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背对着月光,长发崩裂了月白缎带。在支离破碎的飞雪中,一双诡异无比的琉璃重瞳幽然亮起,唇瓣勾勒出一抹惨绝的冷笑,如妖魔临世,他站在月色中,却身陷黑夜。
“我瞳影立下的誓言没有不达到的,我瞳影想要的东西没有不得到的。这三条誓言,我全都要达到。”
话音未落,身形已逼至梦画阑眼前,手中金扇抖展,却依旧慢了半拍,一道银光如炸裂的闪电,横贯黑夜。扇面分裂如千片蝶翼,在呼啸席卷的寒风中,艳红袖袍凌空起舞,然后,折翼的蝶般,缓缓,无力地,飘落于荒寂雪原。
被鲜血沾染的面庞妖冶得不似常人,黑暗中,一双琉璃重瞳浓墨重彩,染透了血光,隐隐透出腥稠的红,从深黛色的瞳孔边缘缓缓渗透。仿佛一团易聚易散的烟云,那抹黑影渐次消失在月光深处,留下一路斑驳的血迹。
月色重新流淌,无声地洒落。庭院中横陈着一具男人的尸体。白玉覆面,红袍艳丽,妖娆的身躯却被残忍地从中间硬生生砍断成两截,血肠横流,惨不忍睹。
忽地那如兰般修长的食指微微一动,白玉面具下一双狐媚美眸蓦然睁开,眸中清光流转。紧接着,原本肆意横流的鲜血仿佛是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都缓缓地回流入男子的身体,断开的身躯自动地重新接上。仿佛是在看慢动作的定格回放,这一切都发生得悄然无声,诡异无比。
片刻后,梦画阑站起身来,破碎的长袍下,一条血线,从左至右,细细地缝合后,恢复了起初白腻丝滑的肌肤。
清风微动,绕着男子旋转。月色下,朱唇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一股逼人心魄的魅惑,透过白玉面具,连月光也被其吸引而来。
“诛画阑?”伴着一声苦涩的冷笑,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无力地轻靠在门框上。目光循着月色,看进那千年不变的月明深处,男子唇角从未消散的笑意,此刻,却不见了踪迹。唯有一弯深不见底的哀凉,烟尘般,融化进月色苍茫间。
作者有话要说:一打开后台,忽然眼前一亮,心里小鹿乱撞了一通,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好吧,不是幻觉,它居、然涨了!
☆、第八十八章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从最北的漠河一路横扫至南海。一路上腥风血雨,大开杀戒,毫不手软地血洗武林,终于君临天下。如今的他,现世的魔主,独霸天下、唯我独尊。
诛画阑,他做到了。
霸天下,他做到了。
三条野心,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条,也是在他看来,最为不费吹灰之力的一条。
人这种生物,只要掌握了要领,对付起来就如老鼠蛇蚁般轻而易举。而要得到那个人,他有千万种方法。他甚至有自信,让苏陌自动送上门来。
高坐王座上的男子五官精美,轮廓分明,一双锋芒毕露的琉璃重瞳色泽浓郁,妖冶如斯。修竹般细长的手指缓缓捋顺垂落到胸前的雪狐披肩,不经意地一抬目,那沉眠双瞳中的冷光叫人胆寒心惊。地下哆哆嗦嗦匍匐着的众人一并深深叩首,正是曾经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正教众人,蝼蚁般,无力地等待王座上的审判。生、或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瞳影神色不动,微微屈指扣了扣龙头扶手。轰鸣声过后,王座右边的翡翠麒麟旋转着沉了下去,与之相应,伴着锁链撞击的冰冷音质,一个血迹斑斑的铁牢慢慢地升了上来。牢中人被锁链洞穿了琵琶骨,浑身浴血。透过蓬丛乱发,一双黑玉眼眸,冷冷地注视着拜倒在地的众人,鹰枭般凌厉,逼得人头皮发麻。
“懦夫。”含血的唇齿微动。两个字,不轻不重,飞刀带刺,狠扎得人生疼。
底下叩首的众人都是身体一僵,空间仿佛冻结了一般,连空气,也停止了流淌。
清脆的击掌声连响三下,瞳影唇畔带笑,微挑的眉宇间隐隐透出的一股狠戾愈发张扬。目光流转,轻飘飘地飞落至牢中人身上:“不愧是苏宗主,身陷囹圄依旧铁骨铮铮。”
虽是称赞的话语,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不屑。
“邪不胜正。瞳影,你不得好死!”
疯魔的狂笑声未落,悬在高梁上的银剑铮然出鞘,光弧明灭间,恰到好处地顿止在苏翎眉心前。
“苏陌知道你在我手上一定会来,这也是你能活到现在的唯一理由。不过,你若是再来挑战我的耐性,我可不能保证还能让你活到什么时候。”
苏翎低垂着头,长发蒙蔽了面容,干裂的唇隐隐裂开一条狭长的缝隙。随着双肩神经质地震颤,束身的锁链哗然作响。
忽然,长发左右徒力地晃了晃,他猛地往前一扑,轻微的一声金属撞击骨骼的闷响,血,烟花般,于深不见底的黑暗深处,盛放。温暖的血,蔓延出诡异的玄符,如溪流般,顺着石阶的缝隙,滋长出艳色撩人的触手。
底下一片骚动,王座上人却没有丝毫的神色变化。连勾在唇瓣的冷笑都没有零乱半分。
哗啦一声,一只满是鲜血的手从牢笼中伸出,乞求什么般,用力地伸向王座的方向。颤抖着,挣扎着,最终还是无力地慢慢垂落了下来。
“瞳影,你等的人,他……再也不会来了。”
这声音很轻,却不似起初的那般饱含怨恨,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在沉默的黑暗中荡出一圈涟漪,须臾,便散了痕迹。
然而这轻轻一点却猝不及防地渗透进灵魂深处,仿佛是叫嚣而过的尖锐笛音,在那个瞬间,哪怕早已冰噬的心也无法遏制地痛了一下。
瞳影猛地起身,脸上已然失去了笑意。
他命人打开牢笼,男子的尸体就那样颓然倚靠在铁锁上,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撩开那一头乱发,清秀的面孔上鲜血横流,眉心被利剑生生洞穿了一个口子,脑浆崩裂,触目惊心。
然而,伤口的边缘的人皮却不自然地撕裂后向上卷起,仿佛起皱的纸面,裂开细细的纹路。
心脏,忽地几乎停止了跳动。瞳影缓缓地伸出手去,这才察觉自己竟在不自主地浑身颤抖,恐惧,潮水般,汹涌而至,将自己由表及里,层层吞没。
人皮面具缓缓剥离而下,面具下,男子清丽的面容恍如初见。淡漠,疏离,千山寂寞雪。
“苏陌!”
深宫中传来一声野兽般歇斯底里的咆哮,华帐千重间,软榻上熟睡之人猛地坐直了身子,一摸额际,已是冷汗湿透。
原来是梦。瞳影大声喘息着,心脏依旧狂跳不止。许久,混乱的神志才慢慢冷静下来。梦里苏陌死在自己面前,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瞳影,你等的人,他……再也不会来了。’
心突地痛了一下,眉峰深深蹙起。宁愿他说恨自己,做鬼也不原谅自己,宁愿他拼命来找自己复仇,让剪不断的命运将两人生生世世死锁。而不是这样,逃离、仿佛解脱般笑着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
一手扶住绞痛的眉心,有什么东西,在身体深处蠢蠢欲动,不安、恐惧,莫名地逐渐放大。
“来人。”苍白的唇颤抖着吐出两个字,虚弱得仿佛病入膏肓。
许久不见婢子前来,瞳影焦躁地随手将案几上的琉璃盅狠狠摔落在地:“来人!”
千匹华帐闻声而动,一抹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床前,深深跪地,叩首。
“教主,有何吩咐?”
“把苏陌给我带来。”轻轻淡淡的一声吩咐,他脱力般支手倚靠在床头软垫上。
片刻后,再回头却见青龙犹自跪在床前,不犹眉峰一皱:“还不快去!”
青龙犹豫着微抬起头来,脸上神色极为复杂:“可是,他已经死了。”
“什么?”
脑海里一阵尖利的轰鸣。是梦?不是梦?苏陌死了?怎么死的?被谁杀的?什么时候?
无数个问号一时占据了脑海,瞳影呆呆地愣了几秒,缓缓地,目光转回青龙脸上。
“你、再说一遍。”嘴唇颤抖得几乎说不成句。
青龙慌忙深低下头:“苏公子一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还是教主您亲自给下的葬。”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最后一章,不要担心,绝对是HE,我拿多年攒下的RP保证!
☆、第八十九章
话音在冷宫中飘荡回折了几番,便渐渐散去了痕迹,然而却久久不见榻上人回话。青龙战战兢兢地微抬起目光,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教主’。
“你下去吧。”
淡淡的语气,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冷峻。隔着重重垂幔,看不清他的神情。青龙再度叩首,恭顺地退出门外。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宫殿之外后,瞳影一直掩面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紧闭的双目在眼睫颤动几许后,缓缓开出一线。盈眶的流质顺着轮廓分明的脸颊徐徐滑落,无声地砸在轻绡薄衫上,染开一点殷红。下意识探手抹了一把湿润的脸,满手妖娆血色。
这双眼睛,差不多也该走到尽头了吧。原本就不该存在于世的重瞳幻目,在快速地耗尽了一生的光明,到底还是挨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那个人死了,还是自己亲手下的葬。这个既定的事实,他心知肚明,却潜意识里排斥着,否定着。他想过各种各样的结局,却从未料到,竟是这么个荒谬的原因终止了他们两人间此生的牵绊。在接到苏陌死讯之时连他都呆愣了几秒,最后看到的也是剩一具尸体,连最后一面也来不及见。
他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猝然离去,去了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梦境里那句低喃魅语般萦绕耳畔。不知为何,心又开始痛,细细密密,针扎一般锥心刺骨。
自七岁那年起,就再也未信过任何人。只有做一个无心无情之人,才能获得真正的强大,所谓君王,便是这世上最孤独的存在。这一切也早已心知肚明。这一路走来,步步为营,自觉未出什么纰漏,为达到目的付出的代价也向来估摸拿捏得恰到好处。然而,为何还会走到了现在这一步?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又是从何而来?
一直以为万事都在掌控之中,却不料不知何时起已经赌上了意料外的筹码。待察觉时,已经无法收手。
天意弄人。男子俊美非凡的容颜上浮起一抹从未见过的疲倦。阴谋算计了半生,也该是倦了。
眼下招兵买马了半年,明日便是举兵血洗武林之日,却无端地,丧失了勇气。就是得到了天下那又如何?到底孤身一人,无法相信任分明是执着了半生的信念,在放弃后没有丝毫的不甘,反而是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感。
然而,这一切来得是不是太晚了些,如今,就算是放弃了一切也再换不回那个人。
风悄无声息地登堂入室,绕梁回旋,千重垂地薄纱猎猎起舞。再度回首,软榻上不知何时只剩一床锦衾,原本侧卧的男子,轻烟一缕般,无辨踪迹。
这一场蓄势待发的武林浩劫最后在主使者的无故消失后也悄无声息地偃旗息鼓。至此,幻瞳教便在武林上消匿了声息。至于曾经以‘重瞳幻影,艳绝天下’名震江湖的瞳影,也彻底变作了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何处,生死何如,这一切都变作了一团遗迷为江湖上人所津津乐道。
又是一年七夕,洛阳城里张灯结彩,大街上满是带着面具的青年男女,手持芍药,呼朋引伴。
逆着人流,街角走来一个人,风姿卓然,一张脸,倾尽了天下繁华。一时,引来众人纷纷侧目。对于这些惊艳的目光,瞳影早就司空见惯了,也未觉不妥。这两年来,他独自遍览名山秀水,本想借着时间的洪荒来遗忘一些往事风尘,然而却无比悲哀的发现,有些人,一旦入心,就再也无法割舍。最无奈的是,连自己也无法察觉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自诩是个理智的人,可到底也逃不过去。
回到洛阳,恰逢七夕。又或许并非恰逢,而是下意识便在这个日子,回到了和那个人初见的地方。到底是怀念,还是潜意识里有那么一丝丝不切实际的期盼,或许他还尚在人世,或许他还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
苦笑一声,摇头。
“烟花大会开始了!”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人潮顿时哄闹起来,人群拥挤着争先恐后地奔向湖边。推搡中免不了冲撞,瞳影几次差点被人撞倒,不觉微微皱了眉。
再一次,被人从身后猛推了一把,他堪堪稳住身形,面带愠色地回头。却见那人也不道歉,只是呆呆地紧盯着自己,目光幽幽。面具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宣纸走墨晕染青黛,寂寥、清淡,微微含笑。
心,突地漏跳了一拍。机械地伸出的手去,触到面具冰冷的质感,也显得这么的不真实。
世界被隔绝在视野之外,听不见声音。面具缓缓地摘了下来,仿佛一个世纪这么久远。面具下露出的面孔熟悉得让人心痛,在刹那间飘近,刻入眼底。
色素淡薄的唇瓣微微勾起漂亮的弧度,他目中含笑:“找到你了。”
从何时开始,你成了我此生挣不破的牢,在得知今生再也无法相见,才幡然醒悟,就算得到了这没有你的天下,又有何用?曾宣言要毁掉你一切的我终究还是败在这里,又或许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我败北的结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就这样完结了,没有想象中雀跃的感觉,写了这么久,不觉得也有点倦……就怪了╮(╯▽╰)╭今天倒霉催的感冒,好难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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