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低沉缓慢,想必就是那个“习大侠”:“赵大人言重了,你是朝廷命官,又比习某年长,该我敬你才对。”
楚绍云慢慢走近,藏在暗处,透过镂空的屏风向内看。只见桌子主位坐着个中年人,肥头大耳满面红光,肆意谈笑趾高气昂,旁边一个又瘦又矮的汉子,面容猥琐,尖嘴猴腮,但太阳穴隐隐隆出,双手指节粗大,定是个掌法极高的内功高手,两人正举杯痛饮把酒言欢。其余诸人或胖或瘦,神态不一,目光都望着主位之人,似乎皆是他的下属。其中两三个腰挎长刀,举手投足间武功颇为平庸。若是解挽舟来,定会看出他们都是衙门里的捕快,但楚绍云可不知道,只觉这等资质尚要携带兵刃招摇,很是好笑。
那个布衣少年走上前去,“请用茶。”边说边将在座诸人茶水一一倒上。当他靠近主位那个“赵大人”时,杀气突然爆出,楚绍云点点头,是他了。
果然那少年倒下茶水,袖口一柄小剑陡然刺出。那赵大人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张大口还未出声,“当”地一声响,那个猥琐的矮子突然长臂一伸,手中茶杯恰恰抵在剑尖上。那少年一招不中,撤剑再刺,身手灵活招式连绵,居然是个练家子,只不过功力太差。那矮子哪容他再动手,弹指之间一支竹筷激射而出,正打在那少年肘间“曲池穴”。少年手臂登时酸软,短剑“卜”地掉到地上。
这一切快似闪电,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少年中招,短剑落地,这才恍然是有刺客!赵大人吓得浑身肥肉乱颤,哆哆嗦嗦地道:“快快!捉住他捉住他!”那几个捕快抽出长刀,刀尖前指,抵住那少年颈上后心。
那少年大叫道:“赵林,你个收受贿赂残害百姓的狗官!”声音高亢,极为尖利。赵大人脸色惨白,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指着那少年道:“你……你……”那少年双眉直竖,一提气刚要再喊,那矮子上前用力戳了两下,那少年只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那矮子道:“赵大人,这里人多嘴杂,这孩子乱喊乱叫一通,被人听到了只怕不好。”
赵大人这才醒悟,连声道:“快把他绑了!绑了!”几个捕快将少年按在地上,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结实。少年涨红了脸,狠狠地望着赵大人,牙齿咬得格格响。赵大人手一挥:“将他带回衙门,等我回去好好审讯!”三个捕快应了,押着少年出去。
楚绍云后跃一步,半转过身靠在墙上,看上去像是喝多了的客人。那三个衙役也未多看,只顾押着那少年前行。楚绍云方才见到那少年捣鬼,目光一闪,倒来了兴致,转回身来继续看房中情形。
那赵大人惊魂甫定,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拿出手帕来擦拭锃亮的额头,对那矮子道:“习大侠,这次可多亏你了,没说的,以后有用得着我赵某的地方,尽管开口。”习大侠微微一笑,掠过一丝讥讽,口中却道:“好说好说。”
赵大人受了一吓,口干唇裂,拿起茶杯就要喝茶。身旁一人道:“这是刚才那小子倒的,没准他会搞鬼。”赵大人被提醒,道:“对对,这个小兔崽子。”一边骂一边将茶水倒掉,高声叫道:“快点换杯子来。”
那个习大侠慢慢地道:“只换杯子只怕不行,这一桌子菜都得换掉。”赵大人一怔,旁边人道:“习大侠放心,方才那小子只是拿茶壶进来,并未碰到别的东西。这桌酒席是赵大人特地为您备下的,您瞧,这大蟹子、西湖锦鲤,扬州城可都吃不到。”
习大侠笑道:“赵大人一片诚意,习某怎不知晓。只是这个小崽子太可恶,他在这些菜里都下了毒了。”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赵大人道:“怎么,怎么可能。”习大侠道:“他一进来,就借倒茶的名义在桌上转了一圈,这一圈把所有的菜都下了毒。在下不过是眼快些,倒还看得清楚。”说着,凑到面前一盘菜上闻了闻,道:“嗯,是千里送魂散,唉,可惜这些佳肴。”
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毒药非同一般,众人慌忙扔下碗筷,起身连退几步,生怕有什么沾到身上,中了毒可不是好玩的。赵大人气得脸上肥肉一晃一晃,一拍椅子扶手,叫道:“回去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众人躬身称是。
习大侠笑道:“回去自然是得教训的,倒不忙在一时。咱们换个席面再吃,这次我请大人,算是为大人压惊。赵大人放心,习某虽不才,那些小伎俩倒还不放在心上,这一次一定让您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哈哈,哈哈。”
楚绍云悄没声地后退两步,转身走开。他武功比那个习大侠要高上许多,一来一走居然谁也没有发觉。
楚绍云不再理会房中诸人,却对那少年极有兴致。那少年虽然年纪小功力弱,但先在茶中下毒,再在菜中下毒,最后出手刺杀。那他一刺根本没想成功,不过是迷乱敌人心智,被擒之时大声喧哗,是想让楼上其他人都知道知道这个赵大人的丑事。赵大人受惊不小,心烦意乱之时,说不定会喝茶压惊,就算不喝茶,继续吃菜喝酒,也是死路一条。这一番连刺待毒,一计不成尚有一计。而且心狠手辣,要知道和他有仇的也许只有赵大人一个,但他把毒下在茶中菜里,那么这一桌子的人恐怕都幸免不了。事实上,要不是一旁有个习大侠,这少年设计连环,一定可以大功告成,只可惜运气不大好。
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论心机手段城府狠毒,竟然不输于金沙岛上弟子。楚绍云不料出了岛也能见到如许手段,倒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中颇为赞许,料想这孩子如果是岛上弟子,肯定不会轻易死去。
他想这孩子既然设计被捉,定然有方法逃脱,肯定不能离酒楼太远。果然,一转弯在酒楼旁狭窄的后巷中,看到两个捕快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张口吐舌,显见是中了毒。另有一个似乎武功稍高,昏迷不醒坐靠在墙上,长刀抽出,刀刃上有血,想来曾经挣扎过一阵。楚绍云只听得不远处脚步声纷杂,定是刚刚逃走的那个少年无疑。
他轻轻吐出口气,有一种下了决心之后的释然。这样也算有缘,就从你开始吧。
………………
未成晚雨,先做秋阴
那少年本是扬州城人,九岁上被一个和尚看中。说他骨骼清奇,头顶却有血气环绕,日后不是自身有血光之灾,便是逞凶释恶,为祸一方,只有出家修行方可解脱。那少年是独子,父母舍不得,只好先送去安徽山上找个道观修身养性。那个道观的老道有功夫在身,少年不声不哈极有心计,小心翼翼地讨好逢迎,将老道那点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那老道本来见这孩子挺灵秀,一点就透,也愿意教他。后来见他年纪越大越有主意,而且弯弯肠子极多,心地不善,便有些不喜欢了。
那少年十三岁时,家里出了大事。扬州城首富段老爷要给儿子盖园子,请风水先生过来,看中临郊一块地,正把那少年家里圈入地中,并且说是凤眼,地灵之处。段老爷请那少年父母将房子卖给他,可人家是几辈子的祖产,不愿动,好说歹说出了多少钱都不行,段老爷来了脾气,买通了十数个地痞流氓,直接就把少年家房子给扒了,扔下银子扬长而去。
那少年父母写了状子告到府衙,接状子的便是那个赵大人。哪知官商相通今古一般,赵大人惊堂木一拍,就把地判给段老爷了。那少年的母亲本来就有咳喘之症,这一下连气带病,三个月上就咽气了。他父亲气不过,纠集街坊四邻抬着棺材去段府吵闹,被段家几个壮汉家丁一顿乱棒打得口吐鲜血而死。数日之间家破人亡,无人收敛,邻居只好托人去安徽山中将那少年寻了回来。
这孩子秉性也奇怪,家中惨遭横祸,居然不哭不闹,只用段家扔下的银子买了两口棺材葬了父母,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众人都道他见对方财大势众,不敢出头,自认倒霉算了。半年之后这件事渐渐平息,无人再提起。一日段家父子陪同妻妾小姐前往扬州城附近的甘泉寺进香,在寺中祷告之时,段老爷去茅厕方便,半日也不见回来。派人去找时,发现他死在后院菜地之中,身上毫无伤痕,连仵作也验不出死因,只道是暴病身亡。不出半月,段家大少爷死在前往乡下收租的路上,再过半个月,段家主母无声无息死在家供佛龛前,同样都是验不出死因。众人都传闻段家遭了瘟疫,要不就是犯了什么鬼祟,谁也想不起来半年前那对惨死的夫妇,更想不起来他们那个单薄弱小、孤单可怜的孩子。
那少年杀了段家三口,早就想要这个赵大人的命,但赵大人是朝廷命官,不比段老爷那个大富户。出门坐官轿,鸣锣开道,身边有衙役随侍,一直下不得手,直到昨日才打听出这位大人要在望春楼宴客。那少年立时想出了法子,誓要置赵大人于死地。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赵大人宴请的竟是个武林中人。那少年一入雅间便已知形势不妙,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结果功亏一篑。幸好他思虑周详,早就设下计谋,这才得以逃脱。
他心里知道这一次赵大人只怕是死不了,不免有些恼恨,但他在剧变之时尚能容忍半年之久,再等上个一月半月也不算什么,当下弄翻三个捕快,转身向巷子深处奔去。
刚走出几步,便觉身后有异,似乎有人跟随。他慢下脚步,装成气力不支的样子,还故意咳嗽了几声,摇摇晃晃眼见就要跌倒。装模作样弄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出来袭击。那少年眼睛一转,陡然施展轻功向前疾冲。他是扬州城人,对地形再熟悉不过,故意挑些偏僻的小路,在横七竖八狭窄的巷弄之中穿梭来去。到了城中大街上,又突然闯入熙熙攘攘的闹市。这样忽尔东忽尔西,闹了一气,这才松口气,又转回暗巷,。
谁知还没等走上几步,就听身后有人道:“轻功太差。”那少年大吃一惊,非同小可,猛一回头,身后哪有半个人影。他也真是极富心计,当下凝神静气,喝道:“什么人!是赵林那个狗官派来的么?”那人默不作声。少年一边四下打量,一边默运玄功暗自警惕,口中道:“快点出来,鬼鬼祟祟不算好汉!”
那人道:“你要杀那个赵林?”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似乎不愿浪费精力多说一个字,声音极为沉稳,听起来似乎年纪也不算大。他既直呼赵大人名讳,显见不是那狗官属下,莫非是段家派来的人?少年心下苦苦思索,道:“你是谁?我要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道:“那个习大侠,你打不过他。”
那少年身形一晃,直奔西边粗大的木柱。他引得那人说了几句话,立时判断出声音是在此处传出,这一下拼尽全力毫不留情,掌风霍霍直劈了下去。
可是木柱后空空如也,哪有人在?这一掌气力用了十足,却打了个空。那少年足下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听那人道:“你轻功太差,打不过我。”声音竟是在身后传来。少年那点伎俩被人说中,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觉得那人语气平淡,并不气恼,也没有讥讽之意,只不过说一个平常的事实而已。
少年知道是遇到了高手,再不敢轻举妄动,高声叫道:“我打不过你也打不过他,那又怎样?”
那人道:“我替你杀赵林。”这句话着实大出少年意料之外,心中疑惑更甚,皱眉道:“你也和他有仇?”
那人道:“没有。”少年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和那个习大侠有仇,杀了赵林好嫁祸给他。”他心思极多,不免以为人人都和他一般,哪知那人道:“我不认识他。”
少年皱起眉头,想了半晌,突然恍然道:“莫非,莫非你是个杀手?”那人道:“不错。”少年心中一动,暗道:请杀手杀了那个狗官,这倒是个好办法。可忽然又想起一事,又沮丧下来:“你要多少钱?我现在可没有。”
那人不料他有此一问,沉默一阵,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半晌方道:“你有多少钱?”
那少年见他并无恶意,放下心来,不由好笑,想到:他奶奶的,原来是个生手。难道要在小爷我身上开张大吉?摸了摸怀中,只有一两银子和十数个铜板,便把银子留在怀里,只拿出铜板,道:“我就有这些。”摊在掌心,手臂前伸,料想那人来拿钱时,定然露出尊容,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模样。
忽觉右边肩头被人在后面一拍,少年下意识地一回头,不见半个人影。一阵微风掠过,少年暗道一声不好,再回过头来,掌心里十数个铜板已然消失无踪。只听得“卜”地一声轻响,眼前飞过一物,恰恰落在脚尖前地上。少年仔细看时,竟是他怀中那一两银子,被绞成二钱大小的一块,牢牢嵌入石板中,就如被锤子钉入的铁钉一般。
少年张口结舌,心中骇然,刚要说话,又是“卜”地一声,又一块银子落入地上,仍是二钱大小。紧接着“卜卜”连声,一两银子正分成五块,钉在地上,形成一个圆圈,将少年围在中央。
少年也是习武之人,自然知晓,将一块银子分裂开来并不稀奇,但二钱银子比一根手指还要细小,那人竟能用指力将一两银子分成大小均匀的五块,内劲功力简直骇人听闻。更不用说将银块嵌入身前石板之中,这等功夫,别说亲眼看到,少年就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他知道这是对方在警告自己,若是这碎银两不是射入地上,而是射向自己的脑袋身上,焉还有命在?
少年惊骇之下心服口服,钦佩不已,立即“噗通”跪倒在地,口中道:“小子阿右,恳请高人收入门墙,定当尽心服侍,忠心不二,绝不敢怠慢!”咚咚咚一连磕了无数响头。跪了半晌听不见周围有什么动静,那人早已离去,杳无踪迹。
楚绍云施展轻功奔回望春楼,推开雅间的房门,便见那个女子粉腮泛红,泪意盈盈,作势要倚到解挽舟身上。楚绍云眉头一皱,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将那女子推开,冷冷地道:“你做什么?”
解挽舟正和那女子相谈甚欢,那女子早听说过江南解家的大名,却不料眼前这位贵公子就是解家二少爷。这等俊秀出尘的人物,就算在江南也是少见,更何况解挽舟曾经在岛上为奴半年,自然对这些优伶有怜恤之意,说话温柔有礼,举止体贴尊重。那女子何曾见过这等客人,不免心摇神驰,曲意逢迎。二人均是离乡背井,数年不曾回去,说起思乡之情,不禁泪盈于睫。解挽舟一杯紧似一杯,早已有些混沌迷茫,那女伶趁机便欲亲近,哪成想正当此时,楚绍云自外回来。
那女子身娇体怯,被他一推,“哎呦”娇呼一声摔倒在地,连带桌上碟儿碗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又羞又痛,本就泫然欲泣,这一下嘤嘤地哭出声来。
解挽舟一惊起身道:“你这是做什么?”
楚绍云道:“离她远些,免得有危险。”解挽舟一怔,看着楚绍云一脸严肃认真的神情,噗嗤一声喷笑出来,道:“你还当这里是岛上啊,寻常百姓又有几个会武?还能对我意图谋害不成?”
楚绍云见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柔柔弱弱,确实不像有武功的模样。但他在岛上生活惯了,在那里,师父弟子之间都保持距离,除非极为信任亲近的人,谁能靠得这么近,当下淡淡地道:“小心一点不是坏处。”一指门口,对那女伶道,“你出去。”
他性子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