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背叛我么?如果是在岛上,楚绍云一定说不会。可想起回到中原之后,解挽舟的种种言行,他忽然发觉这个答案自己并不确定。
背叛我之后,我要怎样?楚绍云思忖一阵,无奈地发觉这个问题自己也回答不了。他可以从十岁起,就处心积虑地算谋如何脱离师父的掌控;可以忍受每月剜心刻骨的剧痛折磨;可以在危机四伏强者为尊的金沙岛上独占鳌头游刃有余;可以身中剧毒危在旦夕之时,仍然处之泰然屏退强敌,可眼下他知道了,有些事情,终究是自己也无法决定的,这和武功如何机智怎样,半点干系也没有。
解挽舟猛地抬起头来,道:“大师兄,咱们不用去当什么天下第一,那是江雪涯的命令,大可不必理会。你陪我回家去,以前的事,过去就算了,好不好?”
楚绍云心知解挽舟肯说出这些话来,已属不易,却终究摇摇头,道:“我发过毒誓,若是违背,你会不得好死。“解挽舟急道:“不过是句誓言而已,我根本不在乎!”楚绍云慢慢地道:“可我在乎。”只要会伤害到你,哪怕只是可能,也不行。
解挽舟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是么?那没有别的法子了。”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嫩柳吐绿,杏花嫣红,正是一年春好处。解挽舟向北边远远眺望,悠悠地道:“再多走几天,我就可以回家啦。爹爹妈妈见我平安回来,一定高兴得不得了,想必要大宴宾客,热闹好些日子。我答允过妹妹,会偷偷教她两招‘梦回剑法’,她准定保守秘密,谁也不告诉。我还要带你去看狮子林、寒山寺。还要请你吃我娘做的酒酿梅子,把你的牙齿都酸掉……”
他刚一开口时,楚绍云的心陡然一沉,可渐渐的,就在解挽舟的语气中,听出强自忍耐的遗憾和伤感。说到最后,解挽舟回过头,面带微笑,双目中却流下泪来。楚绍云蓦地站起,又惊又喜,道:“挽舟……”
解挽舟摇摇头,拭去眼泪,道:“苏州解家名满天下,威震江南,我不能做出令祖宗蒙羞之事。是挽舟不孝,不能做个好弟弟好哥哥,也不能做个好儿子。就,就让爹爹妈妈,当我已经死了,从未回来过。从今而后,只有跟着大师兄为非作歹的小师弟,可没有解家的二少爷了。”
解挽舟在岛上魂牵梦萦心心念念,就为能有一朝回到家乡,和父母亲人团聚,这种思念之强烈,屡屡提及,楚绍云不可能不知道。却不料他为了自己,竟然甘愿过家门而不入,从此浪迹天涯,携手共进。饶是他再沉稳镇静,也不免心神激荡,欢悦无限,上前紧紧将解挽舟拥在怀中,心道:“师父,这次可是你错了。挽舟想过千百种法子,就是没有想到要背叛我。”
………………
游子凭栏凄断
解挽舟在楚绍云的怀中直起身子,皱眉道:“大师兄,我求你一件事,咱们杀人的时候,能不能挑那些为非作歹的凶恶之徒?”
楚绍云暗叹口气,若是做个杀手也要挑挑拣拣,什么时候才能称得上天下第一?更何况他刚刚见识了号称名门正派的单家所作所为,又被众多白道正义之士围攻,心下觉得这黑白二字也没多大分别。当下拉过解挽舟的手坐到桌旁,道:“我根本没想让你跟着我。”
解挽舟诧异道:“大师兄,你是说……”
楚绍云缓缓地道:“去做杀手,我一个人就行了,你还是回家去。你在岛上朝思暮想日盼夜盼,不过是和父母亲人团聚而已,难道我不明白么?眼见家乡近在咫尺,你如今不回去,只怕日后会后悔。”
解挽舟虽然一心想和大师兄患难与共,但不得还家终究心中大憾,一听这话低头沉吟不语。只听楚绍云又道:“你回去陪伴父母一了心愿,我去当我的杀手血印,不过五年而已。”
解挽舟闻言一抬头,颤声道:“那,那怎么成,我不和你分开。”扑到楚绍云怀中。楚绍云轻抚他的背脊,低声道:“不过五年而已,眨眼就过去了,到时我去找你,你再和我一起走。”解挽舟拼命摇头,可内心深处,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但一想到就要和楚绍云分开,心中酸楚莫可名状,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恨恨地道:“江雪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楚绍云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猜出杀手血印就是我。我认了个徒弟,叫阿右,最擅长乔装改扮,就让他化装成我的模样,跟你回家。江湖人士见过我的人寥寥可数,你再小心从事,过一段日子,我在西边以杀手血印的身份闯出名声,谁也想不到你们身上,就可让他功成身退,恢复容貌去找我。”
解挽舟听他说得条理分明,就知他主意早定,决不能更改。事已至此,解挽舟反倒定下心来,须眉男子也不必学那难分难舍女儿之态,他抬袖拭去泪痕,笑道:“这五年你可得好好地,不许受伤。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用派什么阿右来传信啦,五年后的今天,你不来找我,我自尽陪你便是。”
楚绍云道:“能杀我的人,只怕还没出生。”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彼此凝视一阵,楚绍云低声道:“我走了。”解挽舟点点头。楚绍云俯首在他唇上一吻,道:“保重。”解挽舟握住他的手紧了紧,道:“万事小心。”楚绍云提起长剑,咯地一声轻响,推开窗子,纵身跃了出去。
解挽舟却没有抬头,只听得外面风声飒然,知道楚绍云已然走远。他慢慢吐出口长气,身子后仰,靠在椅上,整个人像被一下子抽空了,忽然觉得寂寞而疲累。
解挽风一见到弟弟,便发觉他有些不太对。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嘉兴城,买了几匹马代步,又雇了一辆大车。祝寒彻贪图享受,身份尊贵,另有马车,两个童子一左一右悉心服侍。他却不坐,骑马随在解挽风身后,听他和弟弟说话。
无论解挽风提起什么,解挽舟都是恹恹的没有兴致,浑不似昨日那般谈笑风生恣意张扬。那个大师兄楚绍云紧紧跟在后面,神色依旧平淡无波,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解挽风担忧地凑到弟弟身前,摸摸他的额角,道:“你,你没生病吧?”
“没。”解挽舟勉强笑笑。祝寒彻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个讥诮的笑意:“解二少爷一向以除魔卫道匡扶正义为己任,天下未平,自己怎么会生病?”解挽风无奈地看了祝寒彻一眼,回头对弟弟道:“你别怪他,他就是说话不,不好听。其,其,其实人不坏。”想起祝寒彻前任魔教教主响当当的名头在外,无论如何称不上“人不坏”,不由脸一红,期期艾艾地道:“对,对我,还,还,还不坏。也没,太,太乱害人……”
“哥。”解挽舟看着兄长一脸为难的神色,道,“你不必再说,我现在明白啦,就算他罪大恶极,死后堕入无间地狱,除了不顾一切地跟着,还能有什么法子?”解挽风听他说得古怪,似乎颇有涵义,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但弟弟不会再埋怨自己误交匪类,却是明摆着的,顿时高兴地搔搔头发,呵呵直乐。
解挽舟见他开怀,心情稍霁,道:“哥,我累了,去睡会,有事叫我。”说着对冒充楚绍云的阿右随意点个头,钻到马车中自去歇息。
解挽风喜不自胜,对祝寒彻道:“这,这下好啦,弟弟站在咱,咱,咱们这边。”祝寒彻道:“有没有他,没什么分别。”解挽风摇头道:“你,你不知道,娘,最,最疼爱,爱,他。”祝寒彻冷冰冰地道:“你娘要是不答允我俩在一起,我就把她杀了。”
解挽风怒斥道:“胡,胡说!就,就知道杀,杀人,显你,你,你武功高么?!”
若是换个人,胆敢当面如此无礼,十个有十个也死了,祝寒彻眼都不会眨一下,这时却只噗嗤一笑,眼梢斜挑:“我也累了,你陪我休息?”
解挽风兀自在气头上,扭脸忿然道:“不去!”祝寒彻左手手指轻弹,正中马耳,马头登时右转,和解挽风的马贴到一处。祝寒彻身子一歪,凑到解挽风耳边轻声道:“我出言不逊,你不想教训我?”说完,舌尖在那人耳廓浅浅一舔。
他说话既轻,动作又快,旁人看在眼里,不过是祝寒彻身子不稳晃动了一下,解挽风却从耳朵到面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不由自主四周看去,那两个童子马车中并未出来,解挽舟又在睡觉,阿右奸猾似鬼,早就故意走到前面,什么也看不见。
解挽风转头看向祝寒彻,那人墨玉笛一横,又是一副睥睨天下,冰冷如寒玉的模样。解挽风真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一把拉住祝寒彻的手,道:“我,我陪你休,休,休息。”
一行人到了苏州地界,祝寒彻不愿陪解家兄弟回家,自寻地方安歇。只有解家兄弟和易容成楚绍云的阿右三人,一同前往解家庄。
一出苏州城,解挽舟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期盼激动,催马当先奔出,阿右、解挽风紧随其后。穿过密密层层的树林,便见一处朱门白墙的院落。解家早得了讯息,派人在门前眺望,见到解家兄弟的坐骑,立时有人飞奔回府,连声高叫:“三少爷回来啦!三少爷回来啦!”
解挽舟不理会众家丁,绕过影壁,径直大步而行。
阿右跟在后面四下观瞧,只见解家庄内飞檐斗拱错落有致,绿树婆娑繁花胜锦。苏州园林天下驰名,这里虽不及私家园囿那般精致叠美,却也亭台楼榭,景色宜人,绝非寻常江湖府第可比。
一群侍仆婢女簇拥着一个中年美妇快步而来,解挽舟一见之下,屈膝跪倒,叫一声:“娘。”母子二人相拥而泣,良久方才分开。解氏一边拭泪一边道:“好孩子,你能平安回来,娘不知有多开心。”拉起解挽舟,摸摸他的发顶,柔声道:“都长这般高啦,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
解挽舟含泪笑道:“没有,我好得很。”指着阿右道,“这是孩儿的大师兄,叫楚绍云,孩儿能回来,多亏了他。”解氏上下打量阿右一眼,阿右将半身隐在树影里,对着解氏拱一拱手。解氏笑道:“既是挽舟的师兄,咱们可要好好款待。”一迭声命人安排客房,悉心照料。解挽舟道:“爹呢?”解氏皱皱眉,道:“昨晚喝醉了,还在歇息。”解挽舟点点头,他父亲极爱酒,自幼见惯了父亲总是醉醺醺的模样,也不以为意,道:“娘,我和你有话说。”解氏道:“那去你房里。你的东西我和你爹都没动过,唉,两年多你早忘了吧。”
解挽舟道:“每晚都要梦到几回,怎么能忘?”母子二人相视而笑,解挽舟握着母亲温暖的手,这才有一种真是回家了的感觉,心中宁静祥和,轻轻舒出一口气。
母子二人到了解挽舟房中,解氏将手一摆,笑道:“仔细瞧瞧,我说没有乱动你的东西,可不是骗你吧?”解挽舟却顾不得这些,拉过母亲坐到桌旁,道:“娘,我在金沙岛上,看到了咱们解家‘梦回剑法’的秘笈!”解氏吃了一惊,道:“真的?”解挽舟重重点头道:“千真万确。”接着便将在岛上种种事情详详细细说与解氏。只是在母亲面前,未免不好意思,将自己和大师兄两情相悦之事隐去,心道:等五年之后大师兄平安归来,和他一起到母亲身前辞行,到时再说也是一样。
解氏一直默默倾听,秀眉时紧时舒,直到解挽舟住口不说半晌之后,方才悠悠长叹一声,道:“好孩子,可真难为你了。”顿了顿,续道,“你说你见到各门各派的秘笈,可曾仔细辨别过,是真是假?”解挽舟道:“再真不过。娘你还记得吧,我曾背着父亲学过三招,岛上那本秘笈,其中录的那三招剑谱,和我学的一模一样,半点不差。只可惜,我学会之后,秘籍又被江雪涯收了回去。娘,那个偷走秘笈卖给江雪涯的,一定是解家人,我隐隐约约有点线索。”
解氏猛一抬头,道:“有……有线索……”解挽舟道:“不错。娘你想,出卖祖宗不是小事,不是为利就是为名,至于钱财等物,咱家人只怕还看不上眼。我想来想去,只有四叔,他一直对父亲继承家业耿耿于怀,说不定偷走秘笈,卖给江雪涯,只是不知江雪涯应允了他什么事。”
解氏神色严肃,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就是灭族大祸,须得小心从事。秘笈外泄之事,你千万不能对别人提及,毕竟只是猜测而已,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能乱说。”解挽舟笑道:“娘,我这不是和你说嘛。”解氏没理会儿子的笑语,只道,“连你爹爹也不能说,他一天喝得醉醺醺地,难保不会酒后泄密,咱们须得暗暗查访才行。”解挽舟见她说得郑重,敛了笑容,道:“是,孩儿知道。”
解氏道:“江雪涯有那么多武功秘籍,你没有拿来自己看看么?”解挽舟摇头道:“娘,我一直记着你的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再说,咱们解家的‘梦回剑法’就够我练上一辈子啦,可没什么精力去学别的。”解氏低头,慢慢地道:“你真是娘的好儿子。”想了想又道,“那些秘籍在什么地方,你能找到么?这些东西牵扯各大门派,须得妥善处置才行。”
解挽舟摇头道:“恐怕找不到了,江雪涯一把火,说不定连崖顶上的木屋也都烧成灰烬,又到哪里去找?”
解氏皱眉道:“以我之见,只怕没这么简单,江雪涯处心积虑搜罗那么多武功秘籍,岂会一把火烧掉?当时你晕倒了,嗯,其余两人也昏了,只有那个楚绍云还清醒。说不定,说不定那些秘籍传给了他。”
解挽舟听到母亲提起大师兄,立时脱口说道:“决计不会,大师兄有什么事都不瞒我,我可没听他提起过。”解氏看他一眼,微笑道:“傻儿子,怎么在那岛上过了两年,还这么孩子气?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难道什么话都对你说?”
解挽舟搔搔头,笑而不语,暗道:大师兄自然什么话都对我说,如果他真是得了那些秘籍而不告诉我,那一定是根本没把那几本烂书放在眼里,觉着用不着和我提起,可不是故意隐瞒。
解氏察言观色,见解挽舟默不作声,神色却似颇不以为然,略想了想,道:“挽舟,我看你那个大师兄气度平常,似乎也不怎样厉害。”
解挽舟笑道:“娘你以貌取人了吧,大师兄平常时候是有些沉默寡言,不过剑法可是不得了。只不过,嘿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咱家这个,是个西贝货,是一个叫阿右的小子假冒的,大师兄去做杀手血印了。”解氏大吃一惊,道:“你,你说什么?杀手血印是你大师兄?”解挽舟将楚绍云被迫做杀手的事一一说来,末了道:“大师兄是怕江湖人误会我是杀手血印,因此让阿右过来冒充避嫌。娘,这件事我只对你说,千万别告诉别人。”
解氏白了他一眼,道:“难道为娘不知道么?”忽然一起身,高声喝道:“什么人!”推窗向外张望。解挽舟吓了一跳,忙道:“怎么?”解氏双眉紧锁,低声道:“方才见窗前人影晃动,不知是谁。”
解挽舟“啊呦”一声,道:“这下糟了,会不会被人偷听去?”解氏见他神色惶急,安慰道:“不见得,也许是我眼花看差了,或者哪个仆人恰巧路过。”解挽舟皱眉不语,心道:“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有人到得近处都未听见,反倒是母亲先发觉,难道回到家中,就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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