了被人毒害枉死的母妃,娇艳如花却心肠狠辣的妃嫔。
还有那多情的帝王。
韩墨回到药庐,发现木樨不见了。才准备让舒雪桃外出寻找,便见他步子虚浮地来到他面前,“右护法。。”
听到这个称呼韩墨一时愣住,这些年他只对两个小的自称师父。舒雪桃自幼拜他为师不提,已然忘却前尘的小公子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号。“木樨你这是?”
“我已经。。全部记起来了。”他冲韩墨一拜,“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抹开孟峣找来的事情不提,只和韩墨说了梦寐一事。韩墨见他已经恢复记忆,索性不再以往日师徒之姿待他。“少主人,既然您已经记起,那可有什么打算?”
“血债血偿。”从牙关里挤出四字,木樨眼中浮现出梦中火光冲天的景象。曾经叱咤朝廷的家族如今只剩他一人,何等凄凉。
“可是主母交待。。”今后要隐瞒身份,再不能出现在世人面前。
想起总是笑得温婉的母亲,木樨胸中钝痛。“左护法忘了,我的身体,便是最好的武器啊。”
杀人于无形,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他身上所种骨香。
上好的大红袍,一年才得几两。苏岚呡了呡杯中的茶水,环视一下大堂。
两个景德官窑粉彩牡丹花瓶放在红栎木香案两边,里面插着几尾孔雀羽。屋里燃了龙涎香,绵绵密密地钻进鼻间。皇家御用香料,彰显了这家主人尊贵的地位。
“每次来你都要这么四周看。”朴孟峣大步走进屋内,一掀袍角在主位上坐下。侍女很快端上茶盏躬身退下,并关上房门。
“从高丽那边买来的舞姬今日便入城了。”他才从高丽回来,所以这段时间孟峣的动作他并不知晓。“你有什么打算。”
与苏岚来往多年,孟峣知道他并不是两三语便能搪塞过去的。“暂时先留在密阳楼,下月我要设宴招待太子。”
眼中精光一现,苏岚随即了然的点了点头。“也是时候动手了。”
“我只先与你说好,一切以大局为重。”如果你见到那个人,一定会方寸大乱吧。
苏岚瞪了孟峣一眼,“你还不信我吗。”
信任之类,不知在事关己身之时,又值多少斤两。
孟峣恍惚想着,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有逃过苏岚的眼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宫
密阳楼内,身穿异国服装的高丽舞姬敲击着长鼓,裙裾飘转间暗香浮动。东宫太子孟峥微眯了双眼,眼神胶着在舞姬半透的舞衣上。
丰神历来立皇后所生之子为太子。孟峥乃是皇帝二子,因是皇后嫡子,出生起就与众兄弟不同。就连尹贵妃所出的大皇子,看见他也要恭敬的称一声殿下。本朝皇帝相貌英俊,又最爱网罗天下美人充盈后宫,所以皇子均有副好皮相。只是太子生性愚钝骄纵,相由心生,纵然有一张俊颜,也实在让人难有好感。
“这样好的去处,也只有皇弟你能找得到。”孟峥端起桌上的酒盏尝了一口,从高丽运来的米酒不比白酒味道浓烈,微酸的口感让他颇感新鲜。
朴孟峣笑着把酒一饮而尽,侍姬连忙斟满酒盏。“密阳楼的掌柜与臣弟相熟,每逢有什么新乐子,第一时间便知会臣弟。”他拉过身旁高丽女子的手亲了一口,“殿下辅佐父皇日夜操劳,偶尔出来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
孟峥张嘴接过侍姬递上的食物,仿佛是炫耀一般。“我有时也羡慕皇弟逍遥玩乐,但奈何父皇期望之深,实在不能辜负。”
握着柔夷的手猛然加重力度,侍姬刚想说疼,便被孟峣眸中冷冽的怒气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