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是负了她。”唇边是牵强的笑意,孟峣微阖了眼,将手中玉佩轻轻放到桌上。
苏岚知孟峣深爱舒雪桃,可子衿毕竟是他第一次中意的女子,若说完全不伤心实在不能。“她给你留下一个孩子。”
孟峣心中一跳,随即有种说不分明的情绪蔓延心头。“已经有好几岁了吧。”他放松身体靠进填了决明子的软枕中,“若能迎进宫来立为太子,也算我对子衿的补偿了。”
苏岚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这桩事情若能如愿,也解了困扰孟峣许久的烦忧。“这事还需细细思量,不能急在一时。”
孟峣点了点头,扬声唤了华堇。“宣国子监叶司业。”听外面应了一声,“且听听这位如何打算。”
苏岚扬眉一笑,孟峣等待这么久,终是要拉叶青泽入阵了。
楚雪婧发愁看着面前桌上堆着精致物件。她素日勤俭,从家中带来的大都是女儿家的东西,除却这些件件都是孟峣赏下来的,断然没有送出的道理。
“奴婢云琅给娘娘请安。”她犹自烦着,那边玉穗打帘迎了一人进来。楚雪婧抬眸去看,却是太后宫中的管事姑姑云琅。
“姑姑。”楚雪婧上前搀起正欲下拜的云琅笑道,“母后定然是大好了,否则姑姑也没空上本宫这来。”
云琅回身将宫女手中五福朱漆盘拿过,笑盈盈地送到楚雪婧面前。“太后知道娘娘正在为寿礼的事情犯愁,特地让奴婢送来这个。”
羊脂白玉润洁细腻,以透雕琢出五瓣形花朵花蕾,枝叶脉络清晰齐整。一只绶带鸟停立在花丛中,双股长尾略向内弯。楚雪婧拿在手中反复看了,绶同音于寿,用来贺寿便最好不过。“母后真是有心了。”
“娘娘是太后嫡亲的侄女,哪有不上心的。这玉佩还没有络子,娘娘等会亲自打了络上,陛下一定喜欢。”她浸淫宫中多年,必然知道什么话说来最贴人心。
楚雪婧让玉穗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云琅手里,又拿了散碎银子赏了跟随的宫人,笑着将她送出凤藻宫。“本想留姑姑喝茶,可母后那边一刻也离不得您。本宫明日便去谢恩,姑姑慢走。”
云琅福福身领着宫女迤逦去了,一抹淡然笑意挂在唇边。她怎会不知楚雪婧的心思,只怕是一心想着要择哪种丝线打成络子,哪里有工夫陪
她喝茶呢。
叶青泽进了延和殿暖阁,便瞧见苏岚和孟峣一处坐着。旁人看到定会说乱了规矩,叶青泽只恭敬对孟峣行过君臣之礼,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孟峣指指旁边的紫檀圆凳,“司业请坐下说话。”好不容易将叶青泽拢到身边为他效力,自是对他十分礼让。“朕有一事,还需司业助朕一臂之力。”
“陛下苦恼的,定是十分要紧的事。可否让臣猜一猜?”孟峣赞许一笑,叶青泽思索了一会才道。“最近朝中闹得最凶的无非是纳妃之事。而纳妃不过是为了皇家延绵子嗣,陛下愁的,是皇嗣吧?”
孟峣抚掌轻笑,心中赞叹叶青泽举一反三能力颇高。“不错,正是这事。”他对苏岚使个眼色,苏岚轻轻颌首,拉过叶青泽一阵低语。
一席话说完,叶青泽的眉头已经微微皱起。流落在外的皇子迎进宫中这种事情前朝虽有,可本朝倒是头一遭。别说立为太子,就凭其母是民间女子这一条,就够那些宗亲跳脚。
“朕虽没见过这孩子,却也知道他母亲十分聪慧,教养定是不俗的。”孟峣拿起桌上的嘲风佩轻声说道,心中已迫不及待想要亲眼见见南儿。
叶青泽撑着额想过一会,“让皇子一直呆在密阳楼不是办法。”见孟峣显出不解,他呵呵一笑说道。“臣在国子监有独住的屋子,陛下若信得过微臣,可将皇子交给微臣。”
他自幼就以神童闻名,若能让叶青泽当南儿的老师,那是再好不过。“朕的孩子,就托付司业了。”
叶青泽灿然的笑意透出眼底。“臣一定不负陛下期望,将他雕琢成一块美玉。”
作者有话要说:白玉绶带鸟衔花佩:金(1115年-1234年),直径6厘米,厚约0。5厘米,丰台区王佐乡金乌古伦窝伦墓出土。现收藏于首都博物馆。绶与寿同音,比喻健康长寿
☆、杨柳
“有叶青泽教导十分不错,拢翠姑娘可会答应?”苏岚回来便将这一打算告诉木樨,他凝神听完,将心中疑虑道出。
苏岚深知拢翠心性,她一路波折将南儿带到密阳,非寻常女子可以比拟。“少不得一番说辞,实在不行,就请叶青泽来一趟吧。”
木樨略一思索,含笑说道。“她倾心于你,若你去说反倒觉得是你不想让她留在这里。这恶人,便交由我来做吧。”
拢翠正拿一块云锦给南儿缝制外裳,只听门外轻叩作响。她放下手中活计打开门,却见木樨负手站在房前。拢翠眉间一皱,语气疏离问道。“公子?”
晚香苑是仿制江南格局的两进屋子,拢翠来自江南,宋掌柜便将这里给她居住。因着南儿,房中多了好些孩子的东西。木樨见南儿不在屋内,便知苏岚已经将他带去玩了。“是南儿的事情。”他咳嗽一声,“姑娘打算让在下站在这里说完?”
拢翠面上一红,将木樨让进屋内。抬袖斟了杯茶,龙井独有的清香气味溢出。将杯盏送到木樨面前,拢翠垂首淡然说道。“公子请用茶。”
“国子监司业叶青泽有意将南儿接到身边教养。”木樨知拢翠不喜自己,也不多费口舌说多余的话。“叶司业是密阳有名的神童,其父忠仁候叶赋官拜宰相多年。若得叶氏照拂,南儿入宫的路想必也能顺遂一些。”这话并不是诓骗拢翠。叶赋虽已不在宰相之位,但因正直清廉,朝中许多大臣对他仍是十分敬重。
“既然是陛下首肯,拢翠自然无话可说。”她冲木樨淡淡一笑,“只是南儿年纪尚小,还需有人照顾。”
“姑娘如若放心不下,可陪南儿同去国子监”。知她不舍南儿,“在下自会知会叶司业。”
拢翠沉默一会,将眸光放到虚空处。“如此,请公子代拢翠谢过苏公子。”
他点点头起身欲走,却听女子幽幽说道。“公子如何对得起苏公子家人。”
木樨只作不解回道。“姑娘想说什么?”
不想木樨这样一问,拢翠咬牙说道。“不孝有三。公子是聪明人,有些话无需拢翠说的明白。”
木樨慢慢转身,漆黑的眸子牢牢看住拢翠。“我知姑娘的的意思。然而情爱二字,从来都是自私的。”说完楚楚一笑,“木樨深爱苏岚,断然容不下旁人。”
翌日一早,拢翠收拾妥当等在房中,南儿抱了苏岚给他买的布老虎安静坐在一旁。
“姑娘就这一个包袱?”楼里的小厮推门进来,见圆桌上只有一个半旧的包袱不禁愕然。
将垂在一旁的碎发绾到耳后,拢翠牵起南儿的手。“我身无长物,能带走的不过这个包袱而已。”
二人陪着叶青泽等在院中,不久小厮带了拢翠过来。看见拢翠两手空空,苏
岚不禁问道。“我让宋掌柜置办的那些东西,姑娘怎么不带走?”
拢翠也不答话,只是牵了南儿默默站着。木樨无声一笑,拉过叶青泽走到拢翠面前。“南儿,这是叶叔叔。”说罢将小人儿搂在怀里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姑姑有些话不好当着咱们面说,南儿最乖,跟叔叔们回避一下可好?”
绣鞋尖尖露出裙裾,顶端缀着的蝴蝶随风轻展。拢翠低头盯着鞋尖,一双眸子酸得几乎掉下泪来。
“姑娘可是怪我?”见她垂首不语,苏岚开口说道。
拢翠慌忙摇头,眼眶中的泪水砸在鞋面上。“拢翠不敢。”她低头不看苏岚,“奴婢孑然一身,无需那些丝绸锦缎装扮。”
苏岚低低一笑,目光飘向院外柳树。“嫋嫋古堤边,青青一树烟。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雍裕之这首江边柳作得很好,只是苏岚做不了诗中郎君,叫姑娘失望。”
拢翠凄哀一笑。自己何尝不明白这些。“拢翠知道公子与九公子的情谊。”她抬袖拭去眼中湿意,“昨日九公子与奴婢说了一番话,奴婢便看开了。”换做是她,也无法大度容纳他人。“时候不早,拢翠告辞。”
端了一碗冰糖绿豆到苏岚面前,木樨捧一卷医书看了,并不问他与拢翠独处说了什么。
瓷碗中一汪青碧,恰到火候的绿豆沉在碗底。苏岚舀起一勺尝了,凉过的羹汤甜而不腻。他抬眼望向木樨,却见他愣愣看着书页,好久也不曾翻过一页。“木樨?”
木樨低低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笑道。“怎么?”
他极力想要掩饰,苏岚仍从神情看出他有心事。“拢翠说了什么?”走到木樨面前蹲下,苏岚轻声问道。
与苏岚一起后,木樨从未想过子嗣之类。昨日拢翠说起,他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在逃避这件事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实在对不起你的父母。”
苏岚听完脸色大变,伸手扶住木樨肩膀急声道。“我从没想过这些。”他深深望着木樨,“我说过,苏岚此生,只要木樨一人。”
他凑得那样近,近到木樨可以从他眸中看到自己的脸。迟疑忧虑,本不是该他所有。他闭一闭眼,重新迎上苏岚眼中的自己。“木樨知道,所以只有到幽都再向二老赔罪。”
苏岚心中一疼,俯身将他揽到自己怀里。“我十五岁起孤身一人,原以为要这样终老。直到遇上你。”于木樨发上烙下一吻,“父母若是知道,定会为我高兴。”
他的声音绵绵软软,如同阳春中纷飞的柳絮。木樨鼻中一酸,靠在苏岚肩上。“不要怪拢翠,她也是为你。”
苏岚刮刮木樨鼻头,笑着说道。“我哪有那么小气,只是好奇你与拢翠说了什么,竟然让她心服口服。”
他不过随口一问
,木樨一张脸顿时红透。支吾了几句便挣开他的怀抱跑了出去,苏岚愣了一会,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
叶青泽抱着南儿跳下马车,回首见拢翠站在车上,才想起未曾准备女眷所用的脚凳。“姑娘若不介意,便扶着叶青泽下来吧。”他将南儿放到地上,把手伸向女子。
拢翠也不伸手,面前男子一袭柳黄,长身玉立似岸边杨柳。她微撩裙摆,轻盈落到地上。
叶青泽只觉眼前一花,女子已站在孩童身边。发上银簪反射阳光,映入他的眼帘。看着低头对南儿柔声说话的拢翠,叶青泽心中升起异样。
这样的女子,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江边柳:五言绝句,唐代雍裕之作。描写女子江畔送别情郎,萌生出用柳枝系住郎船的想法。
☆、千秋
天翎元年六月初十,鸿帝千秋,免早朝,赐美酒,天下共庆。
睡到辰时方起,以金冠束发,步履走动间顶端东珠轻摆。着宝蓝色常服,衣上绣蛟龙出海暗纹,明黄腰带上坠以羊脂玉云纹鸡心佩。
饶是这样简单的装扮,也无处不昭显皇家天威。穿戴完毕,孟峣带着华堇一干宫人,去慈仁殿走个过场。
知孟峣要来,楚潓早就准备妥当端坐在金座之上。妆容之后是一张已然老去的容颜,精心描绘的黛眉之下有几丝鱼尾,细细长长延至鬓发深处。
“皇上驾到。”外面太监一声唱和,孟峣踏进朱漆大门,跪在大殿正中。
“太后万福金安。”他朗声说道,旁边早有华堇将他扶起,引他到楚潓身边坐下。
楚潓久不见孟峣,两人虽存有龌龊,但今时今日的景况,客套话自然是要说一番的。“陛下今日千秋,倒先来给哀家请安。云琅,去取那尊青玉三老祝寿山子来。”见云琅领命去了,便端起已经凉过一会的汤药饮过。“楚渊荐来的那位老者甚是不错,陛下平日操劳十分辛苦,便让他去给陛下请平安脉吧。”
孟峣笑着领了,眸光扫过盛药的玉碗。楚潓喝的虽是看似调理身体的汤药,实际上经韩墨之手再加针灸料理,已经变成延绵的毒药,一丝一缕蚕食她的精神。“太后玉体康健,这医者定是要好好赏的。”他微扬手,华堇便执拂尘躬身走了过来。“将那方桃蝠端砚赐给他,老者为上,就不必亲来谢恩了。”
在慈仁殿呆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孟峣想到这样与楚潓相对口是心非的日子不久将会远去,便不由自主放松了身心。
“陛下可是回宫?”华堇见孟峣唇边含了笑容仰头看着清空,小心翼翼问道。按例,皇后娘娘应去玄天宫贺寿。
孟峣眉头一皱,渐渐收起笑容。今日这样的日子,他最想同那人一起度过,然而身不由己,哪怕一句恭贺生辰,也听不到吧。“去延和殿。”
将一支狼毫细笔润满墨汁,舒雪桃刚刚悬腕落下一字便听门被人哗啦一声推开。他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人影夺了他的笔搁于笔架上。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有闲情在这里写字。”木樨拖着舒雪桃的手走出屋子,言语满是嗔怪。
舒雪桃被他拉的一个踉跄,好不容易跟上步子才说道。“我哪会不知道,他那样大手笔的赐了酒出来。凡是落地会跑的孩子,都晓得今日是鸿帝寿辰。”
木樨听他这样说,便停下步子回身看他。“你既然知道,就该知这样的日子他最想与谁同过。”说罢继续牵着舒雪桃走到后院门前,早有苏岚牵了马车等在那里。“我与苏岚送你进宫去,管他什么宫规森严,总叫那人遂了心愿就是。”
孟峣在延和殿看了好些折子,用了午膳便在偏殿小睡。这觉十分酣甜,长久以来不曾这样松快,精神一旦放松下来便浑身倦怠。他翻个身,塞了合欢花瓣的软枕沙沙作响。
“陛下好睡。”有人轻轻撩起帷帐踏上床榻,盘膝坐到身边。孟峣迷蒙睁眼,影影绰绰只觉那人看不分明。“赴宴的时辰到了,陛下难道要在床上度这个千秋?”
沙哑的音调懒懒钻进耳中,孟峣抿唇坏笑一阵,猛然伸手将那人扯到怀中。“在床上度过也未尝不可。”他低声笑道,将唇凑到舒雪桃耳边。“把自己当寿礼送与朕?”
舒雪桃吃吃一笑,推开孟峣的怀抱半坐起来。“陛下去吃家宴,雪桃在这儿等你。”见孟峣面上现出不耐,他敛了笑容。“祖制不可违。”
这样的日子,楚雪婧自然不会以一袭素净宫装示人。品红的宫装将她衬得有如怒放枝头的虞姬艳妆,随云髻上是一应的赤金发饰,颈上戴了一串珊瑚珠链,光华流转间有娇艳的红光闪过,极为动人。
孟峣斜斜靠在座上,双眸微微眯起看向自己的皇后。赞叹之语行云流水轻缓而来,“朕从不曾见皇后穿这样娇艳的颜色,乍眼一看惊为天人。”
楚雪婧面上红云浮起,不染蔻丹的素手端起酒盏。“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皋,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臣妾借古人之言,祝陛下天地同寿,日月齐晖。”①
孟峣笑着点点头,举起酒盏抿过一口。殿下舞姬裙裾翩翩,眼中媚意如水,有意无意朝他涌来。他微侧了头,华堇借着斟酒向他耳畔低语几句。
“原来是穆王送的班子,果然柔媚似水。”孟峣冷冷一笑。穆王是圣宗长子,尹太贵妃所出,他煞费苦心寻了这样一班舞姬来,孟峣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眼中带了酒气迷蒙,孟峣举盏朝穆王遥遥一举。“朕谢穆王美意。”
楚潓坐了一会便告乏去了,殿上便只有楚雪婧陪在孟峣身旁。她望孟峣一眼,见他迷离像是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