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北征之事,一拖再拖,久久未行。
鲜侑有信过来,也叙些闲事,别无多话。
陶宴升任中书令,是云暧的意思,也是得到了刘静支持的。
刘静敢给陶宴当这个官,自然是自信不论皇帝派谁当那个官,他都有能力继续控制对方。包括陶宴陶大人。
他能随时把陶大人捧上去,也能随时把陶大人撸下来。
在听话好使的条件下,他是愿意捧一捧陶宴的,尽管陶宴屡次得罪他,并且打心眼里执意跟他作对。
但刘静似乎不放在心上。
陶宴又得出入延春殿,甚至连人都住在宫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孙秀
云暧一封封翻着奏章,翻一封丢一封。
“这几日怎么全是吏部的折子?”
“六镇兵民又在闹事!”
“平城又怎么了!”
将手里的奏章往陶宴怀里一丢:“那帮孙子又在吏部吵吵去了……”
云暧头痛不已,见着吏部二字就三天不想吃饭,十封折子有七封是有关吏部的,全在弹劾尚书王勤,云暧捂着胸口夸张道:“不行了,堵死了,快给接我口气。”
陶宴拍了拍他后背,捧了茶给他喂:“别看了,写的都一样。”
云暧使劲揉着额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替我传王勤过来。”
王勤传过来,云暧将折子丢给他:“王大人,朕每天看的告你状的折子叠起来都能当柴火烧了,你自己拿去看,拿去拿去,别往我这送了。”
王勤不看也知道写的什么,无奈道:
“陛下,这个臣也没有办法啊,吏部的名册已经堆成山了,天天都有人上臣那闹,个个都扯着嗓子的哭天喊地,一会家里没米下锅了一会孩子要吃奶,都在等着吏部派官拿俸禄,陛下你看臣上哪去找那么多官给派啊!”
云暧道:“有多少?”
王勤苦着脸:“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呢……”
云暧吐血,听着这数字就撑不住了,陶宴连忙又给他拍胸口:“陛下,陛下,别急。”
云暧又支撑着活过来:“拿来给我看看。”
王勤连忙让人去吏部搬名册,云暧望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化作人山人海的等待政府安排工作的贵族待业青年,拍了桌子大怒:“胡说!你当朕好糊弄是不是?哪里又多出来的这么多!”
皇帝装傻,王勤尴尬道:“这个还是少的,只是年纪在二十岁以上,到了明年春,又得多出上千,这帮子人届时又要上吏部来闹。”
云暧不满哼道:“往年怎么没事?”
王勤道:“往年也有,年年都闹,陛下,这些人头都是一年一年一代一代攒下来的,没法子办呢,历来都是拖着,今年因为陛下从北府军提拔了不少人上来,这些贵姓子弟不满,于是才闹的厉害了些……”
云暧又恼了:“少胡扯!关北府军什么事?”
王勤道:“确实也不关北府军什么事……”
……就是眼红而已……
昔年平帝立国,为了争取鲜卑贵族大姓的支持,下旨,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同汉族头等门阀崔、卢、郑、王四大姓门第相当,不得授以卑官。这张没本的欠条打的好啊,这帮子贵族大姓爷爷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又没有计划生育,于是一代累一代,数量滚雪球一般惊人的膨胀起来了,现在这帮官N代成千上万伸手要利息了,没有工作,先帝爷说了,他们的工作就是当官,而且还必须当大官……
特么开玩笑呢!朝廷就这么大,哪里有那么多官还是大官给你当?
这些贵族官N代就跟茅坑里的蛆一样恶心,云暧恨不得全一笤帚扫吧扫吧全倒垃圾坑里去,偏偏这帮子人都不安生,天天拿着先皇的圣旨嚷嚷朝廷,大庆朝廷增设了无数的散官试图安置这帮子人,但时间久了也耗不起,这帮子人太多了,朝廷哪有那么多俸禄给他们白吃?
国库都给吃空了!这帮耗子!
皇帝道:“大活人没手没脚吗?让他们都种地去。”
下旨裁撤冗官,各位该干嘛干嘛去,别想着吃朝廷的闲饭,一通撸下来,惨嚎一片……
这才是官N代闹事的原因。
王勤显然不敢触皇帝的逆鳞说真话的。
官N代接受不了被朝廷赶去种地的命运,仅此而已。
这个庞大臃肿的贵族官僚集团利益相关,上下一心连成一片,不是一家一姓,不是一人两人,而是所有大庆的贵姓,平帝当年的承诺,要就这么废了?说好的只要我是我爹生的就给我官当,哥们长到二十岁就等着呢,你突然叫我去种地?笑话,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只要是贵族集团的一员,就谁也不会答应!
王勤唯唯一番退下,云暧开始生闷气。
陶宴道:“吏部的法子,将贵族子弟入仕的年龄提高到二十岁,同时按年纪长幼依次授官,就这样,多少人等到八十岁都等不到出头那一天,但是总比没有指望强。”
云暧道:“你的意思是,收回圣旨,继续养着他们?”
陶宴摇头,始终是不赞成的,叹道:“臣恐怕这么下去得出事儿。”
云暧冷笑:“谁都知道圣旨是靖国公的意思,朕什么时候说过一句话了,让他们去跟刘静闹去。靖国公既然敢做,想必做好准备了。”
那圣旨还真不是云暧的意思,乃是刘静进行改革的试水之作。
云暧对刘静的折腾始终是持冷眼旁观的,陶宴说的对,随他去,看他能折腾到什么地步,惹出祸来,正好趁机收拾他。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他比刘静还激动,还要义愤填膺。
因为那帮蛆虫,实际上他比刘静还要恨。
这件事上,刘静的挫折并不能让他感到轻松,反而他觉得沉重。
云暧累的很,扒着陶宴的胳膊:“过来,给我靠靠。”
陶宴伸手搂住他:“这件事同陛下无关,陛下不要掺和进来,既然已经决定交给靖国公,陛下就不要多想了,置身事外就好。”
云暧道:“我既然在这个位子上,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明知道改革势在必行,这些累世公卿贵族盘据朝廷,将整个大庆的精血都吸干了,而今的大庆好像是一只浑身爬满了蚤子瘦弱不堪摇摇欲坠的骆驼。再不动手,就会被吃成一堆骨架。
知道必须做,只是不能做,太危险了。
你要去打扫这些蚤子,不但不能成功,反而会连自己也被蚤子吃掉。
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也变成蚤子,尽量的多咬一口不亏。
是个人都会这样想,那些满口君君臣臣的所谓读圣贤书的,其实哪个眼里又有江山社稷?大家都一样,眼里只有利益罢了。
云暧又失眠了。
陶宴道:“臣陪陛下去吏部看看吧。”
云暧换了便服,陶宴也脱了官服,两人往吏部去,大清早,吏部门外已经吵吵嚷嚷的围了不少人,守卫拦着不让进。云暧假装不知,问道:“一大清早的,诸位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立刻齐声唧唧歪歪,一青年高声道:“逮着王勤那狗东西,打死他!”
陶宴骇道:“不至于吧?”
云暧惊了:“这是为何?”
那青年冷笑道:“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云暧道:“我同诸位一样来都是来吏部要派职的啊。”
他一出口,众人就炸了,一窝蜂拥上来,抓着领子就要揍。
大家等到八十岁都等不到派官,你一张小白脸你毛长齐了没有?胡子都没长一根就敢大摇大摆跑来说是来找吏部派官的……从叫花子饭碗里抢馒头,你特么真有脸做的出来啊!特么不揍你简直没天理!
陶宴听云暧的回答就给他晕的口吐白沫,皇帝陛下真是拉的一手好仇恨……见这帮暴民乱冲上来要犯上了,吓的打跌,连忙伸手将云暧护住,一面退一面叫:“误会,误会啊!我们只是路过,路过啊!不是来派官的!”
云暧面红耳赤使劲挣脱他,要冲上去一较高下。
你倒是来打啊!朕正要将你们全部卡擦卡擦就愁找不到由头呢,一帮混蛋!
叫你们去种地你们不肯,回头就给你们齐刀乱剁了。
“你们有何德何能……不过仗着祖上的恩荫……”
陶宴死死抱住皇帝陛下捂着他嘴:“祖宗你忍一忍啊,找打啊!”
他刚给云暧两手抱住,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不知道是哪位的巴掌飞来一下子拍在皇帝的脸上,一爪子把云暧的发冠给抓散了,陶宴怒了,回身将腰上的配剑噌的□□:“谁敢乱来!他娘的老子说了是误会是误会,你们属畜生听不懂人话是吧?哪个再不识好歹要动手别怪我手上刀剑不长眼啊!”
众人骇住,都不敢再动,陶宴是气坏了:
“老子家里金山银山堆成堆了,谁他娘的吃饱了撑的来跟你们抢那破饭碗啊?”
云暧站在一旁,脸上一鲜红巴掌印头发散着,一副胜利者姿态鄙薄不屑鼻孔出气:“跟这种人何必废话。”
陶宴沉着脸给云暧整理头发,方才问话那青年将发冠给捡回来,陶宴冷声道:“多谢。”
青年道:“在下孙秀,无意给二位惹来麻烦,还请见谅。”
陶宴给云暧理好了头发,又将衣服捋了捋,拿袖子给他拭了拭脸上红痕,都给抓出血印子了,陶宴不客气道:“谁管你有意无意?麻烦让个路。”
孙秀一双狭长的凤眼目光锐利打量这两人,猜测着身份。
陶宴心里已经骂开了,这是吏部门外,闹成这样,里面那帮孙子就没人出头来管管?孙秀笑:
“王大人这会恐怕在哪里躲着不敢来呢。”
陶宴道:“裁撤官员,这是朝廷的旨意,也不是吏部能决定的,你们这样闹下去,就算杀了王勤又有何用?”
这两位刚开始还在装不知情故意询问,这会倒会说了,孙秀眼睛一转,已经有了计较。
恐怕不是寻常人——这两人是朝廷里的。
顿时便哼了一声,鄙视的看他们一眼,不以为然,出言不逊。
“听说朝廷下旨,我等不能再受官,也不能再领白禄,让我等去自谋生计,真是笑话,难道以为我们都是傻的么?若是皇帝陛下的意思,我等自然无二话,我只怕这是靖国公的意思吧?靖国公以为以为打着皇帝陛下的旗号,他就能为所欲为了吗?”说着拔高了声调,讥讽道:
“咱们的王尚书到底是听皇帝的还是听他刘静的?咱们的朝廷到底是陛下的还是他刘静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朝议
云暧心里一沉,陶宴惊讶抬了头。
眼前这青年生的瘦弱单薄,大概二十五六年纪,模样普普通通。穿着一身素麻布的青布衫,面色有些饥黄菜色,身体羸弱,仿佛有什么病症。
孙秀没察觉他陡变的目光:“今日不问出个究竟来,咱们都不走了!他王勤要是答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咱们就上御状,到金马门去问!”
这人打着皇帝的旗号将矛头指向刘静了,借着为皇帝鸣不平幌子皇帝攻击刘静代诏专权攻击新政,抓小放大,转移重点的本事一流啊。
陶宴幽幽道:“你怎么知道这就不是陛下的意思?”
孙秀道:“若是陛下的意思,为何中书监的人没有声响?我听说中书令陶大人从上个月起就称病了,陛下也久日不上朝,这难道还用人说?”
陶宴对这位真要刮目相看了,云暧嗤笑道:
“皇帝上朝不上朝也是你议论的?靖国公的尊名也是你能叫的,这位好大的口气啊。”
说话间十来个持刀带甲的官兵杀上来,洛阳令郑魏一身红袍,横眉怒道:“哪里来的乱民在造谣生事!都给我抓起来,带回去!”众人哗的一声,四散奔逃,孙秀还在原地站着,回身睥睨,郑魏道:
“把他给我抓起来!”手一挥,官兵立刻拿人,将孙秀给压住。
云暧跟陶宴在一旁围观,也给官兵一同刀架在脖子上。
云暧翻白眼,陶宴叫道:“郑大人!”
郑魏惊讶,连忙迎过来,骂手下官兵道:“没长眼睛吗?这是中书令陶大人!”
笑作了礼陪罪:“怎么陶大人也在,属下们失礼了。”
他不认得云暧,陶宴道:“过来瞧瞧,没想到这么热闹。”
那尚书王勤这才鬼鬼祟祟的跟在郑魏身后冒头出来,颤颤巍要给云暧磕头。
云暧看他那窝囊样儿就膈应,说句“不必了”转身就走。
郑魏道:“那个是?”
王勤老着脸:“是圣上……”
陶宴给云暧拿药膏擦着脸,郑魏诚惶诚恐跪在下面回话。
“这个人叫孙秀,压根不是什么贵姓子弟,就一无业游民,原本在中书舍人柳大人府上做过小吏,后来听说是因为偷窃,被赶了出去……”
云暧道:“既然是这样,他在吏部外面叫嚷生事,恐怕是别走所图罢。”
郑魏道:“应该是受人指使,只是那小子嘴硬,怎么打都不承认。”
郑魏退下去,云暧问:“你说谁会指使他?”
陶宴道:“我看他背后那人是冲着靖国公去的。”
刘静改革结怨不少,想跟他对着干的人多了去了,朝廷上下一大片的官员,还真不知道具体能是谁。
陶宴问柳亭,柳舍人诧异道:“你说孙秀?他还在洛阳?”
陶宴将事情说了,道:“现在在洛阳狱里关着。”
柳亭咬牙骂道:“这个下贱无耻的东西,竟然还敢在洛阳城晃。”
陶宴讶然:“为何这么说?”
柳亭喝了口茶,哼哼道:“这人品姓不端,最是奸滑刁钻,他父母是我府上的马奴,受我家的恩惠,我看他人聪明,又会读书识字,就给他脱了奴籍,让他在书房伺候。哪知道这小子不但不知道感激,还勾引我府上的侍妾,偷了我的钱财想要跟那贱人私奔,被我打了一顿赶出去了。只是没想到他还敢留在洛阳。”
陶宴听他这语气,又想起柳大人的尿性,素好男色,简直要怀疑柳大人是不是把人家怎么了所以人家才偷他东西想跑。
柳亭看陶宴那脸色,知道他想什么,顿时就怒了:“陶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陶宴连忙道不敢,柳亭冷哼道:“你也不看看他孙秀什么模样,长的跟个痨病鬼似的,求我干我都不要呢。”
陶宴其实是觉得那孙秀看着不大像柳亭口中的偷主人的侍妾还偷主人的钱财的人,不过柳亭很生气,灌了两口茶就不高兴的走了。
陶宴服侍了云暧睡下,决定去看看这个叫孙秀的。
哪知刚到了洛阳狱,那柳亭正拿根鞭子牢里将个孙秀抽的血肉横飞,边抽边骂“畜生”“下贱”“贱种”云云,陶宴生怕他把人打死了,连忙拦住:“柳大人,柳大人,别闹出人命来。”
柳亭甩了鞭子,对那孙秀哼道:
“当初告诉你,别再让我听见你的名字,也别让我在洛阳看见你,否则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陶宴扶着肩膀好说歹说才打他打发出去喝茶,叫狱卒将孙秀拿冷水泼醒,孙秀浑身血污肮脏不堪,陶宴隔了一段站着,瞧他。
“谁指使你到吏部生事的?”
孙秀抹了抹被血凝住的右眼,哑声道:“没有人指使我。”
陶宴道:“没人指使,你好大的胆子,就敢在吏部门外大放厥词。”
孙秀形状凄惨的笑了笑,笑的倒是相当快活,整个人透着一股诡异的张狂:“我有什么不敢?刘静不过一沽名钓誉之辈,就凭他难道还敢杀了我不成?你看看郑令他倒是敢不敢杀了我?就连大人你不是也怕我给刚才那位柳大人打死了么?既然诸位都不敢杀我,那我怕什么?把这洛阳狱的牢底坐穿,指不定我还出名了,朝中大人们还会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