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也不着急回去,在密林中慢慢前行,深夜里四周静得很,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解挽舟一偏头,突然发现密密的枝桠之间透出一点亮光。那亮光既远又小,若非四下里漆黑一片,还真不容易发觉。他忙一按楚绍云的手,道:“师兄,你看那边。”
楚绍云皱皱眉头,道:“这里是禁地,咱们快些出去。”解挽舟想了想,道:“没准也是哪个弟子偷偷溜出来。啊——糟糕,你说会不会是另有人知道碧眼雪貂的秘密?”
楚绍云沉吟一阵。他们二人做事缜密,尤其是楚绍云更是谨慎,但岛上弟子个个奸诈,若是真被人察觉……便道:“那去看看,你跟在我身后,小心些。”
二人不再出声,蹑手蹑脚偷偷掩过去,那点亮光却凝立不动。等到了近处,才发觉那是一个木屋中透出的灯光。二人小心翼翼离得更近了,果然是个木屋,孤零零地伫立在密林之中,周围树木全都被砍掉了,露出大片的空地。
解挽舟一起身,便要走过去。楚绍云的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极不好的预感,这里是师父设下的禁区,那么能在这屋中的,就极有可能是……他猛地拉住解挽舟,指指身后。但解挽舟少年心性,好奇心极强,见到此景哪肯轻易放过,不退反进,又向前走了几步。
二人这两年朝夕相处,彼此性情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楚绍云知道这个少年又犯了倔脾气,拉是肯定拉不回来,只能暗自叹口气,在后面跟着。不管怎样,若是真有什么危险,竭力护他周全也就是了。
二人悄悄来到空地旁的矮树林中,谁也没敢再上一步。但此时大雪初霁,月色极好,和屋中那点灯光交相辉映,将屋中情形,照得清清楚楚。
只见窗前一个人影晃动,虽看不见模样,但可见轮廓,那人发髻高耸,云鬓垂珠,长袖细腰,竟然是个女子。
楚、解对望一眼,惊疑不定。这岛上之人都是江雪涯带回来的,女孩子几乎到了金沙岛,没有能活过五天的,这个女子是谁?难道江雪涯居然在这密林木屋之中金屋藏娇?解挽舟倒还罢了,楚绍云自幼在岛上长大,每一次江雪涯带人回来,他都要去岸边迎接。这个女子是什么时候带回来的?在岛上多久了?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晓?
二人不由自主,伸手紧紧相握,都觉此事太过诡异,一定是一件极大的秘密。忽见木屋中烛光一灭,原来那女子竟将灯熄了。二人睁大眼睛,此时正是关键所在,如果没有人出来,说明那女子一直住在此处;如果她能出来,正好看看究竟是何人。
只听得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那女子慢慢走出,长长的裙裾在地上拖曳。解挽舟忽然觉得那女子的举止甚是古怪,可究竟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二人眼看着那女子一步一步走到空地当中,苍白的月光正照在她身上,尽管她衣着与往日大不相同;尽管她脸上轻扫娥眉,薄施粉黛;尽管她微微低头,垂目敛眉。但解挽舟还是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子不是别人,赫然竟是江雪涯!
………………
怀新恨
这种情形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惊世骇俗,解挽舟双目圆瞪,忍不住失声惊呼,却被一只手紧紧掩住口。楚绍云面色凝重,微微摇了摇头。解挽舟恍然而悟,自己若是发出半点声音,被江雪涯听到,他们两个今天再休想走出这片密林。
就在这举手投足之间,碰到树枝发出些微声响,江雪涯猛地转头过来,目光如电,直直看向二人藏身之所。解挽舟仿佛被利剑刺中,身子微微发颤,竭尽全力稳住身形一动不动,屏住呼吸。江雪涯在林中看上一阵,似乎没有发觉什么,收回目光,低头继续前行。二人躲在暗处,却像过了几年之久。眼睁睁看着江雪涯一步一步慢慢走远,直到身影没入密林,再也看不见。又过了好一阵,楚绍云轻轻吁口气,解挽舟想要偏头看他一眼,才发觉自己全身僵硬,贴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二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掌心黏黏的都是汗水,不约而同转身,齐齐向和江雪涯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一直默默前行,直到走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密林外山坳就在前面,楚绍云这才低声道:“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日后见到师父,千万千万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解挽舟听他说得郑重,也知此事非同小可,点头道:“我知道。”
二人又走了一阵,出了密林,上得山坳,解挽舟这才完全放松下来,长长舒出口气,忍不住道:“他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真是……真是……”惊骇之心既去,好奇之心又起,想到江雪涯穿着女子衣衫的模样,觉得既恶心又好笑。
楚绍云道:“师父一向异于常人,高深莫测,我们不可妄自揣测。”解挽舟喷笑道:“果然异于常人,真是高深莫测,只怕还有点脑袋不清楚。”楚绍云摇摇头,道:“我觉得此事不简单,说不定有什么深意。”解挽舟撇撇嘴,道:“有什么深意,难道深更半夜故意穿那种衣服给我们看不成?”
楚绍云默想了一阵,不得要领。解挽舟道:“师兄,你说方才他发现咱们没有?”楚绍云慢慢地道:“不知道。无论如何,谨慎一点不是坏处,这几日咱们不要轻举妄动。”
二人接连数日老老实实在青衣部练功习武,半步没有上山。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江雪涯仍是老样子,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解挽舟心里有鬼,总想在那人身上找到一丝半缕女气的举止。但江雪涯神情自若,丝毫没有异样。若不是有楚绍云作证,解挽舟真怀疑那晚是不是做了一场梦,或者自己看错了,那个女子不是江雪涯。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解挽舟一颗心放到肚里,又开始琢磨捉碧眼雪貂的事情,于是和楚绍云商量好了,去海边捕鱼。
楚绍云将他带到一处断崖下,那里海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楚绍云抽出长剑,剑尖在冰面上只一划,划出一个大大的圆洞来,接着伸一足轻踏。“卜”地一声轻响,那块冰块落入水中,露出碧湛湛的海水。
解挽舟正拿着鱼竿把玩,这鱼竿和他在家乡用的不大一样,鱼竿极长,鱼线也长,上面零零落落挂了五六个小钩子。
楚绍云捻了几块小小的牛肉,放在钩子上,垂到海水里,盘膝坐在冰面上等待。解挽舟疑惑地道:“这样就行了?能有鱼吗?”楚绍云笑一笑,道:“有没有,试试再说。”解挽舟将信将疑地坐到他身边,但他性子急,时间久了便耐不得。时而凑到洞口前看上一眼,时而围着楚绍云走来走去,嘴里嘟嘟囔囔地:“真能钓上来啊?什么时候啊……”见楚绍云不说话也不动,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稳如泰山,自己走了一阵也觉得无趣,只好老老实实又坐下来,只手托腮。
又过了一阵,忽见那鱼钩一沉,楚绍云抖腕提起,解挽舟起身大叫:“上钩了上钩了!”果见小钩子上尽是尺许长的大鱼,居然还有一只螃蟹,张牙舞爪地横行。
解挽舟又惊又喜,连声欢呼。忽听海面“波波”地乱响,数条海鱼自洞口跳出,“噼里啪啦”落在冰面上,紧接着一条大鱼飞跃而出,解挽舟看得目瞪口呆,猝不及防被那大鱼撞个正着,慌忙张臂去抱。那条大鱼足有三尺来长,鱼鳞坚硬如甲,滑不留手。解挽舟足下一滑,“噗通”一声抱着大鱼摔到冰面上,那条大鱼摇头摆尾拼命挣扎,解挽舟哪里肯轻易放手,双臂抱得死紧,口中连喊带叫。
只听得身旁楚绍云道:“松手。”解挽舟依言放开,那条鱼鱼尾摆地,凌空跃起。楚绍云抽剑甩出,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穿透鱼身,“笃”地钉在冰面上。那条鱼挣扎一阵,没了力气,鼓着鱼鳃呼呼喘气。
解挽舟拍手大笑,他脸上发梢尽是水珠,被阳光一映,熠熠生光。楚绍云在牛肉中加了香料,引得鱼群自行飞出水面,事先故意不说,为的就是引少年一笑。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能想起刚上金沙岛时的解挽舟,也许很莽撞,也许很自负,却是生气勃勃、无所畏惧。
解挽舟也不起来,翻身仰躺在冰面上,闭上眼睛。四周里很静,只听到身边楚绍云浅浅的呼吸,和鱼儿偶尔的跳跃。冬日的阳光称不上炽热,照在身上仍是温暖的。冰面上很冷,却抵消不了那种恬静安详的感觉。解挽舟静静地躺着,听到楚绍云慢慢走过来,到自己身边坐下。他睁开眼睛,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一笑,谁也没有说话,一个躺一个坐,默默享受着在漫长的残酷与冷漠之中,短暂而静谧的温馨时光。
谁也没有注意到,高崖上大树后,那双紧紧盯住他们,冷酷而恶毒的眼睛。
翌日轮到楚绍云和蒋雁落巡岛,解挽舟独自一人在林中练剑,只等天黑楚绍云回来,二人便去密林中捉碧眼雪貂。眼见日头一点点西沉,算来那两人也快回用膳堂吃饭,解挽舟这才收剑,走回青衣部。
刚到中途,见一个侍仆匆匆而来,躬身道:“解公子,主上命你即刻前去。”解挽舟一怔,咬着唇沉吟。江雪涯通常只会传唤楚绍云,有时他也跟去,但一向不开口,这次叫他,有什么事情?于是问道:“还叫了别人没有?”
那侍仆垂手恭恭敬敬地道:“似乎还让人去海边叫了楚公子。”解挽舟一听楚绍云也去,放下了心,随着那侍仆来到血筑。
另一侍仆挑开棉帘,赔笑道:“解公子来啦,楚公子已经进去了。”解挽舟点点头,慢慢走进屋中。
刚一走进去,扑面就闻到一阵浓重的熏熏酒味,解挽舟立时知道,那两个侍仆都在撒谎。屋中只有江雪涯一人,歪在长榻之上,罩着的外衣扯开扣子,胡乱披在身上。榻前的条案上杯碟狼藉,三四把空酒壶滚在地下。江雪涯显见是喝醉了,脸色近乎惨白,眼底却是一片赤红,死死盯住解挽舟。
解挽舟心中一跳,忽然感到危险,也不说话,转身便走。只听得身后江雪涯沉声道:“站住!”解挽舟一咬牙,根本不听,脚步不慢反快。忽听耳畔一道疾风掠过,慌忙偏头闪避,却是江雪涯凌空一指,指力到处,“笃”地在墙上戳出一个洞。
解挽舟凝住身形,一颗心狂跳不已,后背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点一点逼过来。江雪涯一步一步踱到他身后,低声道:“把衣服脱了。”他的声音干涩而暗哑,带着隐约的请欲味道。解挽舟霍地一惊,转头看向那人,又是愤怒又是羞惭,突然挥掌前击,掌风直袭江雪涯胸前大穴,双足顿地,身子平平飞起,直奔房门。
这一下声东击西,本想阻一阻江雪涯,只要逃出这个房间,料想江雪涯身为岛主,自持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追出去。
他动作快,江雪涯比他动作更快,长袖一带一抖,已然卸去他的掌力,顺势一卷,正卷住解挽舟的手臂。解挽舟被他扯得落到地上,还未等还击,面颊一痛,已被江雪涯狠狠打了个耳光,半张脸登时红肿。此时千钧一发紧急关头,根本无法顾及自己被打得头昏脑胀,解挽舟一手前推,一手抽出长剑连刺连挑,“梦回剑法”使出来,居然剑光霍霍,连绵不绝。
江雪涯好整以暇挥袖相挡,微微笑道:“这招不错……嗯,这一剑力道差些……咦?这招奇妙……”拖着长音,尾音上挑,明显调戏多于称赞。解挽舟面冷如水,咬着牙一言不发,一招紧似一招。
江雪涯看着他剑眉深蹙,紧抿着唇,一副倔强不屈的神情,双目被怒火烧得晶亮,想到昨日在崖顶上,看到这个少年在阳光下笑得灿烂,内心深处忽然又嫉妒又愤恨。他少年时与人情根深种,后来却惨遭剧变,本就是个孤僻决绝的性子,从那以后变本加厉,见不得别人幸福美满,若非内心早有有算计,这个和楚绍云纠缠不清的解挽舟,不知道已死过几百回。但今日喝多了酒,心智迷乱,脑袋里嗡嗡乱响,一个声音只是在耳边狂暴地叫嚣:毁了他!毁了他!
解挽舟见江雪涯目光渐渐阴狠,咬牙切齿面容扭曲,出招越来越辣毒,心中惊骇无以复加,憋足劲头只是强攻,试图赢个一招半式,借势逃走。一时间,屋中两个身影低伏高纵,利剑破空声、拳掌相击声,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令人胆战心惊。忽然解挽舟一声闷哼,紧接着“叮叮咚咚”一阵乱响,原来是江雪涯内力到处,将长剑震裂成段。
一片紫色的衣角,在帘后一闪而过,颜瑾脸色苍白,偷偷蹭到门前,趁着解挽舟被推倒在地,撞翻长榻的轰响之时,矮身溜了出去。
颜瑾刚一出房门,一眼瞥见两个侍仆守候在院门处。他咬着唇沉吟一阵,终究还是稳住心神,回复脸色,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了出去。
正是众弟子到用膳堂吃晚饭的时候,颜瑾没走两步,竟看见霍海生,后面低头跟着的,正是金过庭。颜瑾停住脚步,恭恭敬敬一施礼,道:“霍师兄。”霍海生看他一眼,略点点头。他和颜瑾一向少交,但颜瑾模样姣好,见了面举止之间也甚是恭谨,再加上正是师父宠爱的人,就算心中不屑,面上也得做个样子,因此从不找颜瑾的麻烦,一瞥之间也就走过去了。
颜瑾见霍海生没有看出异样,轻轻松口气,抬头正见楚绍云和蒋雁落联袂而来。蒋雁落很长时间未见解挽舟,明知他有意疏远自己,却还是放不下。好不容易和楚绍云一同巡岛,本想借机会问问解挽舟近况,可楚绍云惜字如金,问了半日,不过是:嗯。还好。不错。气得蒋雁落险些把酒葫芦砸到这个木头大师兄脑袋上,也不再开口说话。两人一前一后,提线木偶一般将九重关卡监视个遍。好不容易挨到晚间,来用膳堂吃饭,迎面却看见颜瑾。
颜瑾上前拱手道:“楚师兄,蒋师兄。”蒋雁落一肚皮怨气无处发泄,看见他就没好气,冷声道:“无事献殷勤。”颜瑾也不着恼,只抿嘴一笑,道:“我可不是特地等二位师兄的,不过是路过此地刚巧遇见罢了。”蒋雁落哼一声,转身便走。颜瑾看着他的背影,继续道:“本来是师父叫我去侍寝,哪成想刚到血筑就看见解师兄,他先进去啦,我没办法,只好过来先吃饭。师父吃了好多酒,想来也不会和我一起用晚膳了。”
蒋雁落没料到这个少年居然大庭广众之下直言侍寝之事,神态自然毫无扭捏之态,如此恬不知耻真是世上少有,极度厌恶之下反而好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没有听明白,一旁楚绍云却勃然变色,突然施展轻功,大鸟一般飞跃出去。
………………
将终怨魂何年化
楚绍云心急如焚足不点地,直闯血筑,院门两个侍仆只见眼前一团青影一晃而过,紧接着“咣当”一声,房门已被楚绍云一脚踢开。
房中榻翻几倾,杯盘碎了一地,一片狼藉。解挽舟伤痕处处衣衫凌乱,兀自拼命抵挡苦苦支撑。江雪涯从容不迫见招拆招,时不时在解挽舟身上脸上摸一把,唇边噙着一抹极为诡异的笑,倒像是猫在戏耍落入掌中的小老鼠。忽然房门一响,身影未至掌风已到,江雪涯双眉一挺,挥袖相击,两掌相抵,“砰”地两下分开,那人身形摇晃,一连后退三步,这才勉力站住。江雪涯抬眼看时,竟是楚绍云。
这一掌江雪涯用了七分力,楚绍云情急之下不能躲闪,和他硬碰硬,被掌力震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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