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死,但离死不远了。”
恶意报复般,梦画阑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看得出,他心情着实不错。
“宫主!”苏陌上前一步,跪倒在梦画阑眼前,“我求宫主救救他!”
梦画阑闻言嗤笑一声,抖了抖从不离手的烟杆,冲苏陌高高扬起下巴:“本座为何要救他,全天下都知道瞳影当年立下毒誓要‘霸天下,诛画阑’,本座凭什么要费心救一个发誓杀我的人?”
霍游仙走近过来,捏住烟杆末梢,提手夺了过去。戏谑的笑意抹上嘴角,揶揄地斜睨着梦画阑:“对一个年仅5岁的孩童极尽欺凌,调教成娈童的梦宫主有资格说这种话吗?若不是你把对他父亲的仇恨一并发泄在他身上,他又何以立下毒誓?”
话音未落,狡黠的目光一转,飘落到苏陌身上:“不过苏陌,你当真确定那个魔头值得你这么做吗?”
黯黯跽在地上的少年倏忽无声苦笑,曲眉点染。略微沙哑的声音,幽幽飘荡在香云檀雾中。
“他利用我,背叛我,我也曾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哪怕是现在,心里的某处也是恨他入骨。然而,已然同是罪孽深重的我却是最没有资格对他加以苛责。”他抬起头,目色清亮,流光转盼,“然而,为了这样卑贱,存在价值仅在于被利用的我,他不惜跌落云层,甚至于性命垂危。”
“所以,无论他之前多么残忍地对待你,你都既往不咎了。”梦画阑轻蔑地浅笑一声,“苏陌,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好骗。”
“是。因为我爱他。”
少年微笑起来,带着点细微的苦涩与无可奈何,梨花烟雨,淡扫蛾眉。
烟花狐眸中波光一动,倏然莞尔,梦画阑哑然失笑,摇头抵住眉心:“你知道么,我竟是有些嫉妒瞳影。尽管他如此百般利用你,背叛你,而你却依旧能保持一颗纯粹的心,如此坚定不移地说爱他?”
“我不知道。”苏陌微微蹙眉,忖度片刻,再抬头时,眼神已然笃定,“那只是一种感觉,即便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有人曾说我迟早要因为这种倔强顽固的性格吃亏,现在我是真的体会到了,但我也绝不后悔。”
白玉覆面的男子看不清面容,只是唇角微颤,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按在眉心的手渐渐加重了力道。倏然,脱力般垂手,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般紧紧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颤动不已。
“苏陌,我们两当真是天差地别。不过也正是如此,像瞳影那种站在云端的人才会爱上你这个原本不屑一顾的眼中蝼蚁吧。我答应你救他一命,不过,与之相对,他必须留在储艳宫。”
苏陌微笑着,依旧目光淡淡,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份苦涩与自嘲:“我自知自己配不上他,也从未奢望此生能和他在一起。只要能远远地知道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歇一口气,呼——
☆、第六十八章
烟花三月,柳花似雪。
热闹的洛阳依旧如昔,重瞳绝艳的传奇已渐渐不再是人们的茶余饭后的闲谈话题,就连街头说书人也鲜再提及。人,都是善忘的动物。曾经风口浪尖上的歇斯底里,一旦风平浪静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再度回到曾经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拜之所赐,许多真相被历史尘封,然而也有许多人也从中得利。
那些想被世人所遗忘的人,苏陌就是其中之一。
春雨连绵,整个洛阳城都被笼罩在一片雨雾氤氲中。清平湖上漫起了白雾,远山绰约,如水墨晕染般飘渺,带着点忧郁。
随着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只见船尾一个少年持桨荡舟;头戴斗笠;一身质朴平淡的粗布长衫;乍一看只是个普通的船夫。然而在他倏然抬头间那扑面而来的清丽淡漠,千山落雪般,让人忍不住心中一动。
水波荡漾,船在水草间穿梭自如,不一会儿便停靠到湖心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岛上。
苏陌停船靠岸,轻车熟路地在枝木繁盛的树丛间来去了几番,便见眼前忽地开阔起来,密林掩映之下,一座叠架木屋静默在细雨淫靡中。
他推门而入,摘下斗笠,甩甩被雨水浸湿的长发,几缕青丝紧贴在白玉无瑕的脸颊上,勾勒出漂亮的侧脸曲线,雨水顺着削尖的下巴滑入衣襟,勾起几分妖惑,竟有点禁欲的迷人。
“我回来了。”他轻声自喃,看着空落落的室内,不禁哑然,觉得这样自欺欺人的自己有点可笑。
摇摇头,坐在石堆砌成的灶前生火暖手,顺便烘干半湿的外衣。
柴火哔啵,倒影在他沉静的黑眸里,黑白分明的眼眸有如北国的白山黑水,湿润、通透。凝脂般的雪肤;被火光一映,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神清骨秀。
像是想起了什么可喜之事,他忽然莞尔,然而转瞬间那抹笑容便稍纵即逝在低眉垂目间的复杂神色中。
雨声淅淅沥沥地叩击在木质门墙上,隔夜听雨,别有一番风韵。忽地门扉轻叩,木门吱呀一声,苏陌霍然回首。只见一身白衣的少年,冲自己狡黠一笑,卷着一股湿气闯了进来,刚进门就毫不客气地挤到炉灶旁边取暖。
“所以说最讨厌春天了,下雨下雨下雨,烦都烦死了。”
霍游仙一边烘着湿衣服,一边还不忘拼命抱怨。
苏陌有些无奈地微微摇头,没加搭理。自从他隐姓埋名在这小岛上后,也就霍游仙知道他的所在,时不时地会过来看看自己,带来一些江湖上的八卦消息。
虽然有些聒噪,但也总好过空荡荡的雨夜孤寂一人。
“苏陌,考虑一下搬出去住如何?”
正说着哪门哪派掌门的侄女又生了个男孩,请了多少多少人,摆了多大多大的排场,霍游仙忽然停下话头,一脸正色。
苏陌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霍游仙,我还不想英年早逝。”
霍游仙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长发,露出眉目如画的面容。许久不见,天生丽质的容貌随着年龄的渐长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目间已渐生几分男子独有的英气。一不察觉,好像连身高也雨后春笋般攀上了自己。
苏陌飘开目光,火苗舞蹈,英俊的侧脸在光影交界处明明灭灭。
“现在全天下都以为你和瞳影已经死了,你是不知,苏翎把你的丧事都给轰轰烈烈地办了。眼下,只要改名换姓,作为一个平民百姓活着也不是不可。”
苏陌犹自摇头,没有作答。也不知是他心中胆怯,还只是单纯地不想再与这世间有任何交集。
房间里沉寂下来,犹听窗外雨声淅沥,耳边火光哔啵。
不知是沉默了多久,苏陌开口道:“他怎么样了?”不经意般,语气淡淡。
霍游仙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你说瞳影?好着呢。储艳宫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只是……”
语速忽然慢了下来,见苏陌目光转了过来,神色中带了催促。叹息一口气,他继续道:“梦画阑不知是那根神经搭错了,居然要帮瞳影和朱雀办喜事。”
闻言至此,心慕然揪紧,像是久未闻声的琴弦,在尘封多年后,弹出了一个强音,铿锵,猝不及防。
“他要成亲了?”
不犹紧抱最后的期望再度询问了一遍。一下子无法全部消化掉这个几乎是晴天霹雳的讯息,紧扣袖口的手,掌心已然沁出粘腻的冷汗,冰寒一片。
“是啊,对你来说倒是个好事,”没有察觉苏陌的异样,霍游仙自顾自地继续道,“趁这机会忘了瞳影,轰轰烈烈地投入一段新恋情如何?”
“老实说,我从来都不赞成你和瞳影在一起。他长得再怎么漂亮,也是个魔教魔头,树敌太多。站得越高,跌下来的时候就越是惨烈。怎么说呢,没安全感。我们跑江湖的人,缺的还不就是安全感三个字。”
耳中已经再听不进其他声音,只有一句‘他要成亲了’翻天覆地充斥了脑海。原本抓在手中的木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喂,你有没有听我在说啊。”
肩上被人推了一把,狐疑的目光游转过来,苏陌怔然回神:“啊?嗯,我有在听。”
霍游仙翻了个白眼,冲地上努了努嘴:“东西掉了。”
苏陌忙弯腰拾起木柴,扔进火堆里,火苗忽地窜高,拉扯出二人的身影,投射到雪白的墙壁上。
霍游仙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继续絮絮叨叨地继续冲苏陌念叨:“要我说,倒是寒尘绝更适合你。剑圣威名在外,带出去也有面子,对你又体贴,而且长得还……”
猛地想起寒尘绝被毁掉的容貌,然话已出口,霍游仙脸上一红,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咳,长相什么的,男人在意那种东西做什么。”
苏陌闻言扑哧笑出声,一脸揶揄地瞥了神色尴尬的霍游仙一眼:“霍游仙,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还真是讽刺。”
“哎呀,你这是什么话,我也不过是稍微那啥了一点点嘛……干嘛老针对人家……”大眼睛怒气冲冲地瞪了自己一眼,被戳中要害的某人恼羞成怒地鼓起腮帮子扭头到一边。
苏陌了然于心地兀自低头淡笑,谈及寒尘绝,心又是一抽,神色也暗淡了下来,佯作不经意地淡声问道:“那之后,你有见过师父吗?他过得可好?”
霍游仙倦了般大打了个哈欠,蜷缩起身子,往火灶旁靠了靠:“自从你的死讯传开后就没再见过他,就是你的丧礼他也没去。据说有人见到貌似寒尘绝的人出了玉门关,到底是去了哪谁知道呢?”
下唇紧抿成一条细线,苏陌黯然垂手,原本把玩在手中的脆木细枝应声而断:“我对不起师父,一想到一代剑圣唯一的弟子竟是我这么不争气的人,就觉得心里愧怍。”
霍游仙揉了揉眼睛,长睫毛颤动了两下,目光带笑地抬手拍了拍苏陌肩膀。
“苏陌,你这辈子欠的债多了去了。别想这么多,下辈子记得好好还清就是了。”
苏陌垂首苦笑一声,无奈轻叹一口气:“说的也是。”
淅沥了一整晚的夜雨总算歇下一口气,多愁善感的春云渐渐消散于天边,东方微明,眼看初晨降至。
霍游仙抖了抖已经烘干的外套,穿回身上:“我得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没两步走到门口时却停了下来,扭头,一脸狐疑的表情:“苏陌,我总觉得什么有点不大对劲。你这家伙,不会又要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吧?”
苏陌冲他摆摆手,温润的表情无懈可击:“你想多了。我是那种人吗?现在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哪里会去惹祸上身。”
霍游仙犹是狐疑,双眉紧锁,上下仔细地打量了苏陌一番,实在不得要领,只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半晌,只得表情困惑地摇了摇头,推门一头扎入晨光中。
木门在眼前重新阖上,隔绝了启明微光。火光摇曳,打亮了少年逐渐漠然的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倏忽亮起一抹决然,在浓墨深影中灼灼绽放,沃如秋水。
☆、第六十九章
在粉妆素裹的八万雪澳深处,有一处幻如仙境的浮云雪顶。缥缈的游云间,巍峨的仙宫琼楼绰约隐见,朝歌夜弦,香岚蔼蔼,传闻长居此地可获千年不老之颜,是为江湖上所津津乐道的人间仙境。
较之往常,今日的储艳宫里洋溢着一片喜气,红绸精锻装饰一新,遥望仿佛一抹朝霞浮在云间,煞是夺目。
看着一派热闹喜庆的场景,霍游仙却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这梦画阑到底又暗中想出什么鬼把戏,一口应下瞳影和朱雀的婚事不说,还大张旗鼓地牵红引线。怎么思忖着这桩婚事他都无利可图,如何也不符合他一贯的做事风格。
这事,怎么看都很蹊跷。
“走开走开,别挡着路。”
正想在点子上,一个宫娥急匆匆地抱着一大摞红缎横冲直撞着过来。
“抱歉。”霍游仙忙退开几步让开路,然而刚退一步又踩上了另一人的脚。
“好痛!”
“抱歉。”
“借过借过!”
原本各司其责的宫娥婢子们都闹哄哄地挤满了道路,绸缎锦绣,喜烛纯酿,眼看周围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就自己一个人两手清闲地呆杵着碍手碍脚。霍游仙一面不停道歉,一面拥挤着往人少的内室而去。
也不知告诉苏陌这个消息是对是错,本以为他听说瞳影要娶妻了总该会放弃这段感情。但事实上总觉得他有点过于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要出事。
“哎呀!”霍游仙大叫一声,双手一拍。
遭了,着了道了。梦画阑那家伙莫不是故意要他把消息透露给苏陌,然后看一出抢婚的好戏码?
但……这种事,真会这么有意思么?何况,瞳影无论是跟着苏陌走还是和朱雀结婚,身为旁观者的梦画阑都得不到什么好处。无利可图的赔本买卖,霍游仙摇了摇头,他可不信梦画阑那精明到死的家伙会这么积极。
不妙,这事情怎么看都不妙。眼下最不妙的还是他一不留神把苏陌也给扯了进来。
“霍公子,你还杵在这干什么?大殿那边快忙死了,赶紧搭把手。”
“啊?哦。”莫名其妙地接下一大抱红绸锦缎,抖开来细细一看,竟是一件剪裁精美,绣工了得的新嫁衣。
抬头正想唤住那人,却早就没了人影。无奈地抖着手中的及地长裙,神使鬼差地往自己身上比了比,似乎正好合身。这么说来,想他霍游仙天性风流,后宫成群,竟没穿过嫁衣,想想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兀自苦笑,折起衣服,往朱阁画廊的另一边走去。绕过穿花小径,熙熙攘攘的鼎沸人声也渐渐远去。路转三番,在一扇朱漆绣阁前停了下来。抬手正欲叩门,想了想,还是堂而皇之地直接推门而入。
门吱呀一声,屋内正坐在妆台前涂脂傅粉的女子应声站起。一众婢子都抬眼望了过来,见是霍游仙,纷纷恭敬地束手一拜,识趣地退身下去。
“霍公子,有事么?”
女子双目笑意涟涟;修眉端鼻。被铜镜上反射过来的微光一晃;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金发碧眸,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我只是好奇。”霍游仙别有用意地停顿了一下,忽然笑逐颜开,“找了个比自己美上百倍的夫君会是什么心情。”
朱雀脸色一僵,笑容凝固,嘴角微微下垂,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霍公子若是来蓄意滋事的就请回吧!”
“姑娘你好像忘了些什么,现在是借谁的地,用谁的钱,给你们二人办的喜事?还是说你当真认为梦画阑会善心大发,热泪盈眶地祝福你们白头到老?”
手往门外一指:“请你出去。”朱雀霍然拔高了嗓音,脸色已然惨白如霜。
霍游仙无声冷笑,目如薄刃,咄咄逼人:“你这不过是自欺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