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重的门栓紧紧扣住加贺大门,滴水不漏。
一扇木门区隔了两个世界,门外战火如荼,哀嚎遍野,门内禁卫森严,气氛诡谲。在鸟兽四散的清原府邸一隅,传出了窸窣的交谈声。
夜色阴沉,在黑暗中飘动的火光不经意照亮其中一张老迈却依然清俊的脸孔,只见那人颚下稀薄的胡须因嘴角蠕动而上下起伏。
「为何我非走不可?」
「一山难容二虎,您若不走,难保北条英时不会为了在那个女人面前独揽功劳而谋害您。」
「他才不敢。」
「他敢不敢我们心照不宣,北条氏向来容不得异姓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您以为那个女人真如此神通鬼大,远在京都还能保您安全无虞?北条英时的为人我很清楚,他一来到加贺就不安好心眼了。」
「昭雅,没想到你还会关心我……」
「请别会错意,我纯粹只是想保护我们的同盟关系而已。」雪舟推开沉重的门扉让藤原政辅进到僻静的别院,他张望了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之後,才尾随他跨过门槛。
藤原政辅提著灯笼黯然无语,在这种非常时刻他也不奢望能和雪舟修复父子关系,他叹了口气,越过他迳自寻觅起来。「你说的密道在哪儿?」
「得找找,许久没使用了,可能被藤蔓杂草给淹没了。」
「我们的动作得快点,我得在英时拿下加贺之前出城,否则就走不了了。」
「刚刚不是还在逞英雄吗?怎麽这会儿又如此迫不及待了?」像是对他的贪生怕死感到嗤之以鼻,雪舟冒出一声冷笑,藤原政辅回头看了他一眼。
「昭雅,我不明白……你背叛了武田又得罪清原,这样两败俱伤的结果对你有什麽意义?」
「战争需要什麽意义?」雪舟失笑道:「您不需要,我不需要,在外头打的你死我活的人不需要,就连在庙堂上冷眼旁观的人也不需要!既然如此,您还希望得到什麽虚伪的正义?您害怕世人在背後议论您师出无名吗?」
「我只是想关心你,别一再曲解我的好意。」藤原政辅悻悻转过身去,手上的灯笼因为忽然转强的风势险些熄灭。「快把密道找出来,还有琉光呢?你说过会把琉光还给我的,他如今人在何处?」
「您果然永远只记挂著他。」雪舟站在原地纹风不动,讥讽的口气让藤原政辅十分不舒服。
「他是我儿子,我会担心他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是当初就谈好的条件,你该不会是想毁约吧?」不知为何,藤原政辅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定定看著雪舟,却无法从那张端丽却淡漠的脸上察觉出任何蛛丝马迹。
他也是他的儿子,但他却一点都不了解他。
「昭雅,你就这麽恨我?」
「不,我对您早就什麽感觉都没有了。从您逼死我母亲的那一天起,从您不认我那一天起,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关连。」
「就算你不想承认,还是无法改变你我是父子至亲的事实。」
「我何德何能和您攀亲带故?您唆使橘香川对我下毒手时,可有想到过我也是您的孩子?」
「我说过这件事我可以解释的!」
「不需要!」
「昭雅——」
「少在我面前假仁假义!您要是关心我、在意我的感受,就不会坐视北条家的人欺负我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
「是啊,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多好用?一句身不由己,连自己的发妻都能面不改色杀害;一句身不由己,可以为了讨好那个女人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您知道我对您有多失望吗?」雪舟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在打掉他的灯笼之後,他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藤原政辅顿时瞪大眼睛。
「你想干什麽?」
淡红色的唇尾随刀离刀鞘轻扬而起,摔落的灯笼捕捉到犀利而纤薄的刀身飘泛著的森冷光芒,正如同那对青石似执著的眼眸一般,雪舟的口气,从未如此认真过。「父亲大人,我一直在等您给我一个结束。」
「昭、昭雅……你要杀我?你真要杀我?你诓骗我来此,就是为了要杀我吗?」藤原政辅抽退了几步,不敢靠近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的疯狂,或许不输他的母亲。
「怕了吗?您当初挥下那一刀时,可有想过母亲她也会害怕?」
「我知道我错了,当年那件事我也是後悔莫及,我——」
「错就是错了,像您这种忘恩负义之人,哪来这麽多藉口!」
就在他举刀准备刺下的那一刹那,蓦地有道人影闪入制止了他的刀势,雪舟愕然抬头一看,只见赤染契一脸狼狈,汗水淋漓的额头上甚至还有血渍。
「你疯了吗?!」
「走开!不关你的事!」雪舟奋力甩开他把短刀护在胸前,他不知道赤染是如何找到这儿来的,但他最不愿的,就是被他目击这一切,北条英时为何没有拦住他?
「我不能放任你一错再错!还不快走!」赤染横身挡住他回头对瘫坐在地的老人喝道。藤原政辅一时还没从这冲击中恢复过来,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才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
「站住!不准你走!」
「昭雅你清醒一点!」
「你滚开!滚开!」雪舟像是失去了理智,挥舞著短刀和赤染僵持不下,骤地一股血腥味袭鼻而来,他怔怔看著鲜红色的血液沿著刀刃缓缓滴下,骇然松开了刀柄。
「再怎麽说他都是生你的人!他没人性,没理由你也要和他一样吧!」
「我真不明白像他这种人还活在世上做什麽?」雪舟闭上眼睛,苍白的唇角微微颤抖著。
「你以为你有权力主宰任何人的死活吗?!」赤染契用著流血的右手攫住他的手臂,只见豔红色的血液迅速染红了雪舟洁白的袖袍。
「为何要这麽做!?」
近乎沙哑的嘶吼透露出他的痛心疾首,他不敢相信加贺城前那一地尸骸遍野真是雪舟的杰作,但谁有这本事可以驱动幕府大军假戏真作?藤原政辅?不,正是那名他自以为心地仁慈的少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雪舟阴著脸别过头道。
「北条英时为何会回头攻击加贺?不是你搞的鬼吗?清原大人他们人呢?」
「我不知道……」
「那就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这麽在意的话,不会自己去城外那堆死尸里头找吗?!」
赤染气不过打了他一巴掌盼望能藉此打醒他,但打了之後他又懊恼至极,彷佛痛的人是他自己。「你知道你做了什麽吗?你怎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雪舟抚著脸,凝望著他的眼神像是早已对他的反应了然於心,他置之一笑道:「我本来就是这般反覆无常的杀人魔,你今天才认识我吗?不是早就告诫过你要你离我远一点吗?是谁要你回来的?你回来是要替他们报仇吗?」
他蛮不在乎地抽出赤染的腰刀塞入他手里,然後往自己脖子上一架,「要报仇的话请便,你要找的凶手就在这儿。」
雪舟徒手握刀用力往前一压,眼见刀刃即将没入肌肤,赤染仰天大吼一声把刀扔掉。「给我一个理由!给我!昭雅,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我就是嗜血,就是喜欢见人家天伦破碎!我实在受够了清原那伪善的家伙!谁需要他的怜悯?!」他作势欲转身离去,却遭赤染一把拉住。
「不要逃避我的问题!告诉我!是谁策划了这场战争?是武田还是幕府?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你和北条英时达成了什麽协议?他为何要帮你?!」
「事到如今答案还重要吗?」
「我难道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吗?藤原昭雅,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麽?你可以无视清原大人对你的恩情,但你不能无视我对你的感情!」
「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雪舟沉默了半晌,淡淡移开视线。
「一厢情愿能让你跟男人上床?!」赤染扳过他口气难掩激动,雪舟抬头迎上他心碎的视线,表情冷淡得彷佛他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倘若我自荐枕席能换得一个男人死心塌地,那麽这笔交易谁也不吃亏。」
「你说什麽?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吗?」
「当然知道。毕竟想要我的,也不只你一个不是吗?你是该沾沾自喜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赤染怔怔松开他,雪舟很清楚这番话对赤染的杀伤力,但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将他推出风暴之外,他宁可将自己彻底从他心中抹去。
「赤染,念在过去的交情我劝你最好抓紧时间离开,否则等到大军进城,我就保不了你。」
「你以为我稀罕吗?」
「是不稀罕,我只是怕你给我添麻烦。」
赤染握紧双拳,甚至没有意识到指甲已经刺穿掌心。这就是他守候了这麽多年,最後得到的报答吗?
「还不走吗?真要让北条英时误会我和你有什麽你才甘愿吗?」
「昭雅……」
「请别再这麽叫我了。北条英时答应我,等拿下加贺他会带我回京。到时我藤原昭雅将改头换面,即便是在那个女人面前,她也不能再随意轻视我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走,绝不给你造成困扰。」
虽然百般不愿接受雪舟已和北条达成协议的事实,但他连救命恩人都能赶尽杀绝了,还有什麽做不出来的?
既然他的存在只是多馀,他就只能选择成全。赤染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之感,搂著进城时被游击部队击伤的腹部踽踽而行,丝毫不愿在雪舟面前流露出弱者的姿态。「对了,你交付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橘香川现在人在伏鸟寺,你随时可以去取。最後,雪舟大人,祝你今後官运亨通——」
一声「雪舟」就此划清了界线,雪舟闭上眼睛无以为应,他听著赤染的脚步声消失在尽头,最终连句道别的话也没有。
要成大事必须能取能舍,他以为他做得很好。
然而越是想克制住那股疼痛,他越觉得身体痛得像是快要裂开来似的。在连月亮都隐没於乌云背後的黑夜,他紧紧抱住手臂蹲了下来,但身体还是痛到不住颤抖。
对不起……
无声息滑落的眼泪充满了悔恨,他很清楚再多的对不起也换不回失去的,以及逝去的,但为了复仇,他注定要一个人走上绝路。
他不愿赤染一起来,不愿他那洁白的心和他同样染上污秽的色彩,反正雪夜叉恶名昭彰,杀一个人也是杀,杀千千万万人也是杀,所有罪名就由他一人承担,他会亲手终结所有纷争,还这个天下一个太平的。
☆、终章 殊途同归(完)
还记得月山的白梅吗?那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人真是悲哀的动物,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喜欢你。
※
拖著一身伤痕累累离开加贺,与雪舟决裂之後,赤染忽然不晓得自己该何去何从。
淅沥的水声轻轻震盪了耳膜,他抬起头,黑部川就在附近吧?
一条河承载了多少回忆,是他把雪舟从出羽带到这里,然後放任他杀了这麽多人。
他早就洞悉他的野心,但却小觑了他的野心,是他犯傻了,没料到这一切只是一出戏,从他对琉光的冷漠乍见端倪,更或许从他冲进武田帐里带走他的那一天起,天大的阴谋就此悄悄揭开了序幕。
他骗了世人,甚至连他都骗,为了复仇,他连自己都出卖了,再不可置信事实皆已造成,他只想知道过去那些承诺还算数吗?还有他为自己流下的眼泪,可有真心在里头?
不…他不信…他不信一个人真能绝情绝义到如斯地步,至少在黑部川的回忆不会骗人,至少在养伤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俩是真的快乐。
他一直都想带他走,带他去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但如今他发现自己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想回去黑部川看看,或许在那个地方,他能够找到一丝慰藉。
腹部的剧痛已经快要撕裂身体,他随手捡了根树枝充当拐杖,他要去,即使得用爬的,他也要去——
莫由来一阵昏天黑地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堕入了深渊,当躯体狠狠摔落在尘土上,他茫然望著眼前苍蓝依旧的天空,发出了声感叹。
好美。
从以前他就觉得这个颜色很耀眼,直到现在他还是这麽认为。
华丽而望之冰冷的颜色,却拥有一种奇异的热度。
他记得四年前在东山道的那场风雪里,他从孤寂的黑暗中对蓝眼的少年伸出了手,他还记得少年说他不需要朋友,永远都不需要。
※
北条英时临风策马顾盼神飞,像是在欣赏他的杰作。
历史之城因沐浴於鲜血之中而更显瑰丽,他细目遥望著敌军残破的军旗,只见焚烧的黑烟彷佛哀歌般,悲凄地直窜天听。
「大人,我们在西门抓到一个可疑人物!」
「俘虏的话就送到俘虏该去的地方,别连这点小事也拿来烦我。」他头也不回满脸不耐烦,虽然隐约察觉出上司心绪不佳,但由於兹事体大,尽忠职守的部下也只能硬著脸皮一禀再禀。
「可是大人,对方坚持要见您——」
「嗯?」
「是关白藤原大人,我们终於找到他了。」
※
藤原政辅一见到北条英时,便挣脱守卫冲上前去,只可惜连对方的衣角都还没碰到,便又让人给扭住了双手。
「你当真目无君主了!竟敢如此待我!」
「我对姑父既未五花大绑也无刑具加身,可算是礼遇有加。」
「你派人将我『擒』来此地算哪门子的礼遇?」
「两军交战之际总难免有失手的时候,是我不对,我在此向姑父道歉。」北条英时以眼神示意守卫松开藤原政辅,并让他们全退出门外。
「不过姑父为何要私自出城呢?我们既然一起来就该一起回去,您迳自离去要是途中出了什麽意外,试问我该如何向姑母交代?」
「我自是有急事要办才会先行一步,你若不放心,派支军队护送我回京也行。」虽然才刚从雪舟手里逃出生天,但先前给出忠告也未必是空穴来风,单看北条英时招呼自己的阵仗,料想也是来者不善。
「这嘛,目前加贺情势未定,恐怕此时挪不出人手来。」
「那我就一个人回去。」
「姑父何以归心似箭?」
「刚不是说了有急事要办吗?」
「是何急事可否说来一听?」
「英时,论辈分官阶我都在你之上,你不觉得你过问太多了吗?」
「我身为盟军统帅一举一动都将影响整个战局的发展,自然不可马虎大意,我怎知道姑父不是去向敌军通风报信?」
「你此话是何意?拿我当奸细看吗?!」
「离京之前,姑母要我多留意您的动向,站在我的立场,我也是很为难啊。」
「你少拿京子压我!我是京子的丈夫,她能不信任我吗?」
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北条英时只是置之一笑道:「您是姑母的丈夫没错,但也是雪舟的父亲不是吗?」
「你、你在胡说什麽?」
「你以为姑母什麽都不知道吗?雪舟的真实身分你比我更清楚。若非如此,姑母又何必处心积虑想要除掉他?」
「原来京子早就知道了吗?」
「是啊,只是为了顾及你的颜面不愿在你面前动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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