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老奴不知。”
摊开手掌,细细看着手里的这枚棋子,赫连尹挑了挑眉峰:“朕这半生,最讨厌与殷裴安下棋,与他下棋,你从来摸不清他的心思,倒是自己的一举一动竟好像全都被他摸了个清清楚楚,于是他便如同在和自己下棋一般,输赢竟掌控于他手。偏巧他从不赢朕,也不输于朕,只要与他下棋,总是和棋。你说这叫朕,如何喜欢的起来?”
高公公附和道:“这殷裴安过于嚣张,着实令人生厌。”
赫连尹听着,又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可他的确是聪明,太聪明了,他虽然从未替朕上过战场,但是朕的江山,少说有一半,都是他拿下来的。朕曾经想过,要与他共这江山,可是他却在朕坐稳根基之后,向朕请辞,携着他的爱妻,隐居去了。”
他所说的这些事情,高公公都是知道的,这件事深埋在他心中许久,自殷裴安消失之后,一次都没有提起过。
“朕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朕让他不必担心功高慑主,不必担心市井流言,朕跟他说,你只需站在朕的身后,朕帮你挡下一切,什么都不必担心,可是他还是离开了,难道,他当真喜欢那个女人!”
目光中露出淡淡的哀凄,隐隐的怒意,高公公急忙端来茶水,道:“皇上切莫动怒,还是龙体重要。”
猛地一挥手,打翻递来的茶水,惊得高公公慌忙跪在地上:“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朕不要与他下棋!朕此生都不要再与他下棋!”站起身来,赫连尹已是气得浑身发抖,再一挥袖,将满满一棋盘的棋子都拂下来,棋子洒在高公公的身上,又纷纷落地,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高公公垂着头,战栗着再不敢发一言,只在心里将萧尚与殷落尘骂了千遍万遍。
赫连尹吼道:“那日你领来殷落尘,朕便觉得他像极了,像极了裴安与那个贱人,竟不知你高公公是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老奴眼混,未曾仔细看,不知他……不知他怎会生得如此相像……”
“何止是长得相像,那日与他下棋,多少年后,竟又是和棋!朕看不透他,不只是下棋时,甚至当朕与他床榻之欢时,也一点也看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分心,对朕不过是敷衍罢了!”
“皇上,说不定只是巧合,只是这殷落尘用心不专,实在该死!”
“这可好,偏偏还都是姓殷的,你还说是巧合?只怪当时下手太匆忙,不够利落,才会让这么个孽种逃了出来!逃出来便也罢了,朕喜欢你那张脸,要留你,偏偏你与你父亲一个样子,都不愿留在朕的身边!你要朕,还怎能留你!”
高公公连忙磕头,他知道赫连尹是动了真怒了,现在只求一个建功保命的机会:“皇上的意思老奴懂了,老奴这便吩咐下去,这回……这回再无遗漏!”
闭上了眼,久久不语,起先胸口还是大幅度地起伏着,过了会儿,呼吸才趋于平稳,再睁开眼时,寒光毕现。
朝外挥了挥手,高公公才立刻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赫连尹抚上胸口,往事如尖利的冰锥,不肯饶过他似的,刺得他胸口阵阵作疼。扶着床榻一角,慢慢坐下,又见地上棋子,棋盏,棋盘,一如回忆般满目狼藉。还有那高公公走时,竟连拂尘都忘了带。
冷漠地自嘲一声。
殷裴安,莫怪朕心狠手辣。
21
21、第二十章 碧水照惊鸿 。。。
第二十章
过了淮河,便是南方,满目烟红垂柳,地势也开阔起来,正经过一大片湖泊,远眺而去,碧波千里,平原广布。殷落尘正睡着,回程之前他与萧越说过,这几日身体一直不大舒服,可能平时睡的时间要长一些,路上要麻烦萧越多费心了。
萧越让他言语间不必那么客气,他心疼殷落尘,知道他身体本就不好,连日的奔波更是叫人疲累,现在不禁有些后悔让他陪自己进京了。
殷落尘的头斜靠着车厢,低低地垂着,呼吸声细不可闻,整个人都那么安静。萧越从这么角度看过去,只见他细密浓厚的睫毛,那略略高起的鼻尖,不见他那平日总是浮着笑容的嘴唇,一时竟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一般。萧越挪了挪身子,朝他坐了过去,只怕他这么垂着头脖子难受,便扶起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倚在自己的肩上。
萧越想着,这般与他相处下去,只越发感到情难自抑了,可不知殷落尘明晰自己这番情意之后,又会作何想。
“唔。”耳边只听殷落尘闷哼一声。
萧越偏过头看,只见他睫毛扇动着,似有要醒来的样子。担心是自己将他吵醒,更担心他感觉到了自己这般暧昧动作,一时耳朵有些微微发烫,便轻声道:“你继续睡,不打紧的。”
“嘘……”殷落尘却忽然将手指抵上唇边,“你不要说话。”
萧越一时有些茫然,不知发生何事,却也不敢发出声音,而且现在听他声音清楚干净,不像是刚刚睡醒之态,再看他双眸,已如同只猫儿一般机警地睁着。
他知道殷落尘师承九指,武艺之类定是高乎常人,出类拔萃,虽不曾见他施展功夫,却也当是真人不露相,明白自己这一点是万万比不得他。
静静地像是在听车外的动静,殷落尘没有动,只是眼睛稍稍朝车帘前探了探,随后发现了什么似的,他猛然坐起身来,对萧越说:
“马僮死了。”
萧越也是一骇,殷落尘动作极快,此时已屈着身子挑起车前垂帘,见那马僮胸前中镖,双目圆瞪,歪头斜身地坐在车前,果然是已经死了,鲜血顺着马车洒了一路。
耳边闻得萧萧风声,殷落尘朝正前方一看,猛地伸手接过一只疾飞而来的九龙镖,接住之后动作一滞,然后转眼间又以迅雷之势将那镖朝着来处回掷回去,只听“砰”的一声,那镖击中在树上,下雨一般砸下纷纷落叶。
随着树叶坠下的还有三名黑衣人,他们袖口中藏有铁丝,铁丝一头定于树上,他们便抓着这铁丝自空中朝殷落尘执利器而来。殷落尘冷冷一笑,说不尽的嘲讽不屑之意,跃下马车,手中竟是连武器都没有,便迎了上去。
萧越此时也抽出身侧佩剑,跳下马车,与殷落尘一同迎敌。
三人目标都是殷落尘,此时便以三角攻势而来,只盼袭得他一个措手不及,应接不暇。未料第一人执剑朝殷落尘刺来之时,便被他微微一个侧身扣住手腕,接着只感觉到一只手臂从后脖颈伸过来。殷落尘掐住这人喉咙,带着他打了个转,回身时一踢将身后紧接而来的二人踢翻,接着另一只手用力,折断了那人的脖子。
手臂松开,那人如一滩烂泥般倒了下去,倒下的二人此时又站了起来,他们对视一眼,虽被殷落尘杀人手段吓住了,但仍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一起朝他冲来。
萧越从未见殷落尘动过武,这个时刻见他凌厉的杀人动作与手法,同样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这样的殷落尘仿佛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白衣袂扬,如一朵绽开的白莲一般,虽是杀戮,也不染尘土。
分心片刻,见刺客二人一同朝殷落尘而去,萧越便挡在其中一人身前,刀剑相擦,迸出阵阵火花。
另一人大吼一声朝殷落尘挥剑砍来,挥到一半,剑却是再也削不下去,殷落尘双指夹住剑身,轻轻一拽,将他拽到身前,接着从他的袖口抽出那铁丝,在他颈间一绕,双手向两侧一扯,那人颈间血喷三尺,倒地而亡。
这一番动作,纵是叫人睁大了眼睛,也未必能瞧得清楚。
另一边萧越仍在与最后一名刺客激战,殷落尘朝他走了过去,忽然从身后就扣住了那名刺客的手,那名刺客奋力挣扎,却还是眼见着手中之剑朝自己的喉咙越来越近,剑架上脖间,殷落尘闭上眼,握着刺客的手横向一拉,颈间喷出的血洒到了萧越的胸前,逼得他退后三步。
转瞬之间,三名刺客,都横尸于地。
杀了这三人,萧越心中生疑,不知这三人是何来头,为何要刺杀殷落尘。疑虑之间走了过去,扯下这三人的蒙面黑布,发现并不认识,接着又掀起他们的衣服,这才在他们的腰间发现三块檀木腰牌。
拽下腰牌,看见这上面没有刻字,只是正反都刻画着一只马鹿。
将腰牌拿给殷落尘看,殷落尘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道:“我只知道,这九龙镖是洛阳贺一槐所制的独门暗器,只是我从不认识这贺一槐,想来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既然都不知道,萧越便先把这腰牌收在身上,然后与殷落尘一同走回马车处。马僮已死,萧越不忍再看,殷落尘拔下他胸口的镖,与萧越一齐把他在湖泊边埋了。萧越不知马僮的真名,只一直喊他:阿贵,此刻也只能在碑上草草署下此名。
祭拜完了阿贵,二人都想此地不可久留,便匆匆走回马车,可刚刚回头,他们便大惊失色,萧越更是皱紧了眉头。
原先地上躺着的三个黑衣人的尸体,此刻竟然都已不见了,只有歪歪躺倒的草地,还显示出有人曾压在这上。可是凭借殷落尘敏锐的洞察力,不过几步的距离里,来过人他竟然毫无所觉,更何况那人还将三个男人这么快就从这里移走了。
殷落尘蹲下去,仔细地看了看这块草地。
忽然,他神色一变,转身朝左手边的树上看去。
一只羽箭嗖地射来,速度之快,直逼面门,殷落尘向后一退,本想伸手抓住这支箭,却见萧越忽然挡在他面前。
殷落尘的眼睛陡然睁大,只看见萧越看着自己,接着浑身一震。
箭已没入他的背心。
双膝跪地,身子软软地倒下来。
殷落尘慌忙接住他,惊恐地睁着眼,好像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箭宛如刺入了自己的心间一般,直教人痛得生疼,他大叫一声,恨恨地从袖口抓出一把银针,朝羽箭射来的方向扔去。
漫天银光闪过,从树上坠下一个黑衣人来。
“萧越,萧越……”抱着他不住地喊他,只盼他睁开眼,还能听见自己叫喊的一分一毫。
树林间,一阵风吹过,满树树叶悉悉索索地响动着。
殷落尘抱着他,手抚上萧越背后的伤处,再收回来时,已是被血洗过的似的。殷落尘看着自己的手,渐渐颤抖起来,他越发抱紧萧越,只将整张脸都埋入他的衣襟:“萧越,你……你不能……”
一如那日,萧越对着求他回家的铭冉说:
“我……我不能……”
感觉到那人的身体紧靠着自己,萧越的手缓缓抬起,抚上殷落尘的脸,断断续续道:“你……放心,我不会……不会死。”
殷落尘抬起身子,看着半睁着眼,虚弱的萧越,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笑,却笑不出来:“我知道。”
芦苇叶子随风摇晃起来,天边脉脉翻卷过大片的云彩,一叠叠铺迭开来。阳光开始变成淡淡的橙色,晚霞自云彩后头冒出来,照得湖水碧波荡漾,粼粼生辉。
把萧越横抱起来,放进车厢里,不敢贸然将箭拔出来,只能让他俯卧着。
“你撑着一些,我们进城找大夫!”
殷落尘喊道,自己坐在驾车的位置,挥缰驾马。
马儿重又奔跑起来,殷落尘一面驾马,一面听见车厢里萧越抑制不住的咳嗽声,每咳一声,便觉得心下煎熬一分,只恨不得这马儿能再快一点,恨不得前方便是那金陵城门。
“萧越!你听得见我说话么,若听得见,便应我一声。”
忽然觉得车厢里没了动静,夜幕也慢慢沉了下来,夏日炎炎,殷落尘却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久久,正当殷落尘已心凉如冰之时,听见萧越虚弱地应道:“我听得见……”
心中悲喜交加,殷落尘道:“我一直与你说话可好,你若听见了,只要在这车厢上敲两下让我知道就行!”
言毕,殷落尘听见车厢上传来“咚咚”两声。
他这才安下心来,喊了声“驾”,马车速度愈加得快。他不停地对萧越说话,偶尔停一下,等着那“咚咚”两声,听见了这声音,才继续又说下去,从七年前的金陵开始说起,说到自己是怎么被九指师父所救,然后又是怎么回到金陵,怎么遇到蒲县的人请他作法,只说的口干舌燥。
再次停下等着萧越回应的时候,又是许久不闻一点声音,殷落尘心中大骇,正欲回身掀帘查看,却听得萧越说:“落尘,……与我……待在蒲县可好……”
紧接着,又听见两个字。
“……一直……”
像有什么光在殷落尘的眸子里闪了闪,夜深沉,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殷落尘的双眸深邃,无穷无尽,比这夜还要幽深。
再说出话来,嗓子已沙哑。
“今夜过了,萧越,我便答应你。”
一个多时辰后,殷落尘终于看见了金陵城墙上的旗帜和灯笼,夜金陵,十里秦淮月色,雕梁画栋,层层复道,正是美得不可收拾。他大喊着“闪开”,驾车冲进城内,人群四散开来,他却因心中牵绊,视若无物。
冲进城内,正四处张望医馆所在,遍寻之际,目光中却出现一个熟悉的人物,仿佛救星一般站在前方,愣愣地看向自己。
“田斛!”
22
22、第二十一章 残梦五更钟 。。。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们情人节快乐~
第二十一章
雾蒙蒙的天,只看不见一点澄澈的阳光透出来,推开了门出去,那潮腻腻的空气便把人的五官都堵住了一般。站在江滩上,大江东去,千帆摇曳,抬头望可见白鸥与雏鹰,近处有几个渔民正挑着一绳子的刀鱼往家走去。
江风阵阵,殷落尘伸出手,那风便从指间逃走了。
“他伤得不轻。”田斛道。
殷落尘收回手来,久久不语,只是往远处眺望着,当目光里那只雏鹰终于啄住一只白鸥时,才道:“他不能死。”
“血已经止住了,只不过那支箭伤了他的肺,剩下的时间还是看他自己造化。”
隔了很久,好像只会说这句了似的:“他不能死。”
田斛垂头,看自己鞋边蹭上的淤泥:“你不想让他死,我便是耗尽最后一份力,也不能让他死。”
微微有那么些触动,殷落尘看了看身侧的田斛,发现他的手臂已经康复了,心中才略觉安慰:“谢谢。”
田斛涩声笑起:“道什么谢呢,你有事找我,我……高兴得很。”
“田斛,”殷落尘轻声言道,“你可愿做我殷落尘今生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他诧异道。
抬头望,不见一点云彩:“落尘一生识人不多,父母兄弟俱已故去,后来又遇到了师父,出了逸嵋渊,接下来便阴差阳错地认识了你,后来……萧越,紫晓……他们都算不得朋友,细细算来,唯有你了。”
“那么萧越又算得是你什么人?”
殷落尘垂下眼睛来,长长地睫毛挡住了眼瞳,看过去只觉得双眸里一片乌黑,想了一刻,又笑出声来,摇头:“我不知道。”
田斛只当他已对萧越动心,一时间心中酸涩苦痛百味陈杂,却仍是强撑出一副笑脸:“能做你殷落尘的朋友,倒也是我的福气。”
殷落尘知道他的心思,此刻也不再说话,二人便都安静地望着这江景,碧波倒影出天空云裳万点,妖妖袅袅,顿觉天地成一体,无尽延绵。
“对了,”殷落尘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田斛,“你乘船跑过不少地方,且帮我看看,这是何物?”
田斛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