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蔺是他们的叔叔,在京中党羽甚多,让他活着回去,必然有人会蠢蠢欲动,而对于一国之君来讲,难免要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口水战,特别是朱锦恆绝对不想因叔侄相残而被扣上一顶暴君的大帽子。
所以朱蔺死了最好,一具尸体除了会腐烂发臭之外,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力,而敢杀他又能一力承担责任的人,非炽月莫属。
朱锦纹看着他俊美得让人窒息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感叹道:“你是真的长大了。”语气中有几分惆怅,那个娇滴滴的、被宠坏的美丽少年已经随流逝的时光一同远去了。
炽月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嘲讽道:“你还是一样不中用。”
朱锦纹脸皮一红,倒也没反驳,索性装佯到底,厚着脸皮要求炽月随他一起回京,免得皇兄怪罪下来没人顶缸。
看来老实人也有机灵的时候,炽月扛不住他软磨硬泡,点头答应了。
于是四年之后,他再一次见到朱锦恆。
朱蔺的尸体比他早一天觐见,据说明昕帝当着满朝文武嗟叹了一番,若不是尸体已经发臭了,他说不定还会抚尸痛哭以示宽慈仁厚,不过虽然唏嘘不已,对朱锦纹的追缉之功还是大大地褒奖,所带兵士也皆有赏赐,让玳王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趁机禀报了炽月入京的事,并把他单骑救太子的英勇行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让明昕帝在惊喜之余,又生出浓浓的疑惑。
那个爱哭的、骄纵的小鬼?他可不信!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七年。”朱锦纹有些感慨,他不承认炽月那句“你还是一样不中用”刺伤了他的尊严,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炽月已经长成个英武挺拔的男子汉了。
朱锦恆对成年后的炽月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又忧心他不复少年时的美貌、令自己空欢喜一场,思来想去,决定于次日退朝之后,回他起居的晨晞宫召见炽月。
这真是个英明的决定,连明昕帝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那样失态,只好庆幸不是在朝堂上被众臣围观,否则谏书会直接把他埋掉。
这天阳光明媚,炽月被主管太监引入晨晞宫的时候,朱锦恆像被人迎面推了一把似的,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抖,险些把一杯清茶洒在龙袍上。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在晨光中缓缓步入大殿,珍珠白的袍子被阳光染上一层暖色,黑发束在紫金冠中,一丝不苟,面容不再有少年时的娇嫩,却依然俊美无俦,宛如无瑕的美玉映着朝阳,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炽月……”朱锦恆双唇歙动,声不可闻地低喃着。
本以为七年前的他已是美丽的极致,甚至在阅遍天下丽色的君王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刻痕,谁料七年后,站在他面前的青年轻而易举地颠覆了曾经的印象,带给他更强烈的震撼。
他长大了!眉宇之间英气勃发,行止尊贵从容,漆黑的眼眸平静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再不是那个总是被自己逗弄得气急败坏的孩子了。
朱锦恆突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惆怅感,仿佛深埋心底的一段恋情重见天日,却早就面目全非,他迷恋过的人不再是当年的样子,却比当年更耀眼夺目,更让人……心潮荡漾。
皎皎兮如明月,干净清冽,却璀璨夺目,仿佛一块燃烧的坚冰,让人生生有一种眼睛要被灼伤的错觉。
这样的人,当年自己怎么会让他从手中溜走呢?明昕帝有些后悔,转而一想,若当年留下他,就不会有今日的怀宁王了,所以朱锦恆不知道是该惋惜还是该庆幸,如果说当年走的是一只娇生惯养的金丝雀,今日来的就是一只羽翼丰满、振翅而飞的凤凰了。
炽月身为友邦王族,身分不同于朝臣,觐见礼节也略有不同,他略一思忖,按照平时见皇兄的礼节,单膝着地,长施一礼。
“快快平身!”明昕帝声音轻柔,眼神流露出几分温情脉脉的怀念,甚至亲自扶他起身,“赐坐!”
“谢过陛下。”炽月语气不卑不亢,神态波澜不兴,好像他们是第一次见面,而没有七年前的混乱纠缠。
朱锦恆知道他不是来叙旧的,也知道那些旧事是炽月绝对不愿意回忆的,好在这宫里没人知道当年那个被软禁的美少年就是眼前这个俊美高贵的怀宁王,服侍最久的大太监宝瑞虽然知道,但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多嘴。
“久闻怀宁王丰姿绝世。”朱锦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语调带着温暖的笑意,“朕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陛下谬赞了。”炽月迎上他的视线,不闪不避,眉毛都没动一下,嘴上虽自谦,神情却泰然自若,完全没把他的恭维放在心上。
明昕帝心里有点不痛快,虽然他装得诚意万千,可是当发现对方比他更能装的时候,朱锦恆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的。
难道七年前的点点滴滴,完全没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看着炽月表现得这么坦然平静云淡风轻,朱锦恆就觉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想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衣襟喝问:你就真的把朕忘得一干二净了!?
即使他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炽月,但是他仍然自大地认为他所做的一切会让对方耿耿于怀,身为一个帝王,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生命中或许根本没留下一点痕迹的时候,那种一脚踩空的感觉,足以让人恼羞成怒。
哪怕是怨也好恨也好,总好过这样的无动于衷。
他敛去了笑容,看着炽月的脸,又觉得不忍心动怒,何况,他也没有立场动怒。
朱锦恆憋着一口气,与炽月闲话家常,问了些追捕朱蔺途中的琐事,又赞赏他年少英勇,还旁敲侧击地打探他与玳王相处得如何。
炽月不热情,也不倨傲,始终是有问有答,问一句才答一句,既不会把明昕帝晾在一边,也不会主动迎合他的话题,始终都是一副“你问完了我就告退”的态度,不冷不热地,让朱锦恆更加恼火。
他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做出有失体统的举动,炽月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举目无亲的孩子了,他身分尊贵,地位特殊,可以疏远,却不能轻慢,想占他的便宜怕是难如登天了。
朱锦恆舍不得疏远他,毕竟他的容貌依然让自己心猿意马,就算不能一亲芳泽,拉拢拉拢总是好的。
“朕的三弟性子温吞,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朱锦恆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纯粹是没话找话说。
炽月想起那个一根筋的朱锦纹,不由得摇头轻笑,心想玳王殿下只怕是把一家子的老实都揽了过来,唯独没从兄弟手里分得几分精明。
“叛党既然潜入敝国境内,便是小王分内之事。”炽月一本正经地回答,“何况玳王性子温和,再好相处不过,我不觉得有什么麻烦。”
朱锦恆眉头一皱,只觉一股酸意直冲脑门。
他没漏看炽月唇角的笑容,虽然轻浅,却是发自内心,就像一点小小的火光,让那张冷漠的脸闪过一丝暖意。
难道他对三弟……这怎么可以!?
朱锦恆差一点拍案而起,不敢相信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人会与自己那个缺心眼的弟弟有什么纠葛,更不敢相信仅仅只是猜测就已经让他心烦意乱,几乎当场失态。
这对九五之尊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朱锦恆不悦地瞪着炽月,不愿意承认那些尘封的记忆悉数被唤醒,而自己依然对他念念不忘。
炽月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冷笑一声。
人前英明神武、勤政爱民的帝王,人后,不过是个江山美人都不想放过、恨不得揽尽天下痴心的薄情男子罢了!
何必做出这么一副责难的表情?他可不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羁绊可以让明昕帝摆出一张醋意横生的脸。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炽月起身告退,朱锦恆眉头皱得更紧,手指轻弹着桌面,一言不发,气氛霎时僵了下来,立在一边的宫女们屏着呼吸,连头也不敢抬。
幸好这时有人解围,只听见大太监宝瑞尖细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启禀陛下,玳王朱锦纹求见!”
朱锦恆意味深长地看了炽月一眼,随即移开视线,没好气地说:“宣!”
玳王有点懵,一进来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宾主二人都冷着脸,皇兄更是一副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表情。
难道他来的不是时候?朱锦纹暗叫一声糟,硬着头皮上前行礼,然后缩着脖子站到一边,祈求上天让皇兄忘了自己的存在。
他这副模样,让朱锦恆理解成作贼心虚,更没好气了,板起尊脸把他训斥了一番,训得玳王冷汗涔涔,眼角余光频频往炽月那边瞥,一脸好奇地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以致于他这个不太讲理的皇兄把气撒到他身上。
我怎么知道哪句话逆了他的龙鳞?炽月端起茶杯,借着品茶的动作给了朱锦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他们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眉目传情,真是胆大包天!
朱锦恆掩口低咳,借以平复胸中翻腾的火气,凌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看得朱锦纹头皮发麻,炽月却自顾自地低头喝茶,不紧不慢,面无表情,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闲相。
明昕帝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也意识到三弟无辜地承受了自己的迁怒,他决定压下急躁的心情,从长计议,于是放缓声调安抚了几句,又下旨在宫中设宴款待怀宁王,便让他们告退了。
从晨晞宫出来,朱锦纹擦了一把冷汗,小声问:“你又得罪他了?”
“又?”炽月在灿烂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眸中有一闪而过的促狭,“你似乎很习惯当他的出气筒。”
朱锦纹抓抓脑袋,神情有些困惑,道:“皇兄平时还是很温和的,就是有时候……不太好相处。”尤其是他被踩了痛脚却不好发作的时候,以及明明很想拈花惹草却必须装正人君子的时候。
炽月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辛苦。”
朱锦纹被他拍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对着他的背影扬声问:“喂!晚上的酒宴我派人去接你,别到处跑!”
“知道了。”
+++++
炽月本不欲多逗留,只想交了差赶紧走人,对于明昕帝的明示暗示一律打太极蒙混过去,反正他身分在此,要走也没人能强留。
留得越久,就越容易生出是非,何况这个曾经留给他不少屈辱记忆的地方,本来就没有旧地重游的意义,那个亲手斩断了他少年时的懵懂情愫、如今却想鸳梦重温的人,更是没有多看一眼的必要。
在晨晞宫时朱锦恆的眼神他再明白不过,如同七年前一样,跃动着咄咄逼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一再地提醒他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人啊,一旦起了贪念,就如燎原的野火一般,愈烧愈烈,直到吞噬所有,耗尽心机,去攫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今晚的酒宴,不知道那个荒唐的家伙又会耍什么花招。
炽月在城中的别馆休憩了一下,待到华灯初上,宫里来人恭请怀宁王赴宴。
他整了下衣冠,步上车辇,听着车轮碾过石板地的声音,开始闭目养神。
不管朱锦恆打的什么主意,今晚排场摆得很大,满朝文武重臣、皇亲国戚齐聚管律宫,翘首以待,窃窃私语,谈论着那个让皇帝陛下如此器重的怀宁王。
这样的阵仗,让炽月想安安分分当背景的打算完全泡汤了,而他这样的人,也注定无法被人忽视,当他踏入管律宫正殿的时候,偌大的宫殿霎时鸦雀无声,连奏乐的伶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众人瞠目结舌、不约而同地看着那个让满殿灯火都黯淡下来的人。
世间竟有这样的男子,绝美不似凡品,素衣朱绣,不掩灼灼之华,佩玉将将,不乱从容之态,气定神闲,仪态翩翩,即使只是站在那里,便如烈日骄阳一般光芒耀眼,即使是站在至尊至贵的一国之君面前,也没有丝毫谦卑怯懦之色,反而挑衅般淡然一笑,如日月争辉,光华更盛。
满座见多识广的王公贵族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有人直着眼睛喃喃低语道:“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
在一片寂静中,这声音异常清晰,朱锦恆听见了,炽月也听见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扫过去一眼,一个是愠怒,一个则带着露骨的嘲讽。
“众卿,这便是单骑斩杀叛徒、救回太子的怀宁王。”朱锦恆面带微笑,亲自起身迎接,执起炽月的手,阻止了对方行礼的动作,“怀宁王不必多礼,快快入座,你赴宴来迟,朕可要罚你三杯!”
炽月眉眼含笑,语调清朗温和:“小王惶恐,任凭陛下处置。”
朱锦恆心里一动,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流涌上,激得他又开始想入非非。
这样的美人,如果真能任凭他处置,那该是件多么销魂的事啊……
亲自引炽月入席,安排他坐在自己的右手边,明昕帝目光湛然,向殿中扫视了一圈,霎时如风行草偃,人人头皮一麻,赶紧规规矩矩地坐回去,伶人也重新开始奏乐,曲调更加缠绵多情。
夜宴开始,玉盘珍馐美,金樽琥珀光,美丽的舞女们身着锦衣,手持铃鼓,在中间翩翩起舞,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朱锦恆毫不含糊,真的罚了炽月三大杯酒,炽月皱皱眉,这种场合实在不好发作,只好捏着鼻子灌下去,席间的酒甘醇浓烈,三杯酒下肚,炽月腮边泛起淡淡的红晕,给他冷漠的面容渲染出几分温柔之色。
朱锦恆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拊掌笑道:“我有嘉宾,中心好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
众人受到鼓励,纷纷拥上来向炽月敬酒,嘴上说着恭维的话,每一张脸都笑开了花……
“怀宁王如此丰神俊逸,年少英武,实在是贵国之瑰宝也!”
“听闻怀宁王擅骑射,从叛党刀下救出太子,如此舍命相助,实乃吾皇之大幸也!”
“是啊是啊,太子无恙,在下身为太傅,一定要敬怀宁王一杯!”
“怀宁王可有妻室?老夫有一女……”
“咳咳!”朱锦恆轻咳几声,警告意味十足,众人看看他的脸色,呼拉一声作鸟兽散,只见炽月被敬了几杯酒之后,已是颜如渥丹,眼神迷离,唇角带着一抹憨笑,眉宇间冰雪消融,平时的庄重早飞到九霄云外,见聚在他席前的人突然散去,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困惑地看向朱锦恆,让后者胸口萦回不去的热流几乎要沸腾起来。
“炽月可是醉了?”他干脆直呼对方的名字,语气中带了几分暧昧的亲昵,“朕让人扶你去歇息可好?”
“陛下……”朱锦纹听着有点不对劲,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出声提醒,“来人,给怀宁王端醒酒汤来!”
席间一片善意的哄笑,似乎觉得不胜酒力的怀宁王比无懈可击的怀宁王要有趣得多,连歌舞的美人们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看向炽月的眼神多了几分缠绵之意。
若像平时那样,陛下通常会让她们带贵客去歇息,而这样神仙般的美男子,她们是很愿意尽心服侍的。
炽月呵呵一笑,突然站起身来,手执金樽,摇摇晃晃地朝大殿正中走去。
人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偷眼看君王的脸色,朱锦恆虽然诧异却也没出声阻止,只见他径直朝舞女们走去,竟然走到她们中间,和着乐曲节拍跳起舞来。
舞女们先是惊讶,随即欣喜地拉着他跳起了胡旋舞,炽月步履蹒跚,醉态横生,自然跟不上她们的步子,笨拙的动作倒有几分可爱可亲。
酒后失态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必然会沦为众人的笑柄,可是发生在炽月这么个优雅尊贵的美男子身上,就是让人回味不绝的美好景致了,众人纷纷放下杯箸,跟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