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看见,刚才那股巨大的黑水喷涌而出的时候,他似乎看见黑水里面藏着一只眸子通红的蛇头,那只蛇头还回头看了自己这边一眼。
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鸡妖作乱的时候:「镇上的百姓也是这样吵到自己的县衙门口,谩骂斥责自己的无能,还用鸡蛋烂菜叶丢自己 ……。那个时候,颜璟一言不发地突然挡在自己身前,结果百姓丢向自己的东西有一部分丢在了他的身上。当时他用他前黑雲九龙寨三当家的名义,向百姓保证一定会抓到鸡妖,否则便自行离开。 ……]
「而方才的情况,是那样的相似……]让秦灿几乎有种错觉,刚才挡在自己身前的就是颜璟。
——和往常一样,不管平时两人再怎么打闹;不管之前两人有什么不开心,一旦遇到了危险,那个人便是那样强势不容分说地将自己拦在他的身后,为自己挡下所有的危险。……
***
廊上正好碰到了既醒,大约是见秦灿一脸凝重,边走边沉吟,便问道:「大人遇到了什么难题?]
秦灿抬起头来,对于既醒的好意,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多谢大师,刚才在外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只是有些惊魂未定。]
既醒点了下头:「这便好……这便好……]想了一想,又道:「对于颜施主的死,贫僧知道大人心里一定是很难过,贫僧本欲开解安慰大人,但转念一想,死生之事,是大人心里的结,而要解这个结,非要大人自己才好。故而贫僧也不多言,会替颜施主多念几遍往生咒,消除颜施主身前所造业障,望他早入轮回,来世再为英雄。]
——这一说,说得秦灿心里又是一阵酸,不过他很感谢既醒没有说那些宽慰人的话语,那些话对于他来说一点都没用,反而徒增伤感,就如既醒说的,那个结在自己心里,要解也只有自己。……
秦灿谢过既醒,就要往书房走,突然想起什么,又问:「请问大师,常闻人之心中执念,其量不可估也;有些人执念太深,死后流连人世不肯遁入轮回。我在办案的时候也曾办到过类似的案子,但不知怎样的执念才会如此深重到生死都难以放下?]——
秦灿想到的是办庄家那个案子的时候
——小元无意中将幽梦带了回来,以及大半夜给阿大送香囊的女子……。他相信,一定是庄情死不瞑目,才会用尽各种方法,将她真正的死因告诉自己。
既醒嘴角含笑,道:「人世的七情六欲都可成为执念,而最难以化解的两种——便是情与仇、恨到无以复加的执念;以及刻在三生石上的情爱,倘若这些执着无法放下,那么迟早会有大祸……]
秦灿脸色一变,露出几分担心之色,而后神色稍微缓了一缓,才拜谢过既醒,转身回了书房。
既醒目送秦灿离开,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却分外好听的声音:「和尚,看不出来,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人情味的……]
既醒收回视线,不由愣了一下,人情味……
自己从未被人这么说过……
***
因为在县衙前发生的事情,整个县衙被当日亲眼所见的百姓描述成了妖孽的老巢,县衙里那些人早就被妖怪吃了,现在这几个都是妖怪变的、迷惑众人的。秦灿听了倒没什么反应,只是一笑了之,同时嘱咐县衙里的人进出都小心一点,不过千宵倒是有些激动。
「什么妖怪的老巢,什么吃人的妖怪,我才从来不吃人呢!人肉有什么好吃?又酸又臭,还一股子臊味。]
秦灿瞥了他一眼:「别说得你好像吃过了一般,况且人肉又酸又臭,还一股子臊味,麻烦你和我保持一丈的距离,免得我身上的臊味熏到了狐狸大仙你。]
秦灿越这么说,千宵越要贴上去:「你就不同了,多吸吸你身上的龙气,我可以少修行几年。]
秦灿用手一指既醒那边:「其实佛光普照,更助你修行。]
平常若是千宵说那些话,既醒早就上来呵斥他了,今日却只是停下诵经,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无论是龙气还是佛光都不是根本,重要的还是自己的修为。]
千宵松开秦灿的手,转而去黏既醒:「大师你慈悲为怀,什么时候和我双修助我得道成仙?]
「不如多听我诵经念佛,也大有益处……]
「没劲!]
秦灿早就做好甩开狐狸赶紧逃的准备,却破天荒的看到两人不仅没有打起来,反而你一句我一句,感觉怎么这么……「暧昧]?
——尤其是狐狸趴在既醒的身边,听到既醒说多听他诵经念佛之后,便真的乖乖闭上眼静静聆听,秦灿莫名觉得背脊发寒,不知道下一刻两人是不是就直接斗个你死我活、灰飞烟灭了。……
「此地不宜久留。……]
秦灿想到最近在古书里搜罗到了一些「有扈氏]的线索,正想回去再仔细研究一番,路过邹叢筠暂住的那间客房的时候,发现门微微敞开着,伸过脖子探了两眼,正想叫他一起帮着查找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没人。
——奇怪着,这人跑到哪里去了。秦灿有点鬼使神差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
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些写满了字的纸张,便以为是这个神棍又在推演什么八卦符箓,便随手拿了一张起来看,想看看到底是推演出什么东西让他突然跑了出去。
但是视线落在那纸上的时候,秦灿却是一愣,看了两眼放下来,又拿过桌上其他的纸张看了起来。
纸上是一些秦灿看不懂、像是画符一样的文字,乍一眼以为这个是邹叢筠跑江湖用的符纸卦签之类的东西,但再仔细一看,发现这上面的文字很是眼熟。
秦灿不由奇怪,这些纸上的文字怎么和在章殊那里找到的那些写得差不多?……
「哎,秦灿,你找我有事?]
听到门口的声音,秦灿抬起头来,拿着那张纸的手忙背到身后,因为自己的擅自闯入而略有些尴尬:「我看到你门开着,以为你人在,我翻了一些古书,找到一些数据,想你和我一起看一下……]借口有些拙劣,但一时慌乱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
邹叢筠似乎没看到秦灿手上的小动作,听到秦灿这么说,欣然点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完便转身先往书房走去。
秦灿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刚要将手里那张纸在原处放下,但转念一想,却塞进衣襟里藏了起来,这才匆匆走出房外去追邹叢筠……
第五章
其实秦灿藉口说自己从古书中找到一些东西,倒也不全是为了掩饰自己擅闯他人房间的行径而扯谎。
他确实从古书里找到了一些记载,只是又多又杂,就和大海捞针一样,见到什么都先记了下来,却不知道要如何梳理。幸而有邹叢筠帮忙,经过一个下午的整理,大致可以了解到——
当年「有扈氏]一族被灭,倖存下来的人都被贬为奴隶发到各个部族,奴隶是不允许有自己的姓氏的,于是这之后便再没有了关于「有扈氏]的记载。
而被发往各个部落的人,即使这一脉有所延续,之后姓的也都是其他的姓氏,运气好一点或许可以跟着主人姓,但秦灿没有找到改姓为颜的「有扈氏]后人。
「怎么了?哪里有奇怪的地方?]见秦灿瞪着手里那张纸,邹叢筠有些奇怪的问道。
秦灿蓦地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纸:「曾经有人告诉我,说颜璟可能是「有扈氏]后人,因为「有扈氏]一族信奉的神灵就是上古凶神相柳,而颜璟的身上有一条九头蛇的刺青……但奇怪的是,如果颜璟不是「有扈氏]后人,为什么他身上会有那个东西?]
虽然他曾猜测,颜璟身上所起的变化,是因为那个刺青,那个并不是普通的刺青,而是附在他身上的妖,只是还没有向狐狸和和尚得到求证,颜璟就……
但秦灿还是没有放弃对于「有扈氏]的调查,毕竟能和云龙山这里发生的怪事有所联系的,就是上古凶神相柳,而和相柳所维系在一起的便是「有扈氏]了。
邹叢筠道:「其中究竟我不太清楚,只能说「有扈氏]被灭族,被判为奴隶,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也许有些氏族明知道自己是「有扈氏]后人,但只是想一辈子藏起来,将那段过去给抹消掉,所以便没有留下只言词组的记载。]
「为什么?]秦灿道出心里的奇怪:「现在早就已经废除了奴隶的制度,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和睦相处,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没想到邹叢筠的脸色却是肃穆沉凝了下来,略微凑近了秦灿,连语气也沉重了起来。
「如果是你,兄弟被杀,妻儿被人奴役,就算你活了下来,子子孙孙却永远都抬不起头来,背负着「威侮五行,怠弃三正]的罪名,周围都是灭你族人的后代,你能保证在表明自己的身分之后,不会将过去所有的仇恨都宣泄出来?你能保证自己还能平心静气和周围有着灭族之仇的人——和、睦、相、处?]
最后那四个字,着重了语气,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像是被鼓槌抡着敲在了秦灿的心头。
他没有忘记,当初傅晚灯告诉自己颜璟可能是「有扈氏]后人的时候,自己也犹豫踌躇着是否要告诉颜璟他的身世,而在告诉他了之后,颜璟确实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并且也陷入纠结里头。
不过最后他还是放下了仇恨,只是还没有查清楚他的身世,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颜璟能这么想,是因为他从小就是孤身一人,早己习惯了无父无母的日子,养大他的虞老大和万老二都和他没有血缘关系,而他也生性肆意,估计放一箱金子和一箱珠宝在他面前让他选,比让他认清楚自己和汉人的仇恨更来得让他纠结。
可其他人,都不是颜璟这个性子……
但是只要找到了「有扈氏]后人,也许就能从他们那里证实,现在的云龙山到底是不是当年「禹帝]填埋相柳尸首的五帝台,而这些黑色的液体是不是和相柳有关。
秦灿收回神思,就见邹叢筠又低下头去继续帮忙查找资料,方才他和自己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还历历在目,这会儿他又换回原来的神情,表情认真地提笔书写着什么。
秦灿的目光落在邹叢筠正在写的那张纸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
隔日黑雲九龙寨差人来请秦灿,说是万老二可能不行了,让大家去山上陪陪他。
秦灿听闻,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个结果是在预料中的,那个时候颜璟的屋子被那种黑色的液体像藤蔓一样攀附包围其中,万老二救颜璟出来的时候,手上不慎沾到了那种东西……
阿大他们本来并不想让秦灿上山,那等于是将他心里的伤口再生生的撕裂开,但留他一个在县衙他们又不放心,现在外面的百姓都当县衙是个妖窝,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暴乱了。
秦灿看他们一个一个神色慌张,每次跑到自己面前却都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又岔了开来,那样子要多可疑就有多可疑,任是再迟钝的人都猜得出他们的用意。
但秦灿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上山见万老二最后一面,不仅仅因为自己和万老二他们的交情,更因为有些事情他总要去面对的……
就算云龙山那是一个伤心之地,在那里埋葬了两个他生平最为重要的人,只要回到那里,就不得不想起过去的种种,但争执也好,欢笑也罢,那都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他不该舍弃,也不能舍弃……
万老二的情况确实不太好。
以前可以把一对「雷公锤]舞得虎虎生风的双手,现今烂得几乎能看见下面的骨头,人也瘦了一大圈,眼窝凹陷着,但万老二性子里的那份爽朗还是没有变。
见到他们来,明知道他们是来见自己最后一面的,万老二却表现得像是有些时日没见到朋友那样招呼着,只是说话的中气早己不如之前,还连连咳出带着黑色的鲜血。
没说上两句,虞老大就来赶人,让他们不要打扰万老二休息,其实秦灿明白,虞老大是担心传染到其他人。
这疫病已有些时日了,大家也被折腾得从最初的不安与惊恐,到现在已是见怪不怪。
起初镇上还到处弥漫着一片悲戚,他派了不少衙役出去,规劝那些家人将尸体火化,阻止疫症蔓延的时候,很多人吵闹不休,不肯理解,等到真的同意接受了,在火堆旁那种生离死别、悲痛哀恸的情形,令闻者也不由潸然泪下。
可到了后来,都不用衙役出面,失去家人的一个个神情麻木地堆柴、点火,仿佛只是烧去一些没用的衣物一样。
没有医治的方法,也看不到任何的希望,有能力的人早就举家迁走,而没有办法离开的,就只能留在那里听天由命。也许在他们心里,早晚不过都要死,死了说不定还能和家人团聚。
这种濒临绝望的气氛,让另一部分人几乎陷入崩溃的情绪中,继而失控,便起了暴乱。
秦灿是少数在朱府就见识到这种黑色液体的可怕的人,也是知道二十多年前那场疫情的人,但他和二十多年前一样,依然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除了教人防范,尽力阻止,别无他法。
他觉得章殊一定和这件事有关,但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而秦灿也有预感,现在这发生的一切其实不过是个开端,只是刚探出水面的一个触角,更多的都还埋藏在底下,但到底是什么,未尝可知。……轉載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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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留宿在云龙山上,秦灿教小酒酿他们练了一会儿字。
亲眼看着颜璟死在暴乱的百姓手下,对小酒酿的影响也不小,据唐冬兰说,本来爱玩爱笑又皮又闹的,现在整个都沉默了很多,时常一个人躲在角落,晚上又总是哭喊着惊醒。
秦灿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拿着笔划来划去的小家伙,原本白白胖胖的,现在小脸的下巴都尖了,以前一见自己就像块年糕一样,恨不得整个人巴在自己身上,但这会儿从头到尾都没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
于是秦灿走了过去,伸头想看看小酒酿都在写什么,却发现他的纸上一个字都没写,只是横七竖八地画了一道又一道的墨痕,每一笔都锋利笔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有些重叠在一起,有些彼此交叉,满目都是这样刀刻一样的痕迹,颇为触目惊心。
秦灿虽然感觉心里毛毛的,但还是放柔了语气:「你这是在画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小酒酿停下笔来,抬头看向秦灿,那视线自下而上落在他的脸上,秦灿原本就心里发毛,被他这么一看,却是整个背脊都凉透了。
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小酒酿那么可爱,胖嘟嘟、圆墩墩的,天真无邪,眼神纯澈,但眼前这个孩子,眼底赤裸裸地流露出憎恨和厌恶。
「『灿灿』为什么不杀了那些人给三当家报仇?]
秦灿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那双本该清澈澄浮的眼眸,就这样瞪着他,然后有点激动地叫道:「三当家和『灿灿』关系这么好,为什么『灿灿』不帮三当家报仇?!]
他叫嚷着,将面前的桌子一掀,砚台飞到秦灿身上,墨汁溅了他一身,桌上那些纸也飞了起来,凌乱落下。
小酒酿吼完,眼眸里泛起了水气,水汪汪的,倒是去了一些先前的仇恨与厌恶,嘴里还喃喃着:「为什么……『灿灿』明明和三当家这么好……,为什么……?]
秦灿心里五味杂陈。确实,他应该把那些刁民都抓起来,然后——发配边疆,但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