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樵心中疑惑,走过去一看,却见父亲手里正拿着封请帖。
“这是?”
“还记得你太公么?他老人家九十大寿,请我们去喝酒呢!”
“喝酒?去宁州?”
“是啊,当然是在宁州。”
江晚樵看了看请柬上的日期,道:“这还有半个月呢,爹你急什么?”
江父一脸不满的表情:“你这孩子怎的不懂事,长辈办寿宴,你不早些去帮帮忙,还让大家都大爷似的伺候你一个?”
说罢又道:“本来请的是我们父子俩,只是宁州地处偏南,这时节定是阴雨绵绵,怕为父去了老毛病又要犯,况且府里也不能没人,你便代父亲去吧。”
不等江晚樵答话,便做了定夺:“那便两日后启程,你准备准备莫耽误了。”
“这么快?!”江晚樵提高了嗓门,却被父亲一记眼刀飞过来,默默地没了声儿。
又被父亲强留着吃了午饭,江晚樵终于得空备马赶向陆府。
下了马,江晚樵整整衣襟,上前敲门,敲了好半天,才有家丁过来应门。
“你是?”江晚樵没怎么来过陆府,下人自然认不得他。
“在下织锦堂江晚樵,是你家少爷的朋友,不知你家少爷可在府上?”知道自己是来认错领罚的,江晚樵连对待下人也是恭恭敬敬。
“江公子改日再来吧,我家公子现在不方便见客。”小厮说着便要关门。
“哎,哎,陆公子怎么不方便了?我今日一定得见到他!”江晚樵连忙抵住门,心里暗骂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小厮脸上露出着急的神情,跺着脚道:“我说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我家公子病了,哪有空见朋友,您还是快快请回吧!”
“什么?病了?”江晚樵心道果不其然,“严不严重?哎你还挡着我干嘛,快让我进去看看!”
小厮推不过江晚樵,只好放他进来,领着他朝内厅走去。
“昨夜公子不知发了什么疯,大晚上的执意要出门,又不带随从,子时都不见回来,外面又下着大雨,把我们都急的不行。”
随着往内厅走,江晚樵已隐隐能闻到一股药味。
“最后等得实在没法儿,又听丫鬟说好像听到少爷交代过要去什么南门外,赶紧着人去寻,果然寻到了,去的时候,少爷都晕倒在雨地里了!”
“什么?!”江晚樵大惊,“他怎的不知道避雨!”
“小的怎么知道,”小厮一脸苦相,“少爷身上有旧疾,受不得凉,昨日半夜给他弄回来,又是发烧,又是犯病,昏迷了一夜,可把我们急坏了!老爷又不在府上,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办才好!”
江晚樵只觉得心砰砰地跳,悔得只想抽自己两耳光。
自己怎么会就在轿子里睡着了!
除此之外,就是铺天盖地的心疼。
疾步走到陆其双卧房门前,江晚樵却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
屋内大夫、药童、丫鬟、侍从挤了满满一屋子,问诊的,熬药的,擦身体的,换毛巾的,就是看不到床上的陆其双。
江晚樵强忍着心中的焦急,站在门口巴巴地候着。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只看到屋里的人出来一拨,又进去一拨,直到太阳落山,才听到屋里有人惊呼:“醒了醒了,少爷醒了!”
再顾不得眼前一层又一层的人,江晚樵直奔进去,一把推开床前的大夫,凑到陆其双身旁,看到床上人青白的面容,心中蓦地一痛。
“渴,渴……”陆其双轻声喃喃。
“水!快拿水来!”江晚樵顾不上旁边人的反应,接过下人手中的碗,用手指一点一点沾了抹在他唇上,看终于润了嘴唇,才轻扶着头小口小口喂进他嘴里。
陆其双饮了水,终于稍微睁了睁眼,看到眼前的人,似乎还有点迷糊。
“其双,其双,”江晚樵轻声唤他,“我是晚樵啊。”
好像听到他的声音,陆其双费力地眨了眨眼,嘴角慢慢勾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复又闭了眼,沉沉睡去了。
江晚樵是被家里的下人叫走的,府里,铺子里,珍宝阁里,件件事情离不开他。
“其双,你好好养病,我明日再来看你。”
陆其双依然紧闭着双眼睡得深沉,然而即使在梦里,一双秀眉也是紧皱着的,江晚樵想替他揉开郁结的眉心,却碍着下人在场,终是看了片刻便离去。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江晚樵又赶到陆府,却在陆其双的别院门口被人拦下。
“请问江公子有何贵干?”管事的丫头低身福了一福。
“自然是来看其双的,他可还好?”江晚樵不好硬闯,只好虚与委蛇一番。
“有劳公子关心,我家少爷昨夜便醒了,只是少爷吩咐了,这几日他身子不好,不便见客,江公子还是请回吧。”
江晚樵一听便急了:“我只见他一面便好,实在,实在是有要紧的事与他说。”
丫鬟又低头施礼,却语气坚决:“请江公子见谅,少爷的吩咐奴婢不敢不从,还望公子莫要为难奴婢。”
“我,我来和他告个别都不成么?”
“公子有话奴婢会代为传到,请公子放心。”
江晚樵面色黯然,六子在旁小声道:“少爷,实在见不到咱就走吧,府里还有一大堆事儿呢,从宁州回来再见也是一样的。”
江晚樵看了看院内层层叠叠的楼阁,却看不见哪个是其双的卧房。
叹息一声,江晚樵拱手道:“那便劳烦姑娘告知你家少爷一声,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他。”
死亡
此去宁州,来去路程尚需半月有余,又值春夏之际,南方各处阴雨连绵,行走在城镇市集之中尚可,碰到山间小路,淤泥阻塞,着实难行,如此便又耽搁了些时日。
江晚樵是顶着织锦堂半个当家人的名头回去的,这在宁州可算是不小的殊荣,抵达之后,亲戚同乡往来之众,着实将他吃了一大惊。恰好太公福泽深厚,九十大寿,五世同堂,细数过去,足足有百来口人,除了族里公共宴席上的迎来送往,私下里家家户户还要拜访结交一通,这个表叔,那个堂侄,于他来说实在是过眼即忘,但应酬来往莫过于酒场营生,于是餐餐顿顿这么喝下来,精神如江晚樵也着实抵抗不住了,捱到后来几乎都要称病谢客。
一一谢绝了众亲戚们的热情挽留,江晚樵终于在盛夏之际踏上归程的返途,然而,尚在驿道上扬鞭驰骋的他并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里,正有一场出乎意料的变故,等待着他。
远远的已能瞧见城门口,江晚樵一行终于放慢了速度,任凭马儿在官道上颠颠地踱步。
“终于到家了。”江晚樵一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看着远处巍峨肃杀的城门,不由感慨。
身旁的侍从们也一扫旅途的疲惫,欢快道:“可不是,想想还是第一次离京这么久,当真想得慌。”
另一人打趣道:“范三,我看你不是想京城,是想你家小娥了吧!”
范三和厨娘小娥之间的情愫算是下人间公开的秘密,平日里你送我盒胭脂,我还你个荷包,郎有情妾有意,暗渡陈仓已久,大家虽然心里清楚,平日里倒也不怎么多嘴。然而此刻众人心里高兴,也顾不上当家的在此,纷纷拿起此事凑趣,引得一乐。
“少,少胡说了,我什么时候想她了!”事主面红耳赤地争辩。
“哈哈,还说没想,动不动就把你那帕子拿出来看,生怕全天下人不知道似的,哎哟范三,不是我说,帕子就是帕子,你再看它也变不成块金砖呐!”
“怕是在人家心里,那手帕比金砖都值钱!”
“我说范三,你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家姑娘愿意跟你可不容易,不如这次回去就去跟老爷求个恩典,成全你们一桩没事?”
“是啊是啊!兄弟们都等着喝你喜酒呢!”
“哈哈,到时候兄弟们随份子,你可别嫌少!”
范三终于被说得禁不住了,所幸扯开面皮大声道:“是就是了!我范三敢做还不敢当吗?我,我,只要少爷同意,我就敢娶!”
说着又怯生生地敲了眼走在前面的当家人。
江晚樵一直含笑听着后面人的胡闹,却不发一语,照理说下人们是不该暗通款曲的,碰到死板的,棒打鸳鸯也是常事,然而他却不是个不懂变通的主子,知道此时若不顺应民意只会徒增埋怨,适时开恩更能收买人心,便也笑道:“那我回去可要备份大礼了。”
众人一听顿时哄闹起来,纷纷恭贺大喜,更有想得远的都开始谋策该怎么闹洞房了。
范三红着脸连连向江晚樵道谢:“谢少爷,谢少爷!”
江晚樵不参与后头的热闹,只孤身一人静静前行,一到出神的时候,他便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悬挂着的玉佩,触手温润,恰如一直以来的,他。
不知,他病可大好了。
不知,他气消了没有。
不知,他还有没有机会亲口向他解释。
手指顺着玉石的纹理,一寸寸地摸过去,江晚樵蓦地笑了,是了,都到家门口了,怎的还近乡情怯似的,倒不像自己一直以来的作风,只要他有情,他有意,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没什么可怕的。
回到府里,已是暮色四起之时,父亲已热好了饭菜在家中等待多时,许久未见的父子在饭桌上热热闹闹地谈话,说起宁州的一些趣闻,两人不禁哈哈大笑,
“唉,说起来,此次回宁州,风土民情没领略多少,酒倒是喝了一肚子回来。”江晚樵颇有些无奈。
“听说我尚未成亲,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更是轮番把女儿往我屋里塞,那架势,可真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你就没一个满意的?”江父饶有兴致地问。
“爹!”
“是了是了,我儿子可得正正经经地找个京城大家的女儿,那旁门小户还倒贴上门的你定是看不上眼。”
京城大户……那不现成的就有一家么,至于倒贴上门嘛……嘿嘿。
“晚樵,吃个饭你傻笑什么?”
“呃,没事,没事。”
被父亲逼着在家休整了两日,江晚樵终于忍不住了。
这日上午,江晚樵将自己收拾齐整正准备出发,却在门口碰上也正欲出门的江父。
看着父亲穿着一身平日没怎么见过的白衣,江晚樵颇有些奇怪。
“爹,你这是要去哪?”
“正好,你也准备出门,那便同我一起去吧。”
“去哪啊这是?”我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江父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奇怪。
“玉茶居陆府。”
江晚樵心里“咯噔”一声。
江父又看了他一眼。
“陆晋则死了,你不知道么。”
江晚樵似乎感觉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踏进陆府,所到之处一片凄凉。
正厅里,前来吊谒之人正排着队上香,并向死者家属表达慰问。
江晚樵一眼瞧到那人,便觉一股酸涩轰然涌上心头。
可心里再怎么疼,眼睛也离不开。
“唉,陆公子节哀顺便,切莫悲伤过度啊!”
“是,谢世伯关心。”陆其双静静地跪在那,弯腰答谢。
中年人捻捻眼角,叹息一番便去了。
江晚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轮到自己的,只跟在父亲身后上前上香,行礼,然后,来到陆其双身前。
江父一脸悲痛地拍了拍他的手。
“其双,别的话伯父就不多说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伯父开口,现下你一个人也不容易。”
陆其双又是一弯腰:“多谢陆伯父,我会的。”
说完话,江父便先出了大厅。
也许是身前人久久的沉默,陆其双扶着膝盖的双手似乎紧了紧。
“其双……”
陆其双始终低着头,江晚樵看不清他的面容。
“其双……”你抬头看看我也好。
眼前的人依旧一声不吭,江晚樵心中酸涩更甚。
“怎么,会这样。”
膝盖上的双手攥紧了衣袂。
“其双。”
“我留下陪你可好。”
陆其双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多谢。”
江晚樵静静地立在灵堂一侧,看各色人等一一走过陆其双身前,表达或真情或假意的慰问。
“上个月见他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啊!”穿着素白绸缎的妇人握着其双的手哀哀痛哭。
“你爹为人正派,身子骨又硬朗,是个该长命百岁的人,那山石怎么就那么不长眼,偏偏砸到他!老天没眼,老天没眼呐!”妇人捶胸顿足,一双眼哭得通红,“现下留你一人可怎么办!”
“我苦命的其双,你爹那么疼你,怎么就忍心早早地撇下你一人啊!”
“表姨……”陆其双终于失去平静,声音哽咽,双肩轻微颤抖。
江晚樵心里顿时揪成一团。
哀哀哭了半饷,妇人终是被手下扶着走了,陆其双恢复平静,依旧直挺挺地跪着。
从晌午到黄昏,从晴天白日到暮色四起,陆其双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着,除了在表姨面前流露出些许脆弱外,至始至终都平静地向往来之人鞠躬,道谢,还礼,然后焚烧纸钱,江晚樵没看见他流一滴泪。
天色越来越晚,进屋的人渐渐的少了,没了,只剩跪在堂下的陆其双和几个下人,看着甚是凄凉。
“少爷,今天估计是没人来了,您去用些饭吧。”管家走到他身旁低声说。
陆其双一动不动。
“少爷,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夜里还要守灵,您不吃点东西哪有力气熬下去。”
“为了老爷,您也吃点吧。”管家说着说着,声音也略带着颤抖。
陆其双终于开口:“先带他们去吧,我随后就到。”
管家扶起旁边几个跪着的下人,先行离去了。
出门前又看了看身在暗处的江晚樵,江晚樵朝他做了个“请放心”的手势。
灵堂里光线越来越暗,只剩牌位前抖动不停的烛火。
陆其双终于抬起头,远远看着堂前父亲的长生牌位,轻唤了声:“爹。”
江晚樵心里一紧。
听见他又唤了一声:“爹……”
眼泪随之簌簌落下。
“其双不孝,其双不孝。”陆其双喃喃地重复这句话,泪水顺着脸颊低落在衣襟上,大颗大颗的,连结成串。
江晚樵静静地看着他,只觉手脚都动弹不得。
陆其双扶着地面,艰难地起身。无奈跪了整整一天,双腿早已麻木,尤其是膝盖,针扎似的疼,身边没有可扶之物,他狼狈地站起来,一个摇晃,便要倒下去,江晚樵冲过去,一把扶住。
陆其双似被下了一跳,浑身一抖,待看清楚他的面容后,眼中露出写诧异,却一闪即逝。
“你怎么还没走。”
“我说了要陪你的。”
陆其双不再说话,从他怀里退开,堪堪稳住身子,却怎么也迈不出步。
江晚樵也不理会他的反应,将他一把拦腰抱起,放在宽敞的梨木椅子上。
将陆其双安置好,江晚樵又单膝跪在地上,双手轻轻地帮他揉捏膝盖和小腿,疏散筋骨。
“晚上睡觉前用热毛巾好好敷一敷,否则这两天都走不了路了。”
“我要守夜的。”
江晚樵双手一顿,又道:“那也不能跪着了,伤了腿,以后是个大麻烦。”
陆其双伸手拂开他,平静道:“去吃饭吧。”
弥补
花厅里,饭桌上依然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除了四周立着的下人,空空荡荡。
“大家累了一天,下去休息吧。”
下人们安静地撤出去。
陆其双在江晚樵的搀扶下坐好了,执起竹筷,却不看眼前的米饭,只端过一旁的粥,低头安静地吃。
江晚樵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