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账本,又将笔墨纸砚归置好,陆其双径直走到床边,脱了外袍,便要上床。
“你,你,你要睡了?”江晚樵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睁大双眼。
陆其双虽有些不自在,听他这语气却颇有些奇怪,暗道方才是谁可劲催着让他快些睡的,现下又说些什么浑话。这话陆其双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便瞪了他一眼,自己掀被躺下。
江晚樵躺在旁边十足十的老实,甚至在陆其双睡下的瞬间自己往外侧挪了挪。
一时间,屋里已悄无声息,只剩窗外冷冽的寒风刮过树枝时带来的“沙沙”响声。
陆其双想询问他抹药时的异状,又不愿打破眼下的沉寂。
身旁的呼吸并不沉稳,甚至有些粗重。他知道江晚樵并没有睡着,却异常的安静且安分,心里便生出些疑惑和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忍了半饷,陆其双终于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两人间的距离简直可以再躺一个人。
他蹙了蹙眉,又见江晚樵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捂个严严实实,只露双眼睛在外面,样子相当怪异。江晚樵发觉陆其双再看他,也将头转过来,询问地望向他。只见他一双大眼睛黑且深邃,又雾蒙蒙的,显出些小孩子一样的无辜,看得陆其双浑身的不自在。
“你,”陆其双忍着别扭,疑惑道,“你将自己捂这么紧做什么?不怕喘不上来气。”
江晚樵半埋在被子里的头摇了摇,并不答话。
“是不是还是觉得冷?”
“要不我再拿床被子过来?”
江晚樵又摇摇头,想了想,说:“挺热的。”
陆其双更奇怪了,“热你还盖这么紧,别把自己捂坏了。”
说着便伸手想将他被子往下扯扯,起码得把鼻子露出来。
陆其双刚拽下来一点,江晚樵猛然间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一把握住被子,惊慌道:“不热不热,我还是有点冷!”
看着他明显异常的举动,陆其双简直是哭笑不得了。
“一会热一会冷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
江晚樵支支吾吾,满脸通红。
可怜他活了二十多年,虽没说是久经沙场,却也算是走南闯北颇有些历练之人,从没遇见过眼下令人如此束手无措的场面。
他当然想抛开所有迟疑顾虑,一把扯过陆其双先吃了再说。可他也明白,能维持现下同床共枕的和平状态已属不易,倘若当真再有些什么近一步的接触发生,难保陆其双不会恼羞成怒,当真与他断绝往来。
丧父之痛对他伤害太大,突如其来的家族利益也让他压力重重,更何况,自己家里的那些纷争,陆其双未必猜不到,眼下出手,只会让他更加无所适从。这个时候,他不能逼他,也不敢逼他。
江晚樵不敢冒这个险。
脑子里纷繁芜杂,如乱麻般四处撕扯着他,江晚樵尚自出神,却感觉额间一片温凉的触感。
陆其双横过手臂放在他额头上,自顾自道:“不算太热,应该不是风寒,明日还是叫大夫来看看……”
话音未落,江晚樵便一把拿过他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你这是做什么。”陆其双挣了一下,力量差异悬殊。
江晚樵笑得温暖,柔声道:“我好的很,什么病也没有,你莫要操心了。”
还未等陆其双说话,便凑过去,在他颊边轻轻一吻,小声道:“睡吧,我的其双。”
躲在陆府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没多久,江晚樵终于还是回家了。
如他所料,即便之前与父亲有过那么一场激烈的争执,回到家后,府里表面上也仍是一派和乐的氛围。
当然,只是表面上。
实际上,江晚樵通常是很忙的,一天之内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江府出现,除去早晚问安和约定俗成的共用午餐时间,父子二人并没有多少机会共处,更谈不上再起什么冲突。
闲暇之余,江剑川依然下棋看书,赏花逗鸟,和往常似乎并没什么不同。
江晚樵也是一心扑在织锦堂上,在他的多方斡旋下,西戎与北疆又开辟了两条商路,免去以往贸易的重重易手和多方压价,利润自然是翻了几番,加上南方又新增了几处商铺,各种交往应酬之事也多了许多。
这等手腕亮出来,除了旁人感叹后生可畏之外,江家老爷自然也是喜在心头的。
在外人看来风头无两的江晚樵,实则有自己的一方小算盘,眼下自己虽能坚持着不成亲,却也不敢当真逼着父亲承认什么,这边说不了重话,只有在另一处加大筹码。
知子莫若父,江晚樵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江剑川又怎会无从得知,他也明白,江晚樵生意越是壮大,自己便越是被架空,在他面前,自然也是越发地说不上话。只是,岁月催人老,自家儿子已愈加显现出精明的头脑与凌厉的手段,自己即便再明白眼下的形势,也不过是徒增一声感慨罢了。
上门
清冷的街道,刺骨的空气,偶尔一两片雪花飘下来,恰好落在面颊上,冰凉的触感刺得人一个激灵。江晚樵竖起斗篷宽大的兜帽将自己罩个严严实实,独自沿着寂寥的青石板街慢慢地走着。
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养成了这么个习惯,每晚从织锦堂出来,便一人步行回家,顺便享受一天里难得的独处时光。
几年前,母亲还在的时候,妹妹也尚未出嫁,每每回到家,府里总是派热热闹闹的样子,特别是妹妹晚瑢,平日里叫爹娘宠得狠了,越长大越没个正形儿,整日里满院子上窜下跳,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白白叫了那么个文雅贤淑的名字,只要一见着江晚樵,更是要被她缠得脑袋发昏。江晚樵私下里没少为自己这个妹妹的婚姻大事操心。还好,后来那丫头片子不知什么时候和侯府家的二公子看对了眼,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做了二少奶奶。泼辣蛮横的小姐嫁了个温吞和善的书生,江家人打心底里放心。
后来,母亲病故了,府里便只剩下自己与父亲相依为命,人虽少,倒也算是父慈子孝,二人过得其乐融融。
再后来,遇见了陆其双……
江晚樵笑了笑,似又想起那人绯红的耳尖,惹得人心里一阵□。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江晚樵大半边视线,就这么盯着眼前的路边想边走,一抬头,赫然已是陆府门前。
雪停了,江晚樵放下兜帽,颇有些踌躇。
这么晚了,不知他睡没睡。
天寒地冻的,江晚樵就这么站在雪地里想了一会儿,终是十几日来的思念占了上风,也罢,来都来了,不看一眼不亏了?
叩动门上的铜府首,没一会儿便有值夜的小厮过来开门。
“咦,江公子?这么晚了,可有事?”陆府上下基本都认得江晚樵。
江晚樵为自己的深夜造访有些羞愧,却也淡定道:“来看看你家少爷,他可睡了?”
小厮更奇了,“江公子还不知?我家少爷出远门了,不在府里。”
“出远门?”江晚樵惊得眼睛都睁大了,“我怎的没听说?去了哪?”
“北疆,”小厮答道,“说是要赶在年前去北疆结一笔帐,出发都十好几天了。”
“北疆?!这天寒地冻的他竟然跑去北疆?”江晚樵咬牙切齿的,只想把那人揪到眼前来暴揍一顿。
好你个陆其双,去这么远的地方竟然都不知会我一声,枉我这些天心心念念,你倒潇洒,甩甩袖子就走了,我还整日里傻了吧唧地想你,感情是想了头白眼狼!
回去的路上,江晚樵一边走一边骂,厚实的棉靴故意在雪地上踩得咯吱咯吱响,活像脚底下踩的是陆其双一样。
京城里已下了好几场大雪,新年也越来越近,结完手头的那几笔帐,江晚樵终于逐渐清闲下来。
置办年货之类的琐事向来由父亲与管家办理,江晚樵并不插手,这些日子便落得个浑身清闲,每日里睡到日上三竿,然后便是吃吃茶,看看书,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唯一让他苦恼的事是,只要一出门,他那一双腿便像管不住自己似的,总不知不觉就朝陆府的方向迈过去,让江晚樵颇为忿忿。
江晚樵知道,陆其双回来已有些日子了,只是自己一直赌着那口气不肯去看他。
在陆其双回来的那天下午,江晚樵正窝在书房榻上,闲来无事便翻些话本打发时光。拓本上那些个才子佳人美人英雄的流俗故事看得他直打哈欠,正满腹不以为然之时,范三便领了个陆府的下人过来。
“小的受我家少爷吩咐给公子府上拿来十斤耗牛肉,都是我家少爷从北疆带回来的,五斤新鲜的五斤风干的,算是给公子府上凑个年货。”
小厮笑得殷勤,手里正提着个硕大的麻布袋。
江晚樵斜睨着眼角瞅瞅那袋子里的东西,哼哼道:“你家少爷呢?”
“少爷早上才回府,赶了几日的路,正歇息呢。”
“嗯。”江晚樵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也不吩咐人收下袋子,弄得小厮很是讪讪。
“少爷说了,后几日他可能还会比较忙,等得闲了便来寻公子出去乐乐。”小厮瞧了瞧江晚樵的脸色,拘谨道。
哼,还知道来找我,也不算全然是个没良心的。
江晚樵一边哼哼一边朝范三使了个眼色,让人收下东西又打发了赏钱便去了。
随后几日,江府上下便像开了全牛宴似的,整日里吃牛肉,煮的、炖的、炒的、烤的,天天吃,顿顿吃,直吃得江晚樵嘴角长了一溜小泡,疼得他又连喝了几日的菊花茶,灭了嘴上的火却灭不了心里的火,小火苗一日蹿得比一日高。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眼瞅着晚上便是除夕了,江晚樵连陆其双的影儿都还没瞅着,自己也硬气着不肯去寻他,就这么一日日干耗着。
今年妹妹家请了江晚樵与父亲在夫家同吃年夜饭,小两口自成亲后便从侯府搬出来,另立门户,府第虽不大,倒也玲珑有致,颇为精巧。当初侯府二公子一心要娶江晚瑢,提婚之时便当着双方父母与媒婆的面歃血立誓今后绝不娶妾,硬是惊呆了两府之人,眼下晚瑢也尚未怀孕,府里除了家仆,便只有小夫妻二人,平日里倒还好,到了中秋新年之日,便显得颇有些冷清。因此逢年过节,江晚瑢便爱拉着父亲兄长一同热闹热闹。
吃过年夜饭,江剑川便留在女儿府上守夜,江晚樵百般推脱出来,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走在路上,江晚樵越想越生气,等到了陆府门前,脸已经黑得可以和锅底媲美了。
“砰砰砰!”抑制不住自己心里“咻咻”的小火苗,江晚樵连敲门都下手颇重。
“咯吱——”大门应声而开,随即一个脑袋探出来。
“咦?江……”
尚未等小厮说完,江晚樵便一把推开门,大步朝里迈去。
“哎,江公子,江公子……”小厮一路跟着江晚樵直追到正在偏院里摆放兰草的陆其双面前。
“少,少爷……”小厮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陆其双站起身来,看着江晚樵挑了挑眉,却也没露出什么诧异的神色,只挥手让小厮下去。
陆其双瘦了。这是江晚樵脑子里唯一闪出来的念头。
看着眼前人直愣愣的眼神,陆其双有些好笑地说:“你好像来错时间了。”
江晚樵露出迷茫的样子。
“就是拜年,也该明日请早,这个时候来,我可没有红包给你。”
陆其双放好最后一盆香芋兰,起身拍了拍手。
被江晚樵压下去的火苗“噌”的一声又蹿起来,他一把握住陆其双的手腕,恼火道:“我有话问你。”
陆其双看了他一眼,似是并不意外,淡淡道:“外面冷,去书房罢。”
进了书房,陆其双慢条斯理地净了手,又亲手泡了两盏茶,放在桌上。
“新出的冬茶,你尝尝。”
江晚樵哪有什么心情品茶。
“我可不是来喝茶的!”
陆其双在他身旁坐下,取了茶盏悠悠地吹了吹茶沫,甚是和颜悦色。
“嗯,你说。”
江晚樵只觉得自己满腔怒火都打在了棉花上,没一点儿反应,不由得有些气馁。
“你,你去北疆怎的也不与我说一声。”气呼呼地盯着眼前的烛火,此时的江晚樵活像个自顾自赌气的三岁孩童。
“要在年前赶回来,走得有些急,便也没顾上许多。”陆其双笑着说。
“大冬天的,京城都冷成这样,北疆还能呆人吗?就偏要赶着这个时候去!”
陆其双知他关心自己,心下感动,便拿出一副哄小孩的样子,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笑着说:“你也是生意人,倒与我说这种话?”
温暖的触感还停留在脸上,江晚樵愣怔了一会儿,似是没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然后脸颊便腾地一下红了个透。
“那,那,你说你会来找我,也,也没来……”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简直像是蚊子哼哼,哪还有半点质询的意思。
“除了北疆,也还有别的帐要收尾啊,我接手晚,耗的时间自然比别人多,这几日可一直在忙这些呢,不信你问齐叔。”
其实忙归忙,陆其双当真连一个下午的时间都抽不出来?那倒也不至于,或多或少的,还是有心躲着他罢了。只是江晚樵现在已然被前一个糖衣炮弹炸得神魂颠倒,什么也顾不上了。
“那,那……”那了半天,也没再问出个所以然来。江晚樵侧脸去看陆其双,却见对方也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方才缓过一点的脸色立马又恢复成了个红番茄。
陆其双被他通红的脸色和直勾勾的眼神弄得有些不自在,强笑着想要活跃下气氛。
“瞧你脸红的,莫非府上缺年货,把自己给煮了?”
江晚樵好似没听见他的玩笑话,只愣愣地望着陆其双,神使鬼差地伸出手,抚上他的面庞。
“瞧你,都瘦了。”
声音透着些暗哑,屋内的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许是地龙烧得有些过头,看着陆其双越发清瘦的下巴和温润的眼眸,江晚樵隐隐觉得身上有些火热。
两人本就坐得近,几乎是手挨手的距离,江晚樵略倾过身,越来越接近那人微红的面庞。
“江,江晚樵……”
陆其双手里还握着茶盏,此时伸也不是,放也不是,又怕盏里滚烫的茶水洒出来伤了二人,一动不敢动地僵硬着。
江晚樵一手细细摩挲着他面上的皮肤,额头、眉骨、眼睫、鼻梁,最终落在渴望已久的唇上,略略施了些力,揉得唇部显出一抹嫣红。
唇上的触感激得陆其双汗毛倒竖,又不敢再随便开口说话,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江晚樵一点一点俯过身来,温柔地含住了他的嘴唇。
“其双……”江晚樵哑着声音唤他,火热的气流随着嘴唇的张合流进陆其双唇里。
江晚樵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轻缓地揉捏他的耳垂,极尽温柔地爱抚他。
嘴唇缓缓地摩擦,鼻尖也亲昵地碰触,炙热的呼吸在两人之间交换,江晚樵看着眼前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又抬头去吻住他的眼眸。
濡湿的舌尖舔过低垂的眼帘,一寸寸地从浓密的睫毛上扫过,江晚樵感觉到身下更加明显的颤栗。
“别紧张。”
额头抵着额头,江晚樵温柔地吻他的鼻尖。
陆其双逃避般地紧闭着双眼,紧张地连手里的茶盏都发出一阵阵轻颤。
江晚樵停下动作,将茶盏放到桌上,又捧住他的脸。
尽管闭着眼睛,陆其双依然能明显感受到眼前摄人心魄的眼神与灼热的呼吸,温热的气体喷在自己脸上,灼得面部一片火热。
不知过了多久,近在咫尺的面庞却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