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选择。说到为国为民,固然有此原因,但展昭却知,那并非全部,也非重点,他心中重要的是白玉堂的安危。
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心中所系所爱都只为一人,爱意如酒般愈久愈醇,纵然知道人生将至尽头,所恋之人已为人夫,再无可能重续前缘,但只要还活着,尽其所能,也要为他守护一份平安,这份感情,逾越了生死,成为展昭生命中不可分隔的一部分。
这女子,是玉堂的妻子,他与她将终身为伴,皆手共老。自己和玉堂不能兑现的誓言,会由她来完成,无论如何,她都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或许这是个很自私的心愿,但只此一次,私心又何妨?
展昭不再多言,只默默地看着莫明,表情沉静得吓人,“赵大哥。”失血过多及腹中的巨痛,让双儿有些神志不清,对周遭所发生的事也无多少反应,感觉生命在飞快地流逝,也许再也见不到最亲的人,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
突如其来的哀呼,令莫明在展昭无语凝视下本已动摇的决心变得更为脆弱,终究是明白他的心意,也不忍见这女子横死在自己面前,即使是这么不情愿,还是取出那颗救命的药丸,犹豫再三,终喂入双儿口中,那一刻,莫明整个身体仿佛被冰冻着,一寒到底。
药效发挥得极快,不过片刻,双儿身上渐起暖意,青紫的唇有了些血色,连腹中的疼痛也平复了不少,“赵大哥……”迷迷糊糊的又是一声呼唤,在这静谧无声的清晨,显得格外的哀戚。
莫明瞧着展昭似乎有话想说,怎奈力不从心,几次张嘴,却吐不出一字,忙伸手催动内力,将一股真气缓缓送入他体内。“送她回去……告诉白玉堂,尽快离开。”展昭说到此,禁不住又咳了起来,血从唇角不断溢出,又是一阵椎心刺骨的痛疼,几乎令他丧失了意识。
莫明狂乱地摇着头,他清楚的知道,展昭的情形,任是神仙也难以救治,这种清醒的识知,使得他已然绝望,什么都无法思考。
展昭艰难地伸手握住莫明,素日里那暖如春水的双眸此刻显得如此的倦怠,仿佛下一刻就要合上不再睁开,“帮我……送……”语中竟带了些哀求。
“展大哥……”莫明不忍展昭再耗费所剩无几的生命,含泪应道:“别再说了,我答应,一定把她送回白玉堂身边。”又自怀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锦盒,将盒内一颗碧绿的丹丸喂展昭服下,这丸药是由数种毒物制成,对身体有害无益,却有一种功效,可令濒死之人短时内提升精力,多支撑些时辰,若非莫明确知展昭已回天乏术,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服下此药,如今只盼能多支持片刻,待他回来。
临去之前,莫明找了个避风的安全之所,将展昭安置在一个小山洞内,细心用茅草树枝等物掩住洞口,“展大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踌躇再三,狠下心,带着双儿离去。
莫明抱着双儿,一路疾行,他从未有此时这般悔恨,以前为何不努力研习医术及武功,事到临头,竟帮不了半分。两年来的相处,展昭不仅是师傅,更将他视若兄长,当作最亲的人,看着他生命如风中落叶,却什么也做不了,莫明心里自然是痛彻肺腑。
第20章
不到十里的山路,感觉却是那样的漫长,似乎永无尽头,莫明心烦意乱,根本没注意到周围其他之事,“叮”的一响,骤然惊醒,停下脚步,但见一支小箭正落在身前,不远处的雪松下站着白衣人,充斥着冰寒之气的双目在见到莫明怀中双儿之际,变得通红,“谁干的?”透着无比的恨意问道。
乍见白玉堂,莫明便是一怔,只过一夜,眼前之人尽显疲惫之色,但他已无心多管,将裹在外衣里的双儿递过道:“尊夫人遇劫,被我师傅救下,让我送回。”
白玉堂接过双儿,望向她苍白的面容,一时间痛悔、怜惜之情溢于言表。连夜将邻村的王大娘请至家中,却不见了双儿,惊怒之余四下找寻,他简直不敢想象,娇弱的妻子落在那些凶残之人手中,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成亲以来,自认未曾好好尽过一个丈夫的义务,已然有愧于心,却还要陷她于险境,那一刻,杀死自己心思都有,如今见双儿虽被救回,但情形依然十分危急,让他又如何能不痛心。
“师傅还有一言让我转告,请尽快离开此地,那些杀手可能还会前来。”莫明的语气淡如青烟,心里却起了隐隐的期盼,又不知所盼为何?
白玉堂身子猛然一震,心突然间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那是一种难以言喻而又深邃的刺痛,最终化为犹疑的一问:“你师傅他……”
“赵大哥……”双儿悠悠转醒,睁眼瞧见自己竟然在白玉堂的怀里,欣慰地轻唤了一声,此时白玉堂纵有千万疑问,却在双儿这一声呼唤中,归于平静。
“双儿,你感觉如何,哪里不舒服?”白玉堂柔声问道。
“带我……回家。”双儿煨在白玉堂怀里,低低地道。
“好。”白玉堂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前,深深地望了莫明一眼,终究什么也没有问。
莫明心中惨然,展大哥危在旦夕,所念只有此人,但看眼前情形,白玉堂也不可能前往,即便去了也于事无补,只徒填哀伤,相见不如不见。只是展大哥做了这么多,却连这最后的愿望也难以实现,苍天到底有没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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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温馨,疲倦的身子被轻轻拥着,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被人全力呵护着,感觉十分舒爽,朦胧中展昭希望这一刻便是永远。醒来时,发现已回到废宅,靠在莫明怀里,少年的眼中是无尽的绝望和哀伤,脸上还带着两行湿润,见他醒来,忙强颜欢笑道:“展大哥,人我已送回,你放心,他们都没事,好着呢。”
展昭现出浅浅的笑意,伸手拭去莫明脸上的泪痕,轻声安慰道:“别难过……人终有一死……上天眷怜,已多给了我……两年的生命,让我见到最思念的人一切安好……已足够了。我一直将你当作兄弟,如今……有件事……要托付于你。”
莫明哽咽地道:“展大哥,无论什么事,只要莫明能做到的,一定为你达成心愿。”
“我死之后,将骨灰带回……江南常州,若将来取回巨阙,就留给你。”展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声音时断时续,愈显微弱,“只可惜……你我相处……时日不长,未能多教你些什么。”
莫明紧咬着唇,才能忍住嘴里的呜咽声,展昭握着他的手道:“别这样……那套剑法……”话至此已无力再说下去,原本迷离的眼神此时却骤然变得满目光华。
莫明一怔,瞬间明白了展昭之意,哽咽地道:“展大哥,你一直喜欢那套‘共效于飞’的剑法,我这就使给你看。”扶展昭来到院中,靠坐在墙边,莫明取过剑,身形一转,剑气过处,漾起一片华彩。这套剑法,轻灵飘逸,莫明颇为喜欢,当日展昭传给他后,曾下过苦功练得十分娴熟。他从不知晓,展昭欣赏的,并不是他使剑有多漂亮,而是因为这套剑法,是当日与白玉堂两人在开封府闲暇之余共创的。
仿佛时光流转,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展昭眼里,如真似幻,依稀是落花纷飞的梨树,那人白衣若雪,剑随人舞,剑气纵横灿若流星,带起一树梨花,飘然落地,铺满一层,象一幅极美丽的画卷。目光追逐着舞剑的身影,心里渐趋安宁起来,眼里漾起一片晶莹剔透,低低地唤了一声“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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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明也不知,自己为何又会去找白玉堂,或许展大哥虽已离去,仍想让他一心牵挂的人见上最后一面,了却心愿,哪怕已成为再无知觉的冰冷,莫明仍相信,展大哥的灵魂并未走远;亦或者,展昭付出了所有的一切,那人却一无所知,莫明心有不甘,想让白玉堂明白,这段时日,是谁在默默地为他守护着平安。明知展昭是不会在意这些,甚至根本不想让那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但莫明觉得还是应该做些什么。
刚进庭院,就见白玉堂负手立于一株梅树下,看上去依然是十分年轻俊秀的脸上,刻着难言的伤痛,显得那么的寂寞与无依。
莫明怔怔地看着白玉堂,这人平静的外表下,心底深处应是那惊涛骇般的激烈,到底要如何开口,对他述说过往一切?莫明其实并不了解,展昭和白玉堂之间,是一份怎样深厚的感情。
正踌躇间,房门突然开启,一名老妇人急急奔出,来到白玉堂身前。只见她神色慌张,哆哆嗦嗦地嚷道:“赵爷,不好了,夫人难产,孩子只怕也不行了,您还是进去见上最后一面吧。”
妇人的话如巨雷般乍响,白玉堂闻言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唤了声:“双儿……”,人如飞鸟投林般冲向屋内。
莫明静静地站在院中,抬头望向清澈透蓝的天空,只剩下了深深的痛惜和感慨,展大哥将所有的希望都留给了白玉堂,却仍换不回双儿的一条命,早知这种结局,当时会不会有不同的选择?莫明轻轻地苦笑了一声,答案其实心里早已有了,只是——不甘心。
见那妇人在院中一角,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念叨着菩萨保佑之类的话,莫明暗道,若真是苍天有灵,断不会叫展大哥这样好的人有如此的遭遇,这最后一面终究是不能相见。
白玉堂见到双儿那已然失神的双目,心如被生生撕裂一般,极痛。
“赵大哥……”声音已弱不可闻,白玉堂倾下身,才能听清双儿的清话。“孩子……对不起……”
白玉堂搂着双儿,痛心疾首的道:“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没能好好照顾你。”成亲至今,他心里的愧疚从未停歇,这女子待自己极好,所有好妻子该有的贤良淑德,她都拥有,本来,娶她的男子该是多么的幸运,却不幸嫁给了他,对他的过往也一无所知,却要承受那么多本不属于她该有的痛苦,自己从未真正地爱过她,虽然也曾试着去爱,但总也做不到,最深的残忍,莫过于此。
“我知道……”双儿喃喃地道:“你一直都是双儿的赵大哥……我很喜欢。”
白玉堂吻了吻她的脸,柔声道:“双儿,你是我的妻子,永远是我最亲的人。”双儿脸上现出极美的笑容,心里却存着些遗憾,至始至终,她的赵大哥都不曾将一个“爱”字说出口,但他们能相遇又结为夫妻,毕竟还是有缘,也许来生……双儿的思绪渐渐地飞远,最终化作一片空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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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江南景致独好。
莫明细心地将几株兰草植下,借着春雨绵绵,这里很快就会花开灿烂,一片绚丽。
莫非在不远处瞧着,摇头道:“傻孩子,这些花花草草的,送女孩才是,你师傅是南侠,唯有宝剑才能与其匹配,要这些花草何用?”
“剑……”莫明轻轻地道了声,“也不知在何处。”数月前,他带着展昭的骨灰,离开恩泽小镇,先回家去留书叔父,而后独自南行,一路来到江南常州,展昭的家乡,最终将骨灰安葬在这风景秀丽的青岚山上。
莫非走上前,搭着莫明的肩膀道:“该来的,总会来。”心里盘算着,过几日,那人也该到了吧。这一年多,他浪迹天涯,四海云游,细心访查,最终找到了稀世奇葩可治展昭之伤,待匆匆赶回,却只见一封留书,莫非除了伤感,更多的是抱憾。
回想当日,梅林之中,决定斩断那缠绵不去的爱恋,于那两人而言,究竟是幸或不幸?时至今日,莫非仍无法判断,但却想为已故之人,完成最大的心愿。听闻那人带着妻儿的骨灰,回了金华,葬于祖坟内,自己遣人所传之信,他理应收到。
莫明与展昭师徒名份早定,按礼守孝三年,却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会和白玉堂重逢于展昭墓前,看着他上香烧纸,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让莫明几乎以为这只是某个敬重展昭的普通朋友人前来拜祭,心里竟起了莫明其妙的不满,生死之交,如今阴阳两隔,难道不该沉痛些,悲伤些?这人竟能如此的波澜不惊,平静如常,人说锦毛鼠白玉堂面冷心狠,看来不差。
莫非却因曾在梅林见白玉堂为情所困,伤于刻骨的相思,如今这番模样,反生出几分担心,忍不住问道:“你可考虑清楚了?”
白玉堂默然道:“我若不接受,岂非辜负了他的苦心安排?”听口气,莫非知他心结未解,这种事,除非当事者自己想通了,其他人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接受。
此后的数月间,白玉堂留在莫非身边,除了疗伤,偶尔也会指点莫明武功,莫明对他始终生不出如展昭一般的情谊。
那日莫明练完剑,正要回房,却被白玉堂叫住,随手扔了把剑给他道:“这是你师傅生前所用的巨阙,他既收你为徒,这剑自然也该归你。”
莫明摇头道:“我曾听展大哥说将剑赠与了你,何不留着做个纪念?”
白玉堂冷冷地道:“人都走了,留把剑何用。”
莫明心头火起,一把拿过巨阙道:“你不稀罕,展大哥的忌日,就让此剑去陪他,这世间,也只有展大哥得配此剑。”事后,果然将剑埋入坟中。
时光流转,又是花红柳绿时,莫明听叔父说起,经这一年的治疗,白玉堂的武功已然恢复,不日便会离去。
清明时节,莫明前往拜祭展昭,将近坟前,听得一人喃喃自语,那声音,正是白玉堂。“猫儿,你从来都是如此,你我之间,本是两人之事,却都让你一个做了决定。为何要这样?或许你根本就不需要其他人?没有白玉堂,你依然是南侠展昭,持剑卫道。”说到此,眼幕低垂,此刻已是神思具飞,无数回忆在心头掠过,相识、想争、直至相恋,最后,那人的一切都化为了尘土。
白玉堂自嘲地笑笑,又道:“可你是否想过,没有了你,我又会如何?那日在梅林,还以为是梦中所感,原来都是真的,只是你不愿见我。可知即使所余时日不多,能在一起便胜过孤独一世。这辈子,白玉堂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是娶了双儿,令她抱憾而亡。最恨的,却是你未能遵守誓约,无论是何理由,上至碧落下黄泉,我都不会原谅你。”
话音刚落,莫明惊见白玉堂双手一合,一对白玉雕成的一猫一鼠瞬间被碎成了粉末。莫明有心上前为展昭辩解几句,却想着叔父的曾言,那种事,必须自己想通,其他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遂不打扰,悄悄离去。
那日以后,莫明再也不曾见到白玉堂,问叔父,莫非轻描淡写的道:“他的伤好了,自然有他自己要做的事,为何要留在此地?”莫明虽无语,却不以为然,心里暗道,你走了,展大哥自有我陪着。
不久江湖中便传出有关白玉堂的消息,有说他近日力擒淮南十三盗贼,送官究办,也有说他独下陵南,助镇南侯平定边乱,又传他劫法场,救助被冤之人,好在最终替人申冤,将功折罪未被追究,最后的消息竟是他入赘朝廷某重臣家,此后,便再无音信。
莫明每次扫墓,都会将叔父带回来与白玉堂有关的消息,在坟前叙述一遍,他很肯定,这些事对于九泉之下的展大哥,也是一种慰藉吧,曾经的一切都无可搀回,失去的终究难以追悔,活着的人,本就该有自己的人生之路。
番外——此情可待
番外一
斜阳疏竹上,残雪乱山中。
江南的冬日远比北方温暖,即便是昨夜落了一场雪。
破晓云开日出,到晌午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