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音儿上了玲珑灶之后,便不痛了吗?”颜启昊最在意这个。
安述羽再度缓缓摇头,“不能说完全不痛,但比最痛的时候要好太多了。音儿最痛的时候,会忍不住干呕,六哥,你我都见过刑求,通常人犯被杖背或鞭打到数十下的时候,才会干呕。”
听到这里,颜启昊想到安述羽曾经遭受过的非人刑求,心中一痛,紧紧抓住了安述羽的手。安述羽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在颜启昊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经过玲珑灶治疗,疼痛已经减轻很多了。之前音儿若是痛得狠了,常让我为他揉捏按摩肩背,甚至让我用细藤条为他轻轻捶打。”
“啊?!那不是说,他的病比责打还痛?”颜启昊很是惊讶。
安述羽点点头,嗔道,“六哥,你对音儿还真是一点也不上心,他痛成这样,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什么都不肯说,我怎么知道?在军中的时候,问他冷不冷,他也只是一味说不冷。”颜启昊言语间倒是有几分委屈。
“他那是在硬撑,怕你嫌他娇弱……而且,音儿每年生日,你都不曾送礼物过来。”
“我……”颜启昊叹了一声,“我只想为他再找个天青色的汝窑瓷器,但这么多年一直找不到好的,那些劣货,颜色淡淡的,器型也不周正,音儿爱美,一定不喜欢。更何况军中征战,每一刻都有性命危险,那还顾得上去看什么黄历,过什么生日?再说,也没见音儿给我什么生日礼物。”
“六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在前线,八百里军报倒是每日穿梭往复,但音儿怎么敢逾矩让他们递送私物?他住在宫里,并没有专属的侍卫家奴,想要派人去找你,也没有可用的人。更何况他上次因为为你准备寿礼,害死了蒲罕,他以为你不会再想收到他的礼物了。”
一番话,说得颜启昊哑口无言。
过了半晌,颜启昊又问道,“从此以后,戴先生再没有打过他?他们一直相处的这样……”这样什么呢?颜启昊有些词穷,这样让他艳羡?他似乎有些说不出口。
安述羽又在颜启昊手背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慰,随后便笑着说道,“音儿是小小孩,戴大人是老小孩,这两个到了一起,整天便是吵来吵去……”
“他们有什么可吵的?音儿怎么会顶撞师父?”颜启昊惊讶极了,见颜音对戴子和恭敬孺慕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会和师父争吵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四十三、冰肌玉骨映玲珑
“戴大人治病的路子,叫做攻下派,这一派讲究重病用猛药,至于死地而后生。虽然有奇效,但却经常将病人整治得死去活来,痛苦万分。音儿心善,总觉得戴大人是因为惠民署的病人都是平民,才使用这种让人无比痛苦的疗法,若是高官显贵,只怕戴大人再放荡不羁,也会换成更柔和的药物。音儿不忍心学这样的治法,便经常看书自修,他人很聪慧,又勤奋努力,博闻强记,很多时候,戴大人也辩不过他。”
听到这里,颜启昊心中暗暗得意,嘴角也带了一丝笑意。
“每次师徒两个说急了,戴大人便扬言要打,音儿便忙不迭的撒娇认错。有时候为了让师父消气,便拼着挨上几下,但立刻便会抬出那日戴大人说过的,再也不打他的话,软软的叫上几声师父,再大的阴霾,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颜启晟叹息了一声,又问,“那皇上呢?皇上后来对音儿如何?”
“三哥后来把音儿又召回去了,让音儿负责撰写内起居注。待音儿满了十三岁,便和那些钦点的新科翰林一起,参与外起居注的排班。三哥待音儿,更像是臣子,而不象子侄了。”
颜启昊莫名的有些不满,“哼……起居注?那算个什么东西,我若是让充儿来我的帐下当亲兵,他会怎么说?”
安述羽一笑,“大郎君是有王爵的人,音儿还是个孩子,能一样吗?再说音儿也一天天大了,总是充当小黄门的差事,说出去也不好听,你脸上也没有什么光彩。但是三哥既想要他在身边伺候,又不忍心让他过于辛苦,便只能如此。还有一层,这御书房毕竟是在后宫,音儿又不是真正的内侍,过了十三岁便算成年了,如果还深夜滞留后宫,只怕会有什么风言风语。”
“怎么?他和后宫那些个南赵帝姬宗姬,闹出什么瓜葛了吗?”
安述羽噗嗤一笑,“你看你看,你这还是亲爹呢,我刚一提,你就往歪里想,旁人自然会想得更多。”
“没事就好。”颜启昊尴尬一笑,又问,“如今的六郎君七郎君,是那个南赵帝姬康玉瑚生的吧?”
“是。是一对双胞胎,孩子刚生下来,那康玉瑚便死了,现在由康金玲在抚养着。”安述羽说着,用食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两个小的和小四、小五岁数差不多,聪明伶俐,相貌又好,皇上很喜欢他们。在后宫都不让提他们的身世,只说生母殁了,却不能说生母是什么身份。”
颜启昊一笑,“再好又怎样?能比得过亭儿?”
安述羽也是一笑,“亭儿文采武功都是极好的,做事也很有分寸,就是人有点毛躁,不够稳重,若能和音儿捏成一个人,就十全十美了。三哥很快就要下令迁都到燕京了,计划着要你留在中枢辅政,以后带兵,就看亭儿和大郎君的了。”
“怎么?二郎君不想带兵吗?”
“他这些年一直在三哥身边,人养懒了,只怕没那个心,也吃不了那份苦了。更何况他心里也有自己的算计,总觉得离三哥近些,即位的机会大些。”
“哼!他这个如意算盘可是打错了,三哥可不是那种糊涂人。若亭儿来接铁鹞子军,我倒是放心的,音儿这身子,只怕是指望不上了。”
“意儿呢?”安述羽问道。
“他不行!述羽,他的身世你知道,若是咱们跟西夏打仗,我第一个推荐他挂帅,但是打南赵,绝不行!我不能把他推到那样的夹缝中煎熬。”
“他自己都不介意,六哥你又何必?”
“他还年轻,今天不介意,不等于一辈子不介意,万一将来后悔,可就晚了。”颜启昊一声长叹,“更何况他还有头疼的症候,能不冒险,便不冒险吧。”
这一天,是颜音上玲珑灶的头一天,颜启昊一大早便赶了过来。
那玲珑灶安置在留园的一处偏房中,里面已经盛了药液,满屋子都是刺鼻的药味儿。
屋里,十几个下人忙忙碌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有忙着生炭火的,有提着鼓风皮囊整备的,还有几个围着颜音,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颜启昊最看不惯颜音铺张奢华,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孩子又是从哪儿调了这么多人来?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
围着颜音的几个小厮拿着十几个瓷枕,供颜音拣选。
“三郎君,您看这个行不行?”说话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厮,脸颊上烙着奴印,正是后院那一批南赵宗室少年之一。只见他手上拿着个小巧的四方瓷枕,上面绘着墨色的牡丹。
“这个不行,太小了,会硌到屁股。”颜音笑眯眯的,显得很是轻松。
“那这个呢?”另一个小厮献宝似的举着个老虎瓷枕。
“这个也不行,面上是弧形的,太滑了,坐不住。”
“三郎君,你看我这个行不?”第三个小厮从箱笼中捧出一个硕大的如意台座式瓷枕。
“这个倒是够大,但面儿是斜的,坐着不舒服。”
颜启昊见颜音挑三拣四,不理会自己,便轻咳了一声。
“父王!”颜音招呼了一句,转头又抻长了脖子去箱笼里探看,“蝶哥儿,你把那个拿给我!”
那面上有奴印的小厮应声捧出了一个平平整整的八面瓷枕,枕面周边装饰着连珠纹,中间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家国永安”。
“这个好,就是它了!”
四个小厮双手各执一柄长竿,杆头是弧形的竹篾撑起的一片两尺宽的青缎帐子,合围成一圈圆形的屏障,颜音在里面,窸窸窣窣的脱着衣服。
颜启昊不禁暗笑,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那么怕羞。
“好了。”
帐子撤开,颜音已经钻入玲珑灶,只露着脑袋和肩膀,那只受伤的手臂搭在外面,伤口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外面还缠了一层油布,想必是怕伤口进了水汽。
戴子和拿着两片木板,像一副木枷一样,卡在颜音腋下,又像是给那玲珑灶加了个盖子,“舒服吗?不舒服说话。”
“还好,就是这木头毛刺刺的。”颜音轻拍着那木板的表面。
颜启昊见那两片木头确实有些粗糙,只是在包住颜音身子的那边垫了一层皮子。
“那你怨谁?若不是你手臂受伤必须露在外面,原本的盖子不能用,何至于赶制这个?”戴子和说着,瞟了一眼颜启昊。
颜启昊无奈的摸了摸鼻子,也不好说什么。
“师父……”颜音娇嗔,“怨我好了吧?都是我瞎逞能。快点开始吧,早死早超生。”
“又胡说!”戴子和轻击了一下颜音的脸颊,取过一条缂毛花毯,为颜音披在肩上保暖。
颜音后背雪一样的肌肤上,横亘着数条鞭痕,虽然没有破皮,但是红肿凸起,像一条条赤练蛇。颜启昊心中一痛,想要去触碰,但抬了抬手,又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写完了,大约会在155·160回左右结束吧,因为会有很多线索要收,所以会写得慢一些,不会那么勤快的更文啦,大概一周两更或者怎样吧
张子和,睢州考城人,初名从正。精于医,贯穿《难素》之学,历历在口。其法宗刘守真完素,药多用寒凉,然起疾救死多取效,士大夫称焉。为人放诞,无威仪。颇读书、作诗,嗜酒。久居陈,游余先子门。后召入太医院,旋告去,隐。然名重东州,麻知几九畴与之善。使子和论说其术,因为文之,有六门三法之目,将行于世,会子和、知几相继死,迄今其书存焉。《归潜志》————太医院的称谓,是金国的称谓,所以他还是当过太医的,感觉还是个性和疗法不和吧
☆、一百四十四、蝶梦惊回锁鲲鹏
两个小厮夹起炭炉中的炭,一块一块码放在玲珑灶底层,另外两个小厮鼓动风箱,将那炭烧得通红。
那边戴子和拿出一些药锭,在熏笼上略略烘热了,那药锭便像膏药一样,软化得略带黏性。戴子和取过那些长竿,将药锭粘在长竿头上,插入玲珑灶上的小孔,小心调整好角度,让药锭直抵在相应穴位上,完毕又用白膏土将缝隙封实。
因颜音要把受伤的胳膊露出来,所以身下垫了瓷枕,坐得高了,那些长竿想要抵在正确的穴位上,就要斜着自下而上插入。一柄柄倾斜的长竿像是堆积的柴薪,颜音倒像是被架在柴薪上准备受火刑似的。炭火烧得通红,屋里也越来越热,隐隐有带着药味的水汽从木板边缘的缝隙里飘了出来。
颜启昊越看越是担心,搓着双手,坐立不安,“这样岂不是会把人蒸熟了?”
戴子和插好最后一根长竿,笑道,“不会,药液和上层之间的通孔,只有沿着灶壁一圈才有,蒸汽不会直接冲到人身上,这灶的形状弧度又十分精巧,可以让热气在里面沿着灶壁,围着人身盘旋,人便不会被烫伤,再说还有这个……”说到这里,戴子和接过小厮递过来的大铜壶,那铜壶外面凝了一层水珠,里面盛的,应该是刚打上来的冷水。
只见戴子和高高举起铜壶,向颜音后颈兜头浇了过去。
颜启昊大惊,刚要伸手阻止,才发现颜音背后伸出一根细细的陶管,那水,正在顺着那陶管注入玲珑灶。
戴子和解释道,“这管子下面连着他身下的一个空腔,可以注冷水进去降温,下面有泻水口,可以把热了的水排出来,不断替换冷水,不过……”戴子和沉吟了一下,“今天他身下垫了东西,这冷却的效果没有平时好,只怕这孩子要多吃苦头了。”
“师父,我不怕热,没事儿。”颜音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托着腮,“蝶哥儿,你们去安置好坐褥和桌案,再拿些冻梨蜜饯和点心茶水,让父王和师父歇息。另取些冰来,屋里热,别闷坏了大伙儿。”
那几个小厮很快便安置好了桌案吃食,颜启昊却不肯挪动步子,只是站在玲珑灶旁边。
“父王,您和师父去坐着歇歇吧,要三个时辰呢,总不能一直站着。”
“要三个时辰那么久?!”颜启昊很是惊讶。
戴子和点了点头,把颜启昊让到了桌案后面。
两个人默默的喝着茶,吃着点心,气氛突然有了几分莫名的尴尬。
颜音对那蝶哥儿笑问道,“你可有读过书?”
蝶哥儿点点头,“读过一点儿。”
“可会背哪段儿么?”
“会背《庄子》。”
“这可怪了,开蒙不都是先学四书五经吗,你怎么先学《庄子》。”
“爹爹让学的,他说我们现在落到了这个境地,越学四书五经心里越是气结,倒不如读读老庄更能开阔心胸。他还说,官家生前,也是最爱《庄子》……”那小厮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脸色变得刷白,忙跪下来连连磕头。
颜音知道南赵习俗,常把皇帝称为“官家”,在这个场合提到赵肃宗,虽然有些不妥,但也不是什么杀头犯禁的大罪,这蝶哥儿吓成这样,可见平素没少受苛待。颜音心中怜惜,忙说道,“快起来,快起来!你又没说错,干嘛这么战战兢兢的,肃宗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和咱们这些红尘俗人确实不相类。”
蝶哥儿听颜音语气和蔼,这才停了下来,缓缓站起身来。
“你爹爹,现在何处?”
蝶哥儿垂下头,“被卖去高丽了……”
“他以前是?”
“南平郡王。”
颜音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你就背一段《庄子》我听听。”
蝶哥儿点点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微微带着几分大梁口音。
“……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颜音的诵读声也和了进来。
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清晰的回响在这间小小屋宇内,那声音,像是两只鸟儿,在碧空瀚海间无忧无虑的拍翅追逐。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章诵罢,余音绕梁。
蝶哥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背诵,抬眼去看颜音的脸色。却见颜音微微闭着眼睛,轻咬着嘴唇,额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
“音儿!”颜启昊见状,忙抢上前去,拉住了颜音的手。
“父王……”颜音眼睁一线,“我没事儿,就是有点昏昏遇睡,就像泡温泉泡久了一样,没事儿。”
戴子和也走了过来,拨开了颜启昊的手,拉过颜音手腕,探了探脉搏。
颜音挤出一个微笑,“师父,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倦,有事我会招呼您的。”
戴子和板着脸不答话,只是吩咐小厮将原来用来冷却的水泻出去,再续些冷水。
戴子和走到颜音身后,揭开了那块缂毛花毯。
颜音背上的鞭伤,再一次刺伤了颜启昊的眼眸。可能是被蒸汽薰着的缘故,那一条条红痕比刚才更大更凸隆,皮肤也被撑得像要绽破一般。
“音儿,你后面的伤恐怕状况不太好。”戴子和沉吟道。
“没事儿,师父,我感觉还好,没什么大碍。”颜音全身被固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