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所作所为,都非我心中所愿,又谈何为我?”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静王心中又痛又伤,手下用力,竟生生拗碎了红木案角蛟头,碎木刺入掌心,鲜血星星点点地渗了出来。半晌,他忽然仰起头,若受伤的孤狼般笑出声,“非你所愿……拂霭,你说得好……”
话音未绝,静王已经发疯般奔出营帐。
冯衍真冷冷看着静王离开,铁面具下的唇边,浮现出快意的笑容。
一生酒间花前老(29)
按照傅元帅定下的时间,莫佑非率领麾下近四万军队撤离狄道谷山关卡,后退至朝萝山山头。
因为给的期限紧迫,士兵们只携带了冬衣棉被、轻型武器和少量的水和粮草上山。
如预计中的般,当他们撤到朝萝山山头时,静王大军果然乘机迅速挺进,占领了狄道谷山关卡,将朝萝山包围。
但静王大军这一围,就是七天七夜。莫佑非望眼欲穿等待着的援军,却连影子都看不到。
“报!敌方向我军东南、西北两处高地,同时发起冲锋!”探子浑身灰尘泥土的冲进佑非大帐,嘴唇干得裂了无数条口子,一说话血珠子就从口子里往外冒。
“知道了……传令各军,死守阵地。”佑非抬起眼,幽蓝的眸子闪着困兽的光芒。只几天的时间,他的面颊便深深地凹陷下去,而一向形状完美、泛着水润色泽的唇,也同他的将士们般完全干裂,绽着条条血红口子。
佑非一向极爱惜自己仪容,如今被逼到绝境,下巴上生出了密密的青色胡茬,竟也顾不得。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朝萝山没有水源,带上山的那点水和粮食在第二天就被吃光喝完。他们面临断水断粮和敌人的猛烈攻势,已经足足有五天的时间。
“莫将军……此地不宜再守。”苏天遥站在佑非身边,模样比莫佑非好不到哪里去,“无论傅元帅是因故耽搁在路上……或是一开始就想陷将军于死地,在下认为,他不会来了。”
“你认为,我们还有机会冲出去?”莫佑非苦笑一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案沿,“我也知道……他很有可能不会来,而且当初的策略是在一天内以机动能力完成对静王的夹攻,现在我们的夹攻未曾出现,静王包围圈却早已经形成,完全有能力在通往朝萝山的道路上进行堵截,他就是来了也未必就能胜这场仗……但目前除了死守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别无选择。”
“不,我们还有一个选择。”苏天遥瞧着佑非憔悴的模样,心头一阵隐隐作痛,“我们可以……投降。”
佑非霍然转过身,死死瞪住天遥,幽蓝眸中怒火迸现。
天遥在他的目光逼视中,垂下了眼帘。
佑非佑非……我何尝不知道对一个将军来说,投降敌方是莫大的耻辱?但眼前要活下去的话,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不过,若你宁死不降的话,我也一定会陪你到最后……我们死在一处,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这里,天遥抬起眼睛,毫无顾忌地望入佑非眼中。
“陪我出去走走。”佑非瞪了一阵子天遥,忽然别过眼去,转身走出大帐。
天遥怔了片刻,连忙加快脚步,跟上那红衣玄甲的挺拔修长身影。
走出帐外后,两人满眼看到的都是从前线撤下的伤兵败卒、满耳听到的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呻吟。
没有水和粮食,连佑非惯骑的乌云踏雪——这匹千里挑一的名马,都早被杀了放血取肉,分发给将士充饥。
军医虽在,药品和绷带却是奇稀。大部分受了伤的士兵,在得不到正常治疗和营养的情况下,只有等死一途。
佑非和天遥行走在营帐之间,看着这一幕幕人间惨景,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情。
行走间,佑非忽然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住。他侧过身去,看到的是一个被截去左臂的士兵,正满眼含泪望向自己,蠕动着干裂的唇角,神情激动已极。
“你……有何事?”佑非愣了片刻后,轻轻皱起了眉头。
“将军……请不要让他们吃掉我!”那士兵忽然朝佑非跪下,声嘶力竭地大喊,“在下不怕战死沙场!但在下怕肢体不全,回不得故土,见不得泉下祖宗!”
佑非听得此言,脚步晃了晃,几乎站不稳。幸好,一旁的天遥及时伸出手,扶住了他。
人吃人……我的军队,竟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各级军官在做什么?!难道就默许这种事情发生不成?!
佑非紧紧握住拳头,红着眼睛望向那士兵,一字一顿的道:“谁敢吃你,带我去见!”
那士兵连忙点头,脚步踉跄地在佑非前面带路。
跟着那士兵来到一个外观普通的营帐前,佑非伸手霍然掀开帐帘。
里面围坐着七八个士兵。他们中间,生着一堆篝火。篝火之上,正吱吱作响地烤着一条人的左臂,旁边还放着一具赤裸惨白的青年尸体。
那七八个士兵看见佑非铁青着脸出现,霎时全都愣住了。那左臂被截去的士兵却早哭喊着冲了过去,拼命地踩熄了那堆篝火,将已经烤得半熟的左臂捞了出来,也顾不得烫,紧紧拥在怀里。
“谁允许你们这样做?”佑非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内却满含煞气。
“没有人……但这已经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而且,在下认为这样做,并没有不妥之处。”那七八个士兵中,一个品阶较高的校尉上前,朝佑非拱手。
“说来听听。”佑非的手已经按在了腰畔宝剑之上,却还是决定给这个校尉以解释的机会。
“目前军中无粮无水,已经陷入绝境,我们却还想活下去。”校尉目光灼灼,竟丝毫无惧,“再说,我们所食,是截肢士兵的无用断肢和战死士兵的尸体,虽说于道德观念不容,并非真正将活人烹杀……比之将军用活生生的士兵祭祀战争,恐怕还要来得慈悲……”
“放肆!”天遥听他影射佑非,忍不住冲上前,抬手就想朝那校尉的脸上攉去,却被佑非拉住了手腕。
“你说得没错……我没有理由……让全军为了自己的愿望殉葬。”佑非定定望向那校尉,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澄澈,“不过,烦你传令,此事休要继续下去……战死的人连个全尸也得不到,太可怜了……给我两个时辰,让这场战役结束。”
说完,佑非放开天遥的手腕,蓦然转身,离开了营帐。
天遥干涩的眼中,慢慢流下泪来。
他看得分明,佑非的心,被伤得鲜血淋漓。而且这条创伤,很可能今生都不会愈合。
佑非……你很想流泪,却没办法流泪吧。没关系,我替你流泪。
朝萝山被围的第八天,佑非率众投降天朝。
一生酒间花前老(30)
傅元帅之所以没有依照当初的计划赶到朝萝山,完全是因为衍真利用了他对佑非又忌又怯的心理。
那个被买通的谋士在献策之后,又向傅元帅出了一个主意,让他缓两天再出兵,在莫佑非粮尽水绝,快要守不住阵地的情况下出现。
这样,一方面在危急关头出现,才能越发显出珍贵和好处来,让佑非心存感激;另一方面,也可以显出这场战争的胜利是由傅元帅主导,佑非不过是辅助,向朝廷邀功。
虽说当初的计策,本就是以机动力优势夹攻取胜,根本容不得拖延战机。但这计策非傅元帅所出,那谋士所提又正好搔到他痒处,于是便满心欢喜地依谋士所说行事。
而两天过去,静王的包围圈已经完成,通往朝萝山的路也被重兵把守。再想挺进,已是难上加难。
傅元帅此时也急红了眼,拼着命发起了几次冲锋。但他哪里是静王大军的对手,次次都丢盔卸甲而归。
此次策略是傅元帅所提,他延误战机,导致佑非被困于死地之事,日后军议上追究起来,他难逃干系。
他想追究那谋士的责任,但那谋士乖滑无比,早逃得不知去处。
朝萝山被围的第八天,前线传来佑非投降天朝的消息,牵萝朝野上下无不震撼,也就没有人想到追究此次战术部署错误的事情,只当佑非一开始就心存反念,于无形中也算救了傅元帅一命。
此时,静王大帐之中,将领谋士云聚,分布着两排持戈手,甲胄兵器森寒。
静王高坐在帅椅之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红衣玄甲、仪容端整的莫佑非,深黑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背上的箭伤,有时还会隐隐作痛。静王没有忘记,这是拜何人所赐。而令强劲的对手以败军之将的姿态出现在面前,无论如何是件令他感到快意的事情。
“莫将军,听说你虽降了我军,却不愿为我军效力,为何?”虽然眼前这个男人是以败军之将的姿态出现,但无论如何,他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所以,静王站起身,对他拱了拱手,仍然以礼待之,“牵萝如今已是风前残烛,我军却可以给将军比在牵萝更高的官阶,让将军带领更多的兵马,将军需好生权衡。”
“在下身为牵萝之臣,此番虽降,却绝不会做出叛国的事情。”莫佑非的唇边泛起抹淡淡苦笑,“本来身为降将,是没有立场提要求的……但在下所带这一众降兵降将,望殿下能够体恤,让他们自行选择去留。”
“他们愿意留在军营,或是去牵萝或天朝境内做普通百姓,都没有问题。”静王点点头,“只是现在两国交锋,选择回到牵萝的人,还要等待时机。”
以静王的身份地位,在这么多下属面前说出的话,必是一诺千金。
佑非听完这几句话后,撩起衣摆,屈下双膝,朝静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谢殿下做此承诺,佑非感激不尽。”
佑非所带残部共有近两万人,编制不成体系,战力已失,构不成任何威胁,而且谴散起来并不算困难。
静王这么做,纯粹是顺水人情,连带着拉拢牵萝军心民心,为攻占牵萝打好基础。
当佑非站起身来后,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坐在静王左下侧、戴着一张铁面具的残腿谋士。
关于此次被围的经过,他来敌营之后,已经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猜出了大概。经过对几个高阶将领的试探,他打听到此次导致自己陷入死地的计谋,就是这名叫马行的残腿谋士所出。
看不见他的容貌……但只看那双清华璀璨、似能洞察一切的眸子,就知他必非池中物。可惜……这般人物,却不曾在牵萝出现,为我牵萝所用。
否则,眼前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如今……却说什么都晚了。
“莫将军可还有话说?”静王见他在注意冯衍真,面上隐隐掠过丝不快。
“……没有。”佑非连忙垂下眼帘,对静王抱拳一躬。他何等聪敏的人,早明白静王的意思,“在下告退。”
静王微笑点头。四名持着森寒长戈的卫兵上前,拥着佑非离开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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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蓝色皓空之上,浮着弯惨白的月亮。夜,已过三更。
守卫森严,却布置得极尽奢华的营帐之中,莫佑非坐在案前,在橙红色的灯火下,轻轻拔出了自己的随身匕首。
细细的、仿若夏蝉震翅的颤动,随着匕首的拔出,在佑非的指尖弥漫开来。
选择投降,是因为没有理由,让所有人为了一个强加的信念殉葬……但是,失却了阵地和士兵、身在敌营的将军,又有何面目偷生下去?
很想回牵萝,尽管那里充满了斗争,也没有所谓的贤明上位者……那里,却是自己生活了近十九年的故土,有着太多太多的回忆和过去……
不过,回不去了。而且,牵萝朝中再无人有能力与静王大军相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土地被异族统治占领,自己的民族和文化被生生湮灭,看着牵萝的土地插上天朝的旗帜。
那个自己熟悉的牵萝,将不复存在。
不想看着这注定的一切发生,不想做这段残酷过程的见证……这里虽不是朝萝山上的死地,却已经到了最后的绝境。
佑非轻轻闭上了眼睛,右腕骤然翻转,手中的匕首闪着寒光,朝自己的脖颈抹去。
然而就在这瞬,营帐的帘子骤然被人掀开,在寂静的夜中发出哗啦声响。佑非警惕的睁开眼,幽蓝眸子中映出苏天遥的倒影。
“佑非,你要做什么?!”天遥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又痛又惊,也顾不得身份尊卑,直接将那个在心中唤了千万遍的名字喊了出来。
他大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匕首锋刃,也顾不得手掌被割伤,狠狠夺过就扔在地上,再紧紧扣住佑非的双手,这才稍稍安心:“你要做什么?!你怎会想到寻死?!嗯?!”
佑非被他的骤然出现,一时弄得愣住。不然以他身手,也不会让天遥轻易就夺了匕首。过了片刻,佑非方惨白着脸,别过眼去:“……那你告诉我,此番全军覆灭……我身为总将,却率军投降敌营,又有何面目活着?”
“但这一切……并非你的错。”天遥深深吸了口气,“先不说这些……我们眼前有一个可以回到牵萝的机会,你逃是不逃?”
佑非诧异地望向天遥,天遥对他露出个笑,拉着他的手走到帐外。
帐外,横七竖八躺着一片守卫尸体。归晴披着件厚大麾,牵着两匹马,站在寒风中瑟瑟地发着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想不到静王帐中,居然布有我牵萝密探……详情容后再讲。”天遥上前,抱着归晴上了马,然后自己也跨坐了上去,调转马头笑望向佑非,“守西方岗哨的卫兵也已经被全部放倒,快上马吧,否则等到天亮换岗就真的出不去了。”
“好。”佑非见此情形再不犹豫。他跨上了马背,和天遥一起纵马,朝西方绝尘而去。
牵萝国内尚有十几万精兵,此番回到牵萝重掌兵权的话,就可卷土重来。虽然狄道谷山关卡已失,但如若在牵萝城外摆阵和静王大军交锋,以佑非的能力,赢面倒有七八成。
天遥和归晴共乘一骑,和佑非并排而行。两匹马奔出西方岗哨时,佑非忽然从怀中出块白色棉帕,抛向天遥。
“……你的手,还在流血。”
天遥笑得咧开了嘴,一手握缰,一手接住了那块白色棉帕,缠在自己因夺匕道而受伤的那只手掌上:“多谢。”
棉帕上……还留有佑非的体温。
与此同时,静王的营帐中,正灯火通明。
静王坐在软榻之上,摒退了报信的探子。
如计划中的般,莫佑非已经在通往牵萝国的路上……放他离开这件事,说起来,还真有些可惜。
毕竟,像他这种人材,百年难遇。
莫佑非,怨只怨你生在牵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