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韩世谦倒是没甚隐瞒:“是,他们都是好孩子。”
他并没有特别明说程维哲是他的亲传弟子,在他心里面,杨中元一样是他的孩子,跟程维哲没有任何区别。
顾寒亭看他一眼,小心翼翼问:“韩大哥,你怎么来了衢州?这间食楼,是那两个小家伙开的吧……你家里……”
当年出事的时候,他确实亲自跑去丹洛寻找韩世谦,可那时候韩世谦避世不出,韩家祖宅也被韩世谦变卖,丹洛那么大,他找了整整一个月,还是铩羽而归。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心中不甘,总想找到韩世谦替他打抱不平。可惜他连着三年去丹洛,都未能寻到韩世谦一丝一毫踪迹,便再也没有去过了。
因为到了最后一年,他已经意识到,韩世谦或许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否则凭韩家与顾家的关系,他们遭逢大难,如果有那报仇的心,必然会去投靠的。
既然任何人都找不到他,恐怕他已经不再想接触早年故旧了。
纵使仍旧不甘心,顾寒亭却也停止了寻找韩世谦的动作,反而学他年轻时那样,认真研制茶饼,想要靠实力打败蔡家。
当时蔡家也是实力强横的茶商,所以顾家拼搏许多年,从顾寒亭父亲那一代开始,一直到十年前他接过家主之位,才慢慢把生意做开,把南茶顾家的名号打了出去。
于是,当时风头正劲的蔡家,也不得不被顾家分一杯羹。到了这几年,顾家的千重雪更是难得的好茶饼,连年摘得御供的桂冠,使得断断续续供御茶饼的蔡家不再如以前那么如意,两家一时之间火药味甚浓。
韩世谦知他关心自己,便答道:“两个小的要来衢州做生意,孩子们孝顺,非要带我一起来。反正也许多年过去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其实也没必要再执着于过去,所以我就来了。”
他没说自己家里到底如何,只简单回答到底为何来了衢州,顾寒亭听了心中了然,或许韩世谦这么多年都孑然一身,这间铺子的两个小老板,恐怕是他仅剩的亲人了。
“那也好,我们两家都在衢州,以后不妨多多走动。”顾寒亭顿了顿,又说,“韩大哥,你不打算做茶了吗?”
他这句话说得很淡,也仿佛并没有多关心,但话里话外那种遗憾却让人能够一听而明。
同样作为茶商,他能这样问一句,也算是难得了。
韩世谦叹了口气,随即却又扬起笑脸,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小兄弟还是没有变,对人总是这般坦诚。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对他道:“做,怎么不做?不过为兄年纪大了,还是让徒弟们自己去打拼吧。寒亭,以后生意上有什么事,有劳你多多照顾。”
顾寒亭得了他这一句,心中不知为何涌上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是茶商世家出身,生来就应制茶做饼,为皇商御供的名头拼搏。可幼时他十分顽劣,不肯悉心学习,十来岁时跟着父亲上京,碰到已经拿着自己最好茶品待选的韩世谦,他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们同样的出身,人家只比他大上几许,却已经有自己的独门茶饼了。
那一年,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终于下定决心努力。
他叫韩世谦大哥,实际上却把他当成自己心里一直追赶的目标,他崇拜这个人,欣赏这个人,真心把这人当做兄长。
韩世谦确实当之无愧。
如今韩世谦能这样信任他,对他的人品没有任何怀疑,顾寒亭怎么能够不高兴呢?
“韩大哥这一句,叫小弟好生感慨。两位晚辈都是能人,看着食楼短短几日便做成这样,在这宝珠街,算是头一份了。或许以后,我们说不定会相互帮助。”
顾寒亭感慨道。
韩世谦笑笑,他自然知道自己徒弟有多出色,笑容里也满满都是得意。
“寒亭,成家了没?有孩子吗?”韩世谦关心问道。
说起家人,顾寒亭便有些不好意思,可脸上的笑容却异常温和:“恩,成家了,夫君是个文采出众的人,我们如今有两个孩子,都已过了束发的年纪,跟着我学手艺呢。”
他家庭幸福,生意稳定,是衢州人人羡慕的大老板。可这份得意到了韩世谦面前,却也有些赧然。
在这个人面前,他仿佛永远都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是吗?等以后有机会,大哥请你们一家吃顿饭。小元手艺可好了,也让你们尝尝。”韩世谦顿了顿,又说,“你要好好对你夫君,耐心教导孩子,听到了吗?”
他孤身一人大半辈子,没有伴侣,没有孩子,一个人过了这么久,如今可算有了新的家人,越发知道珍惜和感念。
有时候,好日子需要时时珍惜,才能一直幸福下去。
顾寒亭笑笑,面容里满是坚定。
两个人没说几句,一个小二便端着茶点跟果品上了楼来。阁楼里没有现成的茶叶,却有成套的茶具,那小二不仅端着盘子,还拎着一大壶热水,可行走之间,却不见他的手有任何颤抖,仿佛手中空无一物一般。
“老太爷,老板不知您要喝什么,让我把几种茶都送来了。”
韩世谦让他把东西摆在桌上,一碟玫瑰花糕饼,一碟栗子酥饼,一小盆梨子,还有满满一排六罐茶叶。
“小山,有劳了。”韩世谦笑着说。
名叫小山的小二笑容恭敬有礼,他向两人又行了礼,推拒了几次顾寒亭递过来的赏钱,最后见韩世谦笑着冲他点头,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道谢走了。
“韩大哥,有没有你做的茶?”顾寒亭看着那几罐青花釉里红茶罐,不自觉有些激动。
想来,已经有十几年没喝过韩家的茶了。
时至今日,他还能记得龙凤团圆煮开时那股清幽淡香,也就在上京的那几次,他才有机会能够喝到,简直让人难忘。
韩世谦点点头,把其中一个盖子打开,递给他看了一眼:“我知你喜欢龙凤团圆,可那几棵茶树没了,再也做不出那个味道。不过这一小罐小荣华是我以前制的,茶没当年的好,却也是顶叶,你尝尝吧。”
他说着,便用那壶热水烫了烫茶桌上的茶盏与茶壶,然后才把茶叶泡了进去。
因为阁楼一直没客人,这上面的茶炉和炭火都没备着,如今只能这样凑活了。
小荣华的香味虽然不如龙凤团圆,却有红茶特有的味道,凌而不冽,温而不热。
在等茶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讲话。那股悠然的茶味,仿佛把人带回帝京车马驿,那时候他们两个也曾蹲在车马驿的客房里,一起煮茶谈天,说着美好的未来。
茶汤氤氲,仿佛浓得化不开的美梦,让人不忍从中醒来。
顾寒亭呆呆沉溺其中,一时之间思绪翻涌,心潮澎湃。
突然,韩世谦的嗓音仿佛划破了他耳边的隔膜,清晰地响在这间精巧雅致的阁楼里:“这玫瑰花糕是小元亲手做的,你尝尝吧,不太甜,味道很浓。”
韩世谦抬头,见他正捏着一块糕饼在品尝,言语里满满都是对自家孩子的夸耀。
是了,兄长都已经从过去走出来,他也实在不应该总是执着伤怀。孩子们都已长大,他们要做的,就是守护家里的晚辈,走出自己精彩的人生来。
顾寒亭拿起一块糕饼,外面薄薄的饼皮仿佛打了千层,轻轻咬一口,顿时浓郁的玫瑰花香充斥口中。这是用玫瑰花做的酱,里面似乎还加了一些别的,吃起来并不甜腻,异常清爽可口。
还真的很好吃。
顾寒亭笑笑:“韩大哥,等到山茶花开时,我们两家一起去清芷园踏青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八月桂花香的地雷~~
我真没胡说!!顾美人他也是个攻啊,攻!!!哼!
☆、第126章 人手
在联系过人牙李几日之后;他便很快给了回信。
程维哲跟杨中元挑了一个天朗气清的下午;一道去了人牙李府上。
因为是做人牙生意;李家虽不是正经的大户人家,可也不算差。尤其是他家的正堂;摆设也相当的端庄大气,地方也相当宽敞;跟许多富户商贾也差不了多少。
杨中元两人坐定之后;很快便知道他家正堂为何要弄得那么大了。
不多时;十来个人便鱼贯而入;人牙李立马站起身,让那几个人中年纪最大的站在前面。
“两位小老板;这几位都是想做二厨的;我老李做事你们放心;那些不太行的,我都没叫来。”
说是几个人,实际上来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看上去面黄肌瘦的,根本不像是个厨子。而另一个则看起来太过臃肿,一看便是好吃的人。
这两个人,看起来差别也太大了。杨中元到嘴边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只好看了一眼程维哲。
程维哲得了指示,张口便问:“你们二人以前是在哪家做的?为何要另找份工。”
那胖子见瘦子没有讲话,便先行一步讲了几句,无非是在原主家里做不下去,才来人牙李这里碰碰运气。等到他说完了,瘦子才有些犹豫地张口道:“实不相瞒,我家里只有我跟爹爹,他最近病了,我求主家允我没活的时候回去照顾爹爹,主家不同意。”
他这个理由就正当的多,但这一次杨中元却不会那么武断了,他见两个人目光里都十分恳切,同程维哲小声交换了一下意见,这才道:“这样吧,待会儿你们二人随我们回去,看谁手艺好,我们便留下谁,可否?”
他们这个行当,本来就凭手艺吃饭,杨中元这个做法也跟大多数食楼的一样。两个人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去了外面等。
他们走了以后,厅堂里剩下的便都是十来岁的少年郎了。
人牙李见他们二人肯试一试那两个厨子,不由松了口气。他是个人牙,自然对衢州大街小巷的事情熟悉得很,宝珠街上新开的食楼用人挑剔他是早有耳闻的。如今这两位年轻的小老板回来找他,肯定是因为人手不足等不得了,他想把这单生意做好,也下了一番功夫,最后才把这两个人挑出来。
先不说他们以前都是在宝珠街上有名的食楼做过,就光凭他们的那一手手艺也是十分不错的,所以人牙李挑来挑去,还是把他们两个留了下来。
剩下的,自然就是杨家想要签断卖身契的下人了。人牙李对这个最在行,见下面的孩子站得规规矩矩,忙笑道:“两位小兄弟,我老李手里面出去的仆役都是个顶个的好,这个你们只管放心。现在这十来个是这一批里最顶尖的,手脚麻利又乖,二位看要挑几个走?”
事先找人牙李说的时候,程维哲并未跟他说买仆役是用来做什么的,人牙李也自然就按照往常的来。
不过,这也没啥要紧的,杨中元看了看下面十来岁的孩子,知道他们会出来卖身为仆,大多是家里艰难,他不想难为他们,听了便温和道:“你们几个,谁会炒菜?”
穷苦人家的孩子,七八岁就能站在板凳上煮粥,就算大人几日不在家,他们也不会饿到肚子,可要说炒菜,便有些难了。他们年纪小,要是真没有这个天分,也是做不来这个的。
于是,在等了好半天之后,才有两个十二三的少年怯怯举起手来:“回老爷话,小的学过。”
人牙李记人功夫一流,见他们两个举手,眯起眼睛想了片刻,立马便把这两个孩子的来历想了起来:“小杨老板,这两个孩子来了也就月余,不过他两个在做饭上还挺有天分的,最近都是跟着我家里的掌勺在厨子里忙活,人挺聪明的,也老实。”
他没问杨家要买这些孩子做什么,反正他们都是做正经生意,不好的地方人牙李断不会攀扯。就算是做人牙,也要讲究良心,给这些可怜的孩子找个靠谱的主家才是上上之选。
听了他的话,杨中元跟程维哲便二话不说,当即交了钱把人定了下来。
人牙李做成了生意,心里十分高兴,便让那两个少年赶紧回去拿行李,这就跟着杨中元他们回去。
等到正堂里只剩他们三个,程维哲才端着茶,站起来向人牙李那边敬了敬:“李老板,这次又麻烦你,多谢多谢。”
人牙李笑道:“你这个老弟,还跟我客气什么。你们看得起老哥,老哥才要谢谢你们呢。”
杨中元也笑:“原本我们实在是找不到人手,日日坐在铺子里等可是等不来有用之人,还是得找老哥来,这不一来便成了。”
人牙李谦虚道:“哪里哪里,那两个掌勺师傅你们要是觉得不好,不留便是。老哥以后继续给你们留意,准保找到好人才。”
杨中元跟程维哲又谢了他一回,这才起身准备告辞。
两个新签下的小学徒速度很快,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跟那两个二厨一起等在正堂门口了。人牙李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外,又转身去吩咐那两个小学徒:“杨老板跟程老板都是实在人,待下人也和善,你们记住到了主家好好干活,少说话多做事,听到没有?”
那两个少年听了忙点头,异口同声答:“诺。”
今个杨中元他们是坐了马车来的,如今家里生意不比以往,出门的时候也多,所以特地又买了一匹马并一辆马车,专门出远门的时候使。点星并不是拉车的马,却也能跟新买的小矮脚马相处愉快,这点倒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小矮脚马性情温顺,通身枣红,他跑起马车来十分稳当,拉的车重一些也有力气。
杨中元很喜欢它,给它起了个名,就叫枣红。
他们家的马车不大不小,却也坐不下六个人,于是杨中元便吩咐那两个小学徒走路去福满楼,反正也不太远,走个三刻也能到的。
那边安排完,便让两个二厨先上马车,随后他们坐到门边,掀起门帘跟人牙李道别。
人牙李刚嘱咐完小学徒,转身正要跟他们两个说话,却不料突然从墙角窜出个人来,一把拉住人牙李的肩膀,叫道:“老李,这次你可得帮帮我,锦绣园这是要断我的生路啊!!”
见人牙李这边出了急事,程维哲跟杨中元原本是打算走的,可却偏巧听到了锦绣园三个字,两个人对视一眼,嘱咐李义先不要动。
那边人牙李看见来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钱大掌柜,我在给你留心呢,可你也知道,关老板发了话,许多家都不不会再用你了。”
听到关老板这三个字,那钱掌柜顿时咬牙切齿道:“我呸,什么混账玩意,他父亲留下的基业都叫他毁了。我们这些跟着老老板一起打拼的老人也都赶了出来,还断了我们生路,真不是个东西。”
人牙李见他又义愤填膺,大声叫骂着锦绣园,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不叫他再说下去:“我的好兄弟,你就少说几句吧。就是你这张嘴太得理不饶人了,他才会做的这么绝。你回去哪怕说句软话,至于断了家里的生计吗?”
钱掌柜听到人牙李让他回去求人,立马竖起眉毛:“他也配,我就是饿死,我也不回去求他!”
人牙李对他的脾气真是完全没办法,听了直接骂道:“你说的好听,你饿死不打紧,坤弟怎么办?你家胖墩和猴儿怎么办?”
被他这样骂一句,钱掌柜顿时不吭声了,他张张嘴,却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边是家里的生计,另一边则是他仅剩的尊严。
因为了解他,他的夫君起早贪黑在外面辛苦,他这个做相公的,却天天找不到个活计,每日只得在家做饭洗衣,这样根本不行。
钱掌柜握紧拳头,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咬牙道:“老李,我不求做掌柜了,无论是做小二还是帮工,能有人要我变成,总得先挣点钱再说。”
人牙李见他这样坚持,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