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对付追杀你的坏人了。”
“我暴露了?”云生烟又是一惊。
“哥哥不怕,那伙坏蛋昨天来的,应该已经被我爹打跑了。”
“昨天?那你爹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
云生烟沉默了一刻,莞尔道:“你叫什么名字?”那语气……温柔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苏六!”笑颜再度绽开,如刻入生命般浓烈。
“苏六……六六……”
……
“云哥哥,这儿还不赖吧?”依旧是笑靥点点,衬得遍野绿叶红花愈加鲜艳。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云生烟瞪大眼,难得显出几分孩童的娇憨。
“嘘——”苏六竖起一根食指凑到嘴边,神秘兮兮地道,“要保密哦,这里是世外桃源呢。”
“世外桃源?”云生烟一字字重复。
“早就想告诉云哥哥了,可是,云哥哥一直很忙……”苏六道,“听我娘说,这个地方存在了几千年了,《桃花源记》里的桃源就是这里啦!”
《桃花源记》,东晋处士陶渊明所著游志,多少年来为世人称道,那个桃源,更是多少红尘倦客心之所向。然而——
“桃源不是消失了吗?”
苏六大摇其头:“没有!它一直在!但只有桃源中人才能找到!”
云生烟奇道:“莫非,你是……”
“我娘不让说。云哥哥,我只告诉你一个,帮我保密,好么?”
迎上苏六可怜巴巴的神情,云生烟不由笑着应了,便在桃源逛了起来。其实这儿就是一处天然的大花园,满目生机,美不胜收。二人辗转来到园心,那儿有一棵硕大的桃树,桃花当季,开得正漫。云生烟眼前一亮,疾行几步,来到树下一方石桌前,扬袖轻轻拂去铺了一桌的花瓣。桌边相对摆了两个石凳,似是刻意的布置。
“听说很久以前,仙人在这里下过棋呢!”苏六道。
云生烟心思一动,伸手道:“棋具拿来。”
所谓棋具,不过就是一副棋子和一面纸棋盘。
棋盘展开,铺平,再从小盒中拣出棋子,一颗一颗地放上九宫格。苏六目不转睛,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坏他兴致。过了一刻,云生烟抬头,却险些个寻不着苏六了。只见那小人儿头肩之上落满了桃瓣,十足桃花人儿一个,教人忍俊不禁。遂招手相邀道:“不是想学下棋么?还不过来。”
苏六一愣,转而大喜过望,颠颠地跑到桌边,爬上石凳坐定,脱口而出:“云哥哥好漂亮!”
小孩儿乌瞳透亮,堪比星辰,不掺得一丝蒙浊。云生烟凝思少倾,执棋落子,起身抚了抚苏六柔软的头发,笑道:“云哥哥舞剑更漂亮,想不想看?”
说罢随手折了一根桃枝,当真一招一式比划开来。他资质甚佳,习剑多年,尽得其师真传。纵横捭阖间,灵巧到位,干净利落。桃枝缀红,素带乘风,落英和韵,无弦自歌,宛入仙界。
苏六看得着迷,也折下一根桃枝,情不自禁地跟着挥舞起来。
及至若干年后,他依旧在这棵桃树下,日复一日地练武。只不过,手中桃枝俨然换成了剑,一把真正的剑。
一路剑法演毕,苏六兴冲冲奔到树下讨赏:“云哥哥,怎么样?”
云生烟微笑颔首:“进退有序,攻防得宜,收放自如,很好。”末了又道,“六六,如今你学有所成,可有什么打算?”
苏六被问住,挠着腮帮忖了好一会儿,方省起道:“今后若有人敢欺负云哥哥,我帮你一道打他!”
云生烟笑了一下:“可曾想过出去闯荡一番?”
苏六不解:“去哪儿?”
“走出桃源,去外面,去江湖!”云生烟扬声,拔出佩剑。一瞬间,目光如炬,身姿昂扬,好似换了个人。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苏六看着对方一遍遍来回摩挲剑身,忽然一阵忐忑,说不上因为什么,心中慌得难受。
“云哥哥。”他轻唤。
杳无回音。那人太过专注,对周遭充耳不闻。愈来愈多的桃红花瓣飞卷成浪,娇艳似血,淹没了那一道雪色惊鸿。
“云哥哥!云哥哥!”
多少年后,当云生烟终于听见了这声呼唤,却已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下了那么多年的棋,却注定要败给既定的命运。而这命运,恰恰是自己曾经一手掌控的棋盘!
苏六扑倒在他身上,拼命从他涣散的瞳孔中找寻焦距。输内力、掐人中,用尽一切办法,只为留住他,他的云哥哥。
袖箭深入咽喉,割开了气管,断无生还可能。身躯渐渐冷硬,冠玉般俊美的面容镀了灰白,平添几许狰狞。苏六受惊似的站起,这才发觉自己双手上沾满了血,粘稠的,粘得五指难分。
这是他的血。他的血。
云生烟的血,正从喉管汩汩涌出。一袭白衫不成模样,暗红凝了赭色,混着刺鼻腥臭,迅速被死气腐蚀怠尽。
“你杀了他……”缓缓抬起的眼里,布满血丝,“你杀了他!”
何鲲站定,漠无表情地看着少年被恨意扭曲的脸,听他神神叨叨说着:“我在垂髫之龄……便与他相识……我们比邻而居,他们师徒两个相依为命……爹爹也是江湖中人,对他们时有接济……那一日他师父的仇家找上门,爹爹瞩我跟着云哥哥,他去相助退敌。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十一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他传我武功、剑法,教我下棋……他……对我来说,是比亲哥哥,更亲的人……”
说到此处,苏六停了话头,突然抬手指向何鲲,切齿道:“你……你居然杀了他!我要你偿命!”
“人是我杀的。”何鲲道,“若想报仇,尽管来!不过,小子,你未必便能赢我。”
苏六抄起掉落在地的那把剑,忽地跳将起来,一招举头望月,朝何鲲劈去。
何鲲短刀未出,半身一晃,将剑招轻松化解,点足跃至窗边,背手道:“有胆的,出来单打吧!”说罢腾身而去。
那何鲲飞檐走壁,苏六紧追不舍,须臾来到城外一处平坡,相去李府数里之遥。他们的发尾、衣角、剑锋处都流下了雨线,砸落一地泥泞。雨水进了眼,很不舒服,苏六甩了甩头,就在这时,余光瞥见腋下一道寒光,忽闪即逝。
“铿——”一刀一剑,相啮相杀。
那何鲲颇有膂力,虽负伤在身,这一刀依旧震得苏六虎口酥麻。抵了片刻,渐渐乏了,咬牙一推,不料没能架开对方不说,反被弹退好几步。不待站稳,短刀当门疾刺,直取膳中。太快了,苏六吸住一口气,胸腹紧收,腰间扭转偏过,挥剑相格,只听“噗”的一声,那把剑竟刺入了自己左臂。原来短刀去势太猛,长剑抵御不住,故未制敌,反先伤己。
苏六在地下滚了几滚,避开短刀的攻击范围,一个马扎再次立稳。经过此番交手,他已清楚,论力量,论速度,对方都更胜一筹。而且,从攻击路数来看,对方几乎刀刀杀招,似乎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苏六起先十分不解,不过再一想,却也明白了。
这何鲲,摆明了是要杀人灭口!
“嗖嗖……”两支袖箭飞出,打向苏六面门。苏六举剑挡落,双臂却是一痛,接着小腹被踢中,飞摔出去。
“我跟你拼了!”苏六不顾浑身疼痛,支剑撑足站起,才运了真气,何鲲已持刀逼临,在他腕侧太渊穴上一点,长剑应声落地。复而刀尖朝上,一手拉弯尖端放开,正拍中苏六胸口。这一击力度尚可,但蕴了真气。苏六向后仰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只觉内息滚如烧灼,上下翻涌。
“小子,这就玩儿完了?快起来!”何鲲道。
苏六喘了会儿,又咳出些血来,方扶了剑踉跄起身。剑端深深插入黄土,他几乎将全部精气都付之其上了,再也无力出击。
“云哥哥……我定要为你……报仇!”横竖这一战必败,不若便拼个玉石俱焚!苏六左手捏了剑诀,双足运力飞奔,右手执剑同时刺出。何鲲挥刀迎击,岂料苏六突然变招,将长剑换了角度绕过何鲲的正面,从后疾刺,而身子却不偏不倚,直直朝短刀撞去!原来,方才那一剑乃是虚招,为的就是诱敌于先,制敌于后,不过他自己的卿卿性命,却也势必要就此断送!
何鲲发现了苏六的企图,短刀偏转,刀背堪堪擦过他胸前,划开了两层衣裳,再反手一捉,擒住了苏六执剑的胳膊。苏六抽脱不得,被何鲲按住猛地一扭,只听“咔嗒”一声,胳膊脱了臼。紧接着肩井、涌泉两处穴位被点,顿时委倒,这下别说内力,连一丝气力也使不出了。
“凭你也想赢我?再练个十年八年的吧!”何鲲一把扛起苏六甩到背上,“你若不服,咱们大可以再来几个回合,只怕你没那个命打。当然,也大可以去告发我,我看你小子也就这点能耐了!”
苏六万念俱灰,只想着如何自我了断。这何鲲既不杀他,十之□□是打算用其他的法子横加折辱。而他的云哥哥,还躺在李府冰冷的地面上,死不瞑目,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撒手人寰?!
苏六打定主意,倘若此番不死,有生之年必要替云哥哥讨回公道,与何鲲一决高下!
“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后周显徳元年四月中旬末,距高平一战已过月余。足足进围了北汉太原府达月余之久的后周军终于撤兵,班师回朝。此间,柴荣下令将临阵脱逃的樊爱能、何徽等七十多名将校斩首,以肃军纪;擢升赵匡胤为殿前都虞侯,并重赏提拔了此役功臣。何鲲赫然在列,与之同列的还有苏六。然而此时此刻,这位立下战功的亲兵,却徜徉在一片花海桃源里,追寻故人的足迹。
桃源匿于山谷岩洞之后,常年人迹罕至。苏六兜兜转转,来到那棵老桃树前。花季未至,簇簇翠絮间或装点了青蕊,含苞待放。树下,恍惚有一少一幼追逐嬉戏,足边翻腾落英点点,一忽儿又见二人习剑弈棋,其乐乎哉。
十一年了。
“十一年而已。”苏六呐呐着脱口而出。这话似曾闻说,此刻却不愿多作它想,挽上袖子,弯腰蹲下,徒手挖开树干边上一堆新泥。
北方的土干硬,结了风霜。苏六运起八分真气,饶是如此,两手仍被划割得血迹斑斑。他却加快了速度,因为他要找的那件东西,已然显露。
那是曾经从云哥哥手中接过,又亲手埋葬的东西。
那物事已破土大半。苏六握住一端,用力将它拔出,好似拔一根萝卜,而那根“萝卜”确也又大又长。苏六把它放入河边洗拭了一番,它便渐渐现出真容。
是一把剑,一把带鞘的剑!剑鞘刻着精致云纹,剑柄处还坠着一绺红穗。
苏六横剑于胸,一点一点抽剑出鞘。堪堪只露了一道缝隙,寒光便夺鞘而出,似有实质般刺伤了眼。苏六眯了下眼睛,继续拔剑,直到将它完全拔出。
剑锋如芒,微作龙吟,好一把利剑,与云哥哥的如出一辙。
目光沉深,忽而凛然一亮,仿佛那寒光已注入他内心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残局
两年后,淮南陈州。
这里四季温和,正月的天,也未见多冷。柴荣敞了大裘,回首望去,身后整齐划一的禁军人马浩浩荡荡。连年来,自己为攻下南唐亲征数次,这些将士也跟随他出生入死,忠心可鉴。自两年前高平一战后,都虞侯赵匡胤重整禁军,淘汰了一批老弱残兵,留下的都是青壮精锐,战斗力只增不减。这支部队与他大周国的命运可谓息息相关,这也是他不惜屡次御驾亲征打江山的原因。
军探来报,先时攻打南唐寿州的宰臣李谷领军退保正阳。柴荣何等聪睿,立刻召来侍卫都指挥使李重进,道:“李帅军退,必是遇到了追兵。你速速率军去正阳接应,阻击南唐军!”
李重进领命,即刻统麾下人马叱骑扬鞭,绝尘而去。何鲲的脸被尘土遮得朦胧,却依然好认,一双粗眉浓重如故,面部轮廓愈发坚毅。他策马驰骋,将余下那一队亲兵甩在身后。
而他,便驻马列于众骑兵中,目送李重进的军队渐行渐远。或者说,是目送何鲲。
这人很年轻,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却复杂无端,远远不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
他是苏六。
“我也想去前线打仗,为何皇上只派了李将军去?”行至戌时,到了一处驿站,柴荣下令大军暂停行进,稍作歇息。不知是谁嘀咕了这一句,当下还真有人附和:
“就是,咱们打起仗来绝不比他们差。”
“尔等休要信言。皇上如此安排自有用意,敌军在前,岂可冒进,必须保留实力,两军合击,成阻围之势,方能取胜。”
声如冰铁,一字不漏地传入他二人耳中。扭头看时,见另一名兵士站在左前方不远处,未持枪戟,却在身侧挂着把长剑,铠甲形制与普通兵甲略有差别。那兵士最多不过一十八九,额颊处还残存几分柔和光泽。
可那两道清冷的目光,生生封冻了几多年少热情。
“这不是咱们的苏六苏大人嘛!大人可是特为指点属下而来?”最先说话的那个兵士皮笑肉不笑,装模作样拱了拱手,却并未起身。
“不敢,只是军令如山,岂容我等质疑。身为士卒理应服从命令,如若口无遮拦,我行我素,乱了军心,这罪名绝非你我可担待的。”少年依旧毋庸置喙的口吻。
“好一堆大道理,苏大人博学多闻,咱们这些虾兵蟹将怎敢与大人相提并论?”那兵士冷冷一笑,“对了,苏大人不是还会下棋么,近来怎么不见大人摆弄那等风雅之物了?”说着一拍脑门,道,“错了错了,大人已经有两年不下棋了……也是,没了对奕之人,老跟自个儿下多没意思。想必那鲲哥,也是同属下一般觉得高攀不起大人才敬而远之的吧……”
“小栓,你少说两句……”眼见苏六阴沉了脸色,身旁那人碰了碰他胳膊提醒道。
苏六不置一词,扫了他们两眼,转身走开了。几片冬叶零落,将背影轮番切割。
“不就是个小小的班直么,摆什么臭架子。”苏六走远后,那个叫小栓的兵士翻了个白眼,“赵大人抬举他,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须溜拍马的本领大得很!”
另一个兵士迟疑了一下,问道:“小栓,我听说那苏六以前不是这样的,莫非确是因为鲲哥?”
“自作多情罢了。”小栓不屑一顾,“你有所不知,他就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从前我好心要帮他,他却去向鲲哥污蔑我,恩将仇报!”
淮河。
穿流不息,彼岸于天,犹如一条楚河汉界,将万里江山一分为二,任多少英雄折腰,壮士断腕。
李重进注视了一会儿,举枪过肩,下达了全军渡河前进的号令。
“李将军的人马已抢渡淮河,在正阳之东与南唐援军主将刘彦贞的军队相遇!”
“刘彦贞列揵马牌阵以阻我军!”
“李将军同唐军展开了正面交锋!敌怯我勇,斩首千余!”
军情如生了一双飞毛腿,不断来报,间隔愈短,愈迫近前线战场。柴荣闻之大悦,下令全军疾赴正阳,支援李军,将周军杀个片甲不留!
将士们早就按捺不住,甫得圣谕,个个更如打了鸡血般亢奋,在天子的统领下,大军加速前行。
长剑刺破铠甲,准确地送入了对方心脏。热血尚不及回温,剑尖又对准另一个唐兵面门斜刺了下去,自额角至肋下割开了一道血河。
唐兵被这般凶狠的屠戮吓到,一时不敢近身。苏六眼中杀意凌凌,长剑毫无拖沓,侧身出招,剑身穿喉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