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秋杀
尽管反覆练习了说话的表情,他还是避开了那双哀切的眼眸。
原以为分别即会被淡忘的东西在那一刹那鲜明跌出了回忆,他远远望著他的「弟弟」,突然觉得那不过是比陌生人还要稍微亲近一点的名字罢了。
尚未开席会场便已人声鼎沸,少年虽非初来乍到,但由於生性孤僻,即使已经在加贺待上好几个月至今却也记不住几张脸孔。尽管如此,他仍感觉得到每一道紧锁住自己的目光都夹带著深重怨恨,他毕竟曾经将他们一一逼上绝路。
一路尾随少年入场的赤染契自然也没错过这点风吹草动,见他始终拉长著脸,平子陵稍微缓下了脚步,「赤染君,请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迟早会理解的,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只要他们别太过分,我会给平先生这个面子的。」
平子陵苦笑了下心里其实也很在意雪舟的反应,怎知比起赤染,他倒显得泰然自若多了。
「平、平先生…您怎麽连这种人也请来了?」当平子陵领来两人时,四周突然涌上一群人马硬是让他们打住了脚步。
「平先生!您晓得这家伙手上沾了多少兄弟的鲜血吗?」
「诶?这位不是武田那混帐的狗头军师吗?啧,咱们加贺几时也收容起落难菩萨来了?」
此起彼落的酸言凉语让平子陵拢起了摺扇,他扫了一周,口气不慌不忙,「雪舟君是主公的客人,而诸位的一言一行也代表著主公,诸位这般『盛情款待』,莫非是要人家笑话咱们清原家只有这点肚量吗?」
「这、怎麽敢呢?」顿时鸦雀无声的现场道尽了人性的胆小怕事,平子陵那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仪非但彻底展现出清原家首席幕僚的分量,也替雪舟的将来打通了一条明路。
「雪舟君,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平先生请带路吧!」平子陵的礼遇让少年感受到清原家至高无上的诚意,自然也没把这些意外的插曲放在心上。
待平子陵引领两人来到指定席次之前,一名十三、四岁的男孩突然追了出来,见他又惊又喜,雪舟下意识退开了脚步。
「雅哥哥?雅哥哥真的是你吗?我好想你……你这几年都到哪儿去了?」
雪舟半抬著衣袖,总觉得就这麽甩开人家似乎很失礼,只好以眼神向一旁的赤染求助。
「这位公子是不是认错人了?」赤染噙著微笑轻轻拿开了他的手,却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眼底有些雾气。
「怎可能会认错人?他明明就是我的雅哥哥……」
「平先生您看这——」赤染担心再说下去男孩会哭出来,只好趁骚动未起之前请平子陵出来暂时缓住场面。
「琉光公子,主公差不多要到了,雪舟君的事容後再议好吗?」
「平先生说得不错,雪舟既已投入主公麾下,往後要找他问话多的是机会,不急於这一时半刻。」
听出那话底夹藏的嘲弄,雪舟横了说话的人一眼,原来是小泽景树。
那天在马厩碰见他的时候原本还没什麽感觉,但今晚见他为琉光护航意味甚浓,想必日後同朝为臣的日子大概也好过不到哪儿去了。
「诚如小泽大人所言,待宴会结束後,就算琉光公子有再多的问题,在下也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雪舟微微扬起唇角,清澈而优雅的目光让北条琉光情难以堪地转开了身子。
※ ※ ※
晚宴在清原良基到场之後正式揭开序幕,雪舟在平子陵的引领之下正式拜见了他未来的主公。
「雪舟先生,我谨代表清原家诚心欢迎你的加入。」
「清原大人言重了。雪舟才该感谢您的抬爱,感谢您既往不咎,愿意给在下将功赎罪的机会。」雪舟额头贴地跪伏不敢起身,清原但笑不语,亲自走下台阶将他扶了起来。
「千万别这麽说,我才觉得委屈了雪舟先生。像我这样无能的人能够得到雪舟先生这样的人才,也算是加贺百姓的福气吧?」
「大人言重了。」雪舟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怠慢,清原浅浅一笑,牵著他走到平子陵面前。
「大人?」
「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雪舟先生务必答应——」
雪舟疑惑地看了平子陵一眼,却发现他也不明所以,这时候,清原忽然拉过平子陵将三人的手握在了一块。
「大人!」
「主公?」
几乎是异口同声,清原望著两位出色的年轻人眼底充满了骄傲。「子陵,雪舟,以後就由你们来当我的左右手,你们要相互扶持同心协力,务必要帮助我打击恶霸匡正国风。」
「承蒙清原大人如此错爱,雪舟怎承担得起?」
清原良基紧握住他退却的手,毫不吝惜给予鼓励。「不是错爱而是肯定。因为曾经是敌对立场所以我从一旁看得很清楚,你是一个想做就会做得很好的人,我相信你。」
「清原大人……」雪舟受宠若惊,忍不住回握住清原良基的手。
「该改口喊主公了吧?」清原拍拍雪舟的肩膀,噙著微笑步上了台阶。
雪舟作揖而拜,无从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他一路目送清原离去,待他重新就定位这才恭敬地退出了主走道。
「什麽嘛?才来几天就跟平先生平起平坐了真教人不服气——」
「有什麽好不服气的?我倒是觉得很高兴喔!」宴席上,有名将领突然发出不平之鸣,平子陵执起酒壶,亲自替他斟满了酒碟。
「平、平先生?」
「还不明白吗?主公就是这样的人,仁慈宽厚,一心相信世间绝对存在著真爱及真理……我们不就是因为倾心於这样高洁的品德才决定追随他的吗?」平子陵那轻得几乎听不见的低喃,宛如破晓晨钟般敲响了雪舟的耳膜。为什麽?当初遇到的人不是清原而是武田呢?
怔忡之际,有只手搭上了肩膀。他摇摇头,给自己倒了碟酒。用不著赤染安慰,他也知道平子陵并不是为了让他安心才故意这麽说的。
另一头,观看了全程的北条琉光忍不住满腹的疑问,终於开始问了「雪舟」的来历。
「他一直以来都叫雪舟,投靠主公之前是出羽武田的军师。」担心北条琉光被烫伤,小泽景树藉机取走他手中紧握的茶杯。
「出羽武田的军师?那我来加贺时沿路所听到的『雪夜叉』是——」
「正是雪舟。」
「怎麽可能?」
「千真万确的事,公子可派人去查证。」尽管不解男孩的震惊从何而来,但雪舟用兵的凶狠快准却让清原军吃尽了苦头。
「话说回来,琉光公子口中的雅哥哥到底是?」
「也许…真的是我认错人了吧?」北条琉光无心再讨论下去,只是隔著走道远远望著雪舟,望著他那张清秀美丽的侧脸,绽放出他所陌生的笑容。
※ ※ ※
催黄的叶像是蒙上了层厚重的湿气似的泛著幽暗的冷光,骤然捎来林风一阵,让酒後的身子不觉瑟缩了几分。
没留意到手上的灯笼是何时给打灭的,少年眯著眼打算就著月光踏上归途,然而秋夜总是让人感觉萧条而凄冷,偌大的天空望过去一片孤寂,形单影只的金钩还真像极了自己的写照。
不意一个颠踬,少年差点就被绊倒在地,所幸及时伸出的援手扶了他一把,他愣愣回过了头去。
「都这麽大的人了,连路也不能好好走吗?」
「你跟著我干什麽?回自己的屋子去。」少年甩开了他的掌握,逞强的脚步仍带著点踉跄,赤染连忙跟上前去。
「瞧你都醉成什麽样子了,一个人回得去吗?」
「我没事——你走吧——」
「醉成这样没事才有鬼咧!」不过轻轻一拉,少年整个人竟瘫软在他怀里,还来不及享受的豔福,便已经先将赤染吓得手忙脚乱了。「看看你看看你!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敢说大话!酒量明明就不好为什麽还要喝那麽多呢?」
「赤染…你真的很罗唆耶——」
满怀无奈地收下那记白眼,赤染的苦闷可谓是达到了饱和点,一个男人被人家嫌罗嗦也实在是够窝囊的了。心知与醉鬼争论无益,他一把搀起少年,打算先将人平安送回去再说。
「我可以自己走……」
「我有点冷,借我捱一下吧?」
少年说不过他只好由著他扶著,只不过一路上隐约包覆住自己的体温,突然让他的身体有些疼痛起来。
「……还在想你弟弟的事吗?」赤染一开口便切中核心,少年回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彷佛看见了那个困惑自己许久的答案。
「其实并没有那麽难不是吗?你只要再走出去一步——」
「哪有这麽简单?」他贸然打断了赤染契,那瞬间来到的脾气连他自己都感到措手不及。
「能对我发泄出来也好,幸好现在四下无人,我是不介意多听两句啦!」
被重新握上的手热到发烫,他由著对方拖著脚步,双腿却渐渐沉重了起来。
「怎不走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搂住男人的背将自己藏了起来。不知道为什麽,他突然很想这麽做。
「你啊……别老让人这麽担心好吗?」赤染叹了口气,右手轻轻包住了腰上紧扣却冰凉的十指。
※ ※ ※
没点灯的小屋像是呼应著主人的心情散发出萧索的氛围,赤染尾随少年入内之後,初次意识到自己对此地的陌生。
打从他们在加贺住下,他甚少有机会来访,一来是少年几乎夜夜都睡在他榻边,即便後来伤势好转了些,他也不曾主动邀过自己。对於这一点他怎麽也无法解读成是他对自已的依赖,唯一有可能的,是那个纠缠了他十多年的心病吧?
赤染边想边叹了口气,正想找个烛台却差点被绊了一跤。他捞起地上的直衣①走了几步又踢到了个轻软物体,扔了揉乌帽的少年已散开长发兀自缩在墙角。
少年脱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单衣,见他抱著双膝始终没有抬起头来,他忍不住靠了过去。「怎麽一个人待在这儿?著凉了怎麽办?」
他抖开刚才捡到的直衣披上他的肩膀,顺势将他搂入了怀里,「整晚没见你吃什麽又喝了那麽多酒,现在肯定很不舒服吧?要我去帮你弄点热茶吗?」
「不用。」
「昭雅…你偶尔可以跟我撒撒娇没关系的。」
「我没这麽软弱……」
赤染啧了声,正想开口说点什麽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少年忽然一凛紧抓住他不放,尽管垂落的长发遮去了脸上的表情,从那口气他都感觉得到那份压抑。
「别去开…不管外头是谁都别去开……」
「昭雅——」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再跟他解释什麽,事实就是如此,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关连了。」
「知道了,我不去应门就是了。」搂住那副颤抖的身子,男人最後做出了妥协。当四周再度恢复平静,少年已盖著直衣卧在他腿上。赤染以为他睡著了正想抽身去准备床被,怎知突然听见他出声道:
「你知道吗?第一次听见他喊我雅哥哥的时候我好开心,那种开心的程度就像是心脏快要跳出来似的,我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他当年好小好小,白白嫩嫩的就像尊琉璃娃娃,当他搂著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渴望著被人碰触……」
「既然如此,为何要刻意疏远他?」
「琉光他是北条家的继承人,光耀门楣比什麽都重要,我不能拖累他。」
「你怎会有这种想法?我总觉得你弟弟应该不是这种人——」
「我怎麽想都无所谓,反正都已经离开了,藉此一刀两断也好。」
「说得倒容易,照晚上的情况看来,他好像没有要跟你一刀两断的意思。」
少年撑著地板坐了起来,一双苍冰的眼眸在浓重的夜色下透著冷冽的光芒,一对上那样的视线,赤染突然觉得背脊有道冷汗流了下来。
「你喝多了,我看还是先好好睡上一觉,有话明天再说吧?」赤染若无其事地伸手去搀,却被一把挥了开。
「你到底要我怎麽做?我不想留在那里也不行吗?一个没有人会爱我的地方,我为什麽要留在那里?没错…或许不是完全没有,我有琉光不是吗?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我受不了旁人的眼光……到最後,他的存在只会让我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可悲而已——」
「小心!」因酒气上冲而眼前一黑的少年才刚起身又软倒在男人怀里,一旁被撞翻的小几杯碟散了满地,赤染赶紧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麽?为什麽父亲他会这麽讨厌我?为什麽琉光一出生就轻易得到了众人的宠爱?为什麽他可以不用付出就坐享其成?为什麽?为什麽没有人愿意爱我?」
「怎麽会呢?我不是在你身边吗?」赤染将少年抓进怀里口气充满了心疼,他不晓得该怎麽做才能减缓他的失落,他唯一能够的,就是让他不感到孤独。
「你总有一天也会离开我的。」
「不会的。」
「会的……」他推开赤染的怀抱身子不断地後退,直到脚跟碰上了梁柱,他掩著脸瘫坐了下来。
「昭雅,看著我好吗?」
男人拉开了他的手好长一声叹息,他假装没听见,迳自别开了脸。
「除非我死了,否则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少年怔然回过头来,凝著水气的眼眸像是起雾的蓝海,赤染跟他额头贴著额头,抿然一笑道:「我说的可不是醉话喔!是承诺,我对你的承诺。」
注①:平安朝以後所兴盛的公家便服。有夏冬之分,夏天里外皆以蓝色系为主,冬天则外白内紫。
☆、第十四章 浮舟(限)
也许是真的醉了,他最後连自己是怎麽回到里屋的居然也记不得了。
躺在赤染铺好的被榻上,他用棉被盖住了大半张脸,明明觉得自己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但不知为何泪水还是沿著眼角悄悄流了下来。
好难过…胸口像是让人紧紧勒住了一般。
「还不睡吗?」
「睡不著……」被揩去的眼泪在唇边掠过一抹湿意,他吸了吸鼻子,喉咙又微微缩了起来。
「别再胡思乱想了,至少留在加贺的事进展得很顺利不是吗?」
「嗯。」赤染一整晚一步也没离开过,大概是真的很担心他吧?
「睡一下好吗?等你睡著了我再走。」他摸了摸他的脸,尽管声音流露出些微疲色,仍温柔得足以融化一切。
雪舟背对著他说了句话,他没听清楚,直到衣袖被轻轻拉住,他已经坐起来,头低得不能再低。
「怎麽了?」赤染拂开脸边垂落长发问道,雪舟没讲话,打从一开始抓住便没松开过的衣袖,让他整片绞进了掌心里头。
「一定要走吗?」那声音幽幽淡淡,怯怯抬起的湿润眼眸美得像是要凝出水滴似的,雪舟把脸靠著他的胸前,微弱的嗓音像极了虚弱的呼救。
「留下来好吗?这时候…不想要一个人……」
赤染愣了愣,好半晌才露出一丝苦笑,「别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会误会的。」
雪舟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他倒吸了口气,轻轻把他从身上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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