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筵华美,佳肴珍奇。铮铮的琴音伴着浓醇的酒香几乎传遍了整座邯/郸宫。镂面青铜的案几上,百十个青漆绘虎纹的食盒满满地排好,里面皆盛着各色鲜美的蔬菜与熟食,龙纹错银的缶中,冽辣的佳酿装得快要溢出来。年轻妩媚的赵姬们,舞剑时反射出的银光密集过了天上的星斗,野兽膏脂凝成的烛让大殿明亮得如同白昼————不,甚至还胜似白昼,白昼是断断没有这样金色的奢华的。
可惜嬴赵因为伤势过重,失血晕厥,旧疾复发,即使最后给人背回救了过来,也还是不能出席这场盛大的庆功晚宴,遂被安置在偏殿内。宴毕后,宾客贵族纷纷离去,车驾并行声如雷霆。武安君李牧谢过赵王,告辞出来,便步去偏殿向他行礼。这个中年男人束了玉冠,换上一身隆重的青色绣襟礼服,在华丽岑静的大殿内垂首小心地趋步而行。明明是这里所有人的恩人,他的神色却谦卑得像仆从一样。
殿中明烛成片,光华灼灼,或置于立柱的青铜灯盏上,或放在屋旮旯里的香炉旁边,随着他走过带起的风,闪烁耀灭,如同一只只监视的眼睛。巨大的秋香色帘幕在他身后悬起,垂落一条条描金的宽坠脚,悬着青白的玉璧,投下一片笼罩了他整个人的深影,他快速地疾走着,织着双豹噬鹿纹的铺地的锦绣,明艳的色泽迅速掠过眼前。
他来到殿外时,嬴赵恰巧正在抚琴,隔着两道盘龙象牙立柱,也能听到嬴赵的琴声,不管在哪里,他手边似乎随时都能流淌出清音。不敢打搅他,李牧立于殿外恭候,只见偏殿内猩红色帐子撩起一角,金钩拢了,漆木案几置于帐中,一把桐木瑶琴摆在上面,其身镶嵌珠玉松石,工笔阳刻流云。案几旁一盏蟾形小灯半明半暗,影影绰绰,照着那正铮铮地抚弄着五弦之人颀长的身形。十指灵活上下且抹且挑,琴音跌宕起伏,百转千折,时而哀伤恸痛相思彻骨,如烟雾缭绕轻妙动人,时而激昂壮烈气贯长虹,如飞瀑乍溅萦荡神魄,一时间仿佛一层层薄纱打在脸上,直要把人所有的心绪都吸引了去,满耳满脑都只有这弦声,再无其他。
只不过美则美矣,然而不正不雅,没有那宽舒皇皇之意,反而即乱且慢。李牧想,赵之俗与郑卫相类,其音……大概也如此吧。
正垂首思索间,丝桐之声忽止,嬴赵偶然间抬首,见他站在门外,忙停下抚琴的手,唤左右去将他请进来。两队侍从走到面前,李牧喏喏应声,随着他们趋步进殿,嬴赵旋即起身与他见礼。他抬眼看时,猩色软罗帐撒开,深红的阴影笼罩着一切,那人一袭白衣,脸上依旧还在强作欢笑,看起来举止轻捷似乎已无大碍,但气色确实不好,那张脸比他的衣裳还要白,从袖口中露出的腕上缠满丝帛。也是,李牧垂首,他怎么会好得起来呢, 番吾之战的胜利完全是用谋略加上赵军的性命浇铸出来的。
他尚能忆起那时,嬴赵面带笑容地从深夜的战场上走下来,身上的貉服被鲜血浸透,斑驳着,淅沥着,那样艳丽的,触目惊心的颜色。月华凄凉,沙场岑寂,他一步步地前行————马呢?或许在混战中被人杀死了吧。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步伐不稳,手中高高举着的是赵军的旌旗————用五彩雉羽装饰的,镶着九条缎带的青色的旌旗,那玄鸟的图腾和秦国旗帜上的是多么像啊。朔风凛冽,侵肌透骨,那面旗帜迎风猎猎地招展,那样的青色,那样的青色啊,在晚间的长空下飘扬开来,背景便是血流漂橹,万骨枯僵的战场。
那会儿李牧看着他一点点走近,红褐色的液体从他鬓边的发梢上淋漓地滴下来,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侧划出道鲜艳的弧线,“殿下,您伤得很重。”他忍不住这么说,尽管自己身上也带着不少创口。
“那不重要,”男人当时这么回答道,将手内的旗帜霍地顿入染血的地面,“那不重要,将军。”他仰首,微笑地说,干燥腥热的风拂面而过,他那双明亮的深褐色眸子深深地凝视着他,“重要的是,我们胜利了。”
胜利,胜利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一旦失败,就即将面临死亡。就算此刻回想起来李牧仍不禁在心中喟叹,他少年时依稀就有这样的志向了:如果有可能,不管是秦军燕军还是匈奴,他有生之年都绝不会让他们靠近邯/郸,哪怕驱驰一生荒芜年华。
哪怕马革裹尸埋骨沙场。
“这回大胜,全凭武安君筹谋,武安君为我数却秦军,可谓社稷之幸。”
两厢见完礼,嬴赵便命他坐在对面。他谢过,坐了,一举一动依然无不小心谨慎。片刻之后,嬴赵又开口向他祝道,言语中似含着无尽感激之意,李牧一面说着惶恐一面立马起身,“能为殿下效力亦在下之幸。”他道,深深一揖,垂着头,似乎真的惊惶得不敢去看以人的形态出现在自己对面的北方之国。嬴赵瞧时,那张被阴影覆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十分谦和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是一个善于把心思隐藏起来的人,嬴赵在一旁偷眼观察着他,暗暗地想,他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何必如此拘谨?”他说,李牧的劳苦功高任凭谁都知道,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从孝成王时被任用起到如今,他一直忠心耿耿,战功赫赫无一败绩,这个人是用来对抗嬴秦的最后一枚棋子,最后一分希望。
只要由他出谋划策设兵抵抗,嬴秦的野心或许就无法实现吧。
或许……然而也不太可能,嬴赵本身正在一点点虚弱下去,这是李牧所挽救不了的,他自己感觉得到。感觉得到,那种生命随着漏钟渐渐地流逝而去的感觉,尤其是在战场上,无法挽回地,随着每一处刀伤每一份鲜血,一时不如一时,一日不如一日……
他还记得上次番吾得胜之后,他执意独自仗剑去追赶落单的嬴秦,与之相搏,却加重了伤势,终于昏死在疆场上,鲜血染透了胡服。嬴秦被他捅了一刀,后来怎样他也不知道了,左右不过是带伤逃走了吧。手下看他久久不归,遂派人来搜索,一个伤兵发现了他,并将他背了回去。
嬴赵怎么也忘不了,他在榻上醒转时看见百来个残卒,面容憔悴地立在地下,从床前一直挤到帐外。“还剩多少兵力?”他沙哑地问,嗓子扯得痛,没想到领头的那一个听了这一句猛地哭出来,跪下来叩首道:“殿下,不剩了,除了我们之外,一个都不剩了!”
回忆在此处中止,嬴赵不觉心头顿痛。宴饮虽毕,然而歌舞未歇,乐伎们的妙音从正殿隐隐飘至,轻歌曼调,使他从惨烈的记忆中舒缓过来,转过神,才发现已经涔涔地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禁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状况有多糟糕,李牧,李牧又能够阻止那个野心家的行动多久呢?
他扬扬袖,一边侍立的年轻宫女便过来,给二人都斟上一樽烈酒。殿外的乐声柔恬轻雅,好一曲靡靡之音,对面的李牧看着自己跟前嵌绿松石的青铜方樽内尚在微微晃荡的酒液,沉静了片刻,殿中烛光明明暗暗,他忽地抬首看他,“殿下,”他蓦然张嘴道:“殿下,此番惨胜,亦是侥幸。秦国定会心有不甘,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再次来伐,韩魏之兵尚陈于南境,赵军主力皆战死,为了应付秦军,击退韩魏,殿下必然要设法再征兵才是。”
他这么建议道,语气诚恳真切。嬴赵却只是笑了笑,一口饮尽了手内的酒,拉过面前那张琴来,伴了他多年的物什,其上每一粒明珠每一块碧玉他都熟悉。
“设法征兵么……”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凝视着琴面,不住地苦笑,武安君只怕是在外征战久了,竟不知近年黎民的生活有多么糟糕,成年劳力都去打仗,剩下的缺衣短食,居无定所,家家门口几乎都挂着招魂的白幡,战死的尸骨无人收敛,连个衣冠冢也没有,哀鸿遍宇,烈士的亲属们只能望野而哭,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能设什么法,征什么兵呢。
况且即使现在还可以勉强再凑出一支军队,又能继续撑多久?这千丈高的巍峨大厦啊,其倾颓往往是从根部开始的,根基动摇,接着,就是轰然垮塌。
嬴赵叹了一声,随手将青铜爵搁置在案上,“武安君,”他肃穆地凝眸瞧着他说,语气顿然变得沉重起来,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你听,你听这外头的乐声。”他缓缓地道,屏住了呼吸,侧着头仔细谛聆片刻:“你听,是不是————亡国之音?”
对面盛装的中年男人一惊,骤然皱起眉头。嬴赵不等他回话,便微笑了起来,举起手冲他摇摇,仿佛早预见到他要说什么。“武安君,”他笑着说,指了指殿外,话语里似有它意:“纵使征到再多兵又有何用?也不过在阁下有生之年能保我平安罢了。”他将手收拢进刺着繁绮纹样的宽大的袖口:“可是他————在他心里,那些永远是比我以及子民们要重要的。”他愤愤地道,“他一个人,就抵过嬴秦的千军万马呢。”
李牧闻言,怔了怔,良久,才徐徐地叹了口气。
“殿下……”
然而嬴赵又一次打断了他,他看起来并不想听他说话,而是信手拨了拨面前的那架瑶琴,铮铮然。银烛晃晃,李牧有些苦涩,但更多地是压抑着的谨慎的话音便立即淹没在这琴声内了。
“琴道即国道: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嬴赵仿佛忘却了刚刚自己讲过的不敬之语一般,也不去管李牧到底要对他说什么。他撒袖拂过华贵的琴面,旋即抬起头,明亮地对对坐的人笑着道,“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搥,其臣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徵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郑卫之音因其调乱,其哀淫,而被认为是亡国不祥之声。武安君,我看到你方才在殿外听过我一曲,”他微笑地盯着他,问道:“那现在你来评评,我那一曲,乱了几个音?”
李牧的脸色一沉,神情似乎更苦涩了。如同方才一般,他并没有立即开口说话,沉吟半晌,他才一反常态地起身,默默弯腰,伸手按住了嬴赵指下的琴弦,铿然一响。嬴赵抬头看他,浅金色的灯光在他的侧脸上寂静地跳跃着,光与影不断地变幻,奢贵冰冷的殿内,巨大的罗纱帐幕铺陈开一片华丽,外头的靡靡之音还在一波波地不断传来,烛火战栗着,明明灭灭。
“别弹了,殿下。”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慢慢地,无比悲凉地道,“别弹了。”那饱含沧桑的声音里,竟是带了些颤抖的。
“乱了,全乱了。”
☆、【九】
赵王迁五年,魏献丽邑于秦。赵代地大动,自乐徐以西,北至平阴,台屋墙垣半坏,地坼东西四百三十步。
五重青门,寂寂深宫。午后时分阳光最是静好,枝头鸟雀仿佛也沉酣午梦,收敛羽翼止住脆鸣。嬴赵所居的殿内安谧得似乎能听见绮窗外花落的声音,风轻云淡,庭院中投下浅浅的日影,李牧已助他击退韩魏,这会儿远离了那涉血的战场,举目望去,一景一人一物,似乎皆格外地安和祥宁。
侍臣火急火燎地奔过抄手游廊闯进来时,嬴赵正在鼓弄那张置于凤足镂面檀木几上的锦瑟。自从那日和李牧论过琴之后,他便将那丝桐束之高阁,一连数月也没有碰过一下,反是抚起过去擅长的瑟来,一样清越动人。那铮铮的弦音,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悲过一声,在这寂然安然的午后,荡气回肠,扣人心弦,狠狠地击在本已倦怠慵懒了的心里。仿佛要把神魄也勾了去,安在瑟上,从此生死都全交付于这二十五弦。
赵,天下善为音,佳丽人之所出也。若论起乐艺,嬴赵在九州各国里该算是数一数二的。可惜,如此绝妙的弦音,通报噩耗的侍臣却无心细品,他的头上甚至还带着跑过游廊时落下的花瓣,也顾不得礼节颜面,抬袖哗啦打起珠帘,便猛地抢入来,扑通跪下,双膝生生磕在地上。惊得嬴赵一抬首,乐声戛然而止。他疑惑地推开那张瑟,蓦地站起来,正待要问,却听见那人战栗着叩首,几乎是凄惨地哀嚎着道:“殿下————代地地动了!”
“从乐徐到平阴,台垣毁损,听他们说地上裂开了道四百三十步的大口哇殿下!房屋多半倒塌,压毙妇男无算,剩余的百姓流离失所……”
那侍臣如丧考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汇报道,仿若在平地起了个惊雷。却见嬴赵愣了片刻,只是瞪眼望着他,像是闻见晴天霹雳也似,竟连一点反应也做不出来了。
地动?竟这样凑巧?
好一会儿,嬴赵连着给自己顺了几口气,才渐渐缓过来,又不禁闷声苦笑,“难道是天要亡我么?”他哑声说,连语调都变了:“偏生在这个时候。”他说着便挥挥袖子,示意那跪在地上的侍臣站起来,自己向前两步,正欲开口对他吩咐些什么,却突地脸色一变,猝然抬手,一把掩住了嘴。
可又怎么掩得住,眼见男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冷不防咯出一大口血来,溅在素白的衣袖上,怵目惊心。
完了完了。
地动,还是这样的规模,这下,这下简直是神明赐给嬴秦的良机了。
嬴赵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嗡炸响,一时间满心都只有这个念头。胸口疼的厉害,他还想支撑着说几句什么,但慢慢地腿软起来,竟有些站不住了。那侍臣见状忙上来欲搀,可还没等到他伸手去让他扶着,就忽地眼前一黑,所有力气好像在一瞬间都被迅速抽走,人就缓缓地倒下了。
“殿下?殿下!”
居然就这样昏死过去。
说是昏死,其实还不如说是熟睡。因为,在那混沌的,被黑暗包裹的一段时间内,他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嬴赵其人,恣意随性,酩酊无度,常掷千金只求与人一醉。他从不自寻烦恼,很少有深藏在心里的思绪,所以基本上没做过什么梦,而这次这个梦又格外怪异。
梦里的许多事物场景皆模模糊糊,仿若隔了层水般不甚明晰,他只记得醒来前最后的一点情节:那是他和嬴秦于断崖处比剑,崖边生满树木,奇俊苍劲,崖下白云浮动,雁悲鸣而过,不测深浅。嬴秦依旧是那样一身黑衣,没什么好脸色,剑势逼人,招招致命。他打起十分精神来应付,无奈总觉臂膀酸涩,无甚力气。一阵血气上涌,索性拼了命,只朝他心口脖颈上刺,但都被嬴秦挡回,还反将他一路逼至崖边,二人剑气削掉一地落叶。斗了良久,嬴秦故意卖个破绽,他一剑直砍入去,却给生生打回,向外一推。他一下失衡,站立不稳,眼见就要掉下崖去,慌乱情急之刻,他一伸手,竟一下抓住了嬴秦迎风扬起的袖子角。
绸缎触手柔滑冰凉,他瞬间汗涔涔地惊醒过来。
无意识地慢慢睁眼,竟觉疲累无比,躺了多时方稍稍清醒。侧首就瞧见纱帐掩映着外头一片烛光,十分耀目。嬴赵在枕上回头朝里,眨了两下眼睛,才又转身坐起来。那种丝绸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掌心内,冰凉柔滑,他摊开手,看了一看,可什么也没有。
刚苏醒时的状态安谧舒适令人留恋,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忘记了一样。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会失去意识之前的经历,没错,地动,是地动,代地地动了,压毙妇男无算。梦中嬴秦的脸瞬间掠过眼前,将他推下悬崖去时表情冷漠而嘲讽。嬴赵突然觉得胸口再次疼痛起来,一阵一阵,摧折心肝。
“来人……”他疼得弯下腰去,唤了一声,却惊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已变得虚弱又沙哑,急忙直起身,清了清喉咙,复高声唤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