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是他们一家子服务,但程赫和程维哲也不过只有到主屋吃饭的时候,才浅浅尝过他的手艺。以前程维哲并不讲究吃食,虽说喜食之物还是会多吃一些,但并不如许多百味饕餮那般讲究。
可是现在他见识过杨中元的那一手神技,又尝过他私下用心的菜肴,这才发现原来光光是简单的米饭,都能做的那样美味。
程维哲走神想着昨日杨中元做的玉井饭,突然觉得自己饿极。
他也没理这一桌子正和乐融融说着话的人,自顾自夹起那个虾饺,轻轻咬了一口。
虾饺的皮用了藕粉和面,薄薄的一层能让人清楚看到内里,程维哲咬的这一口,除却红虾的鲜味,还另外尝出蘑菇与冬笋的清香,他学着杨中元平时尝菜的样子慢慢吃下第一口,这才囫囵个都塞进嘴里。
虽然名珍楼大厨的手艺了得,可他却觉得总是差了些什么,如果让小元做一次虾饺,肯定要比这个好吃得多。
程维哲心里下定决心,便有些食不知味地开始吃起别的早点来,耳朵里还抓空听着那一家人貌似温馨的聊天。
他们家里人丁单薄,自从两位爷爷以及他爹相继过世之后,就算是年节合家团圆,主桌上也凑不齐十个人。他和他父亲算两个,剩下的就是二叔一家四口。
除了已经二十有二的长子程维书,还有一位刚满十四的三少程维安。二叔家的这两个孩子都是自幼聪慧,也都继承了程白两家的好样貌,又因二叔如今掌管程家,所以邻里亲朋对这两个孩子自然多有夸赞。
程维哲近些年都显少在家,跟这个幼弟更是生分,如今突然在饭桌上听到三弟同自己讲话,一时竟没有回答上来。
跟哥哥相比,程维安性格更柔和一些,他看着大哥没有理他,又好脾气问了一句:“大哥,茶叶生意好做吗?”
程维哲这次听得清楚,便态度和善地回答:“大哥的茶叶铺子小的很,自然好做。”
程维安似懂非懂点点头,扭头看着爹爹,说:“我也要跟大哥一样,自己做自己的生意。”
白笑竹慢条斯理给他夹了一个小笼包,耐心道:“你大哥是做大事的人,你行吗?将来还是跟着你二哥在家混混日子,短不了你一口吃的。”
听到爹爹这么说,程维安就有些不高兴了,撅起嘴巴想要反驳。可他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父亲程耀打断:“好好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先生没有教你吗?”
程维安打小被一家子宠惯了,却唯独害怕父亲冷下脸来,因此被他训斥一句,虽然心里还是不太高兴,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程维哲低头吃饭,对二叔和叔父那些门门道道可谓一清二楚。不叫小儿子出去自己做生意,还不是为了让两个儿子都牢牢把持着程家米铺的掌控权,程维哲当年是自己点头答应开茶铺的,情况自然不同。
白笑竹见小儿子终于不捣乱了,这才用洁白的手帕擦了擦嘴,道:“维哲,这些年你不怎么在家,叔父事忙,对你多有疏忽,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一辈子别注意到我才好啊!程维哲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显:“哪里哪里,家里的事情为重,再说我也是大人了,自己能好好照顾自己。”
程赫瞪了儿子一眼,没讲话。
程维哲也不理他,吃光了盘中的最后一个蒸饺,这才放下筷子,认真看着白笑竹。
虽说他平素是个十分爱笑的青年,让人总觉得如沐春风,但当他不笑的时候,身上的气势有那么几分像程耀年轻时的样子,让人颇有些压力。
可白笑竹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伸手招来小厮上茶,然后才开口:“确实是叔父疏忽了对你的照顾,叔父这些日子以来十分难安,最近因着你弟弟年纪大了,也算刚过了孝期,边想着给他寻一门好亲事。”
程维哲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脸上慢慢又浮起笑模样来:“维书是个好孩子,自然会有门当户对的好姻缘,等他有了伴侣,二叔和叔父以后就更清闲了些,倒是好事。”
白笑竹笑容温和,他也对着程维哲笑,一家子看起来似乎几位融洽,每个人的表情都舒心又开朗。
虽说都是读书人,但他的面容眉眼气质,都跟程赫一丝一毫都不相同。每当程维哲看到程赫,心里总会浮现出迂腐与无能四个字来,而看到白笑竹,则会觉得他万分精明。
是的,就是精明,那种读书人特有的,看事情通透明达,让人觉得无所遁形的睿智感。
“维哲,你作为家里的长子,也作为维书的长兄,理应由你先一步完成人生大事。可你爹爹去世的早,大哥又醉心书画不问俗世,我和你叔叔也忙,这才把你耽误到今日,叔父心里十分难过。”白笑竹声音温纯,说话不紧不慢,却逻辑清晰,丝毫不错。
程维哲十分冷静听他这样讲,端着茶杯的手稳稳的,里面的茶叶末打着旋地飘在浅碧色的茶汤里,散着幽幽得香。
这是丹洛最著名的白庭,虽说担着一个白字,却属绿科,味道十分清淡。程维哲一贯不喜这个味道,认为太浅,不够醇厚,茶味寡淡了些。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喝着,新夏三伏天的白庭,要在夏日最热时采,只要牙尖下第三层叶子,少少的白庭茶要由茶园里最好的师傅炒制,隔天便会制成小茶饼,卖到大梁各地。
因为出数极少,所以有一两白庭半亩园的美誉,一两这个茶叶,约莫要一两银子左右,在北方一些村县里,大约开垦一亩地也不过二两银子。
真是奢侈啊,程维哲低下头,细细品着茶。
不如,待会儿找管家问问,要一两回去给小元和泉叔尝尝,他们肯定爱喝。
程维哲这边打着从家摸点东西走的主意,那边白笑竹还在讲:“如今家里,我、你二叔、你父亲便是你们都长辈,你的亲事,是时候该操心了,维哲,跟叔父说说,喜欢什么样的青年人?”
“叔父,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不如,”程维哲顿了顿,把茶杯放到桌上,“不如顺其自然吧。”
白笑竹挑挑眉,他做这个动作分外好看,仿若水墨画里的仙人突然有了人气一般,整个人都多了几份灵动:“那怎么成?早晚都要成亲的,现在你好好给叔父说说,回头叔父帮你多多打算,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程维哲摇摇头,直说:“不了不了,我没什么喜欢的,就这样一个人生活挺好。”
这个时候,白笑竹没有马上接下话去,倒是程赫终于忍不住开口:“那怎么可以,谁人不识先成家再立业,你如今一事无成,还不早早成家,有了伴侣,你就知道一个人过到底不如两个人实在,以后两个人相互扶持,总比一个人硬撑强吧?”
很难得,程赫居然给程维哲说这么长一段话,程维哲心里多多少少有了准备,却突然冲他父亲讥笑道:“是吗?我怎么从小到大,都没看到两个人过好到哪里去?”
他这话说的太过攻心,程赫脸色大变,他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怒道:“放肆,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程维安偏巧坐在程赫边上,见一向和蔼的大伯突然动怒,不由吓了一跳,忙往爹爹身边躲了躲。
程维哲根本不管他父亲如何生气,依旧面带笑容,道:“好吧,我错了父亲,对不起父亲。”
他道歉的话说得顺溜,可态度却一点都不诚恳,程赫气得够呛,一张本就苍白的脸憋得通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本来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臭老九,除了之乎者也,也不过说些日常白话,让他跟在市坊混迹许久的程维哲斗嘴,自然是斗不过他的。
一屋子人,除了被吓到的程维哲,剩下程耀和白笑竹似乎早就习惯他们父子俩这个样子,都显得十分淡然。
少许片刻,还是白笑竹主动开了口:“大哥,别跟维哲生气,他还小,我们要耐心跟他们讲的。”
程赫一听,不由又气上心头:“他还小?他今年都二十有五了,你看看维书,已经能帮家里操持生意了,可他呢,整天在外面跑着不着家,真是没出息。”
听到父亲又一次说错了自己的年纪,程维哲这次没有再反驳刺激他,他只是扭头看向白笑竹,道:“叔父,十分抱歉,一顿饭吃得不太愉快,我还是先行告退,你们慢慢喝茶吧。”
“维哲别着急,大哥你也别生气了,”白笑竹招手让程维哲再度坐下,才道,“维哲,叔父给你说门亲事如何?”
程维哲就知道他话等在这里了,于是也态度自然道:“您说。”
白笑竹提起青花茶壶,亲自给程维哲斟了一碗热茶:“叔父家族子侄辈,有一个排行第四的,从小老上咱们家来,你也是认识的,叫白佑夙,你看他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就算一直以来很少在程家人面前露出破绽的程维哲也不由愣住,只不等他回话,便听院中一声怒喝:“爹!!你为何要拆散我们?”
☆、第030章 拒绝
随着声音穿门而入的;是位刚约弱冠的年轻男子。只看他身材修长高大,面容清俊斯文,远远看去,倒也跟程维哲有那么五六分像。
只不过程维哲到底继承了爹爹林少峰的英朗洒脱;看起来更为高大结实;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
来人还不等堂屋里人开口,便火急火燎道:“爹;我早就说过我喜欢佑夙,为何不同意我们的亲事?他到底哪里不好,你要这样对我们?”
他皱着眉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气质便跟程维哲南辕北辙了,尤其是他眼睛有些小;看起来有那么几分小气刻薄。
白笑竹扭头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就叫咋咋呼呼的青年停下了脚步,然后僵着脸坐到自己父亲身边。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没有看到大伯和大哥吗?”白笑竹拉着小儿子起身,然后嘱咐身后的小厮送他去书院,等他走了,才开口训斥大儿子。
程维书被爹爹这样骂一句,颇有些不高兴,却因长年累月的顺从而软下了脾气,最后只是不情不愿地冲程赫道:“大伯,早安。”
他同程赫问了早,却理都不理程维哲,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程维哲根本不在意,他心里担忧杨中元店里生意,根本没心思坐在这里同这一大家子周旋。
见程维书依旧不守礼数,就连一早起都没说过几句话的程耀都张口训斥:“维书,你已经弱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他声音很淡,但程维书听了却不由僵硬了脊背,最后敷衍地扫了程维哲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哥早。”
程维哲点点头,手里不停抚摸茶杯上的青花纹路,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但在程家人面前,他却还得忍着,不能太不给程耀与白笑竹面子。这两个人跟程赫不一样,头脑精明着呢,都不是善茬。
程维书却从小被宠着长大,根本不用在自己家里忍耐什么,不等白笑竹回答他,他又有些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父亲,爹,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跟佑夙成亲?非得把他凑给大哥做什么?大哥根本配……”
程维书这一句话还没讲完,就被白笑竹严厉地打断了话头:“维书,注意你说话的口气!爹爹和父亲到了如今岁数,认识那么多人,见过那么些事,有些时候,就算看上去百般要好的两个人,却也并不适合成为伴侣。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程维书激动地眼眶发红,程维哲几乎以为他要哭出来,“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经商持家,我们两个样样都行,怎么就不适合在一起?”
程维哲这是第一次见程维书这样激动,除了幼年跟他打架的时候不算,程维书好歹也是丹洛有名的富家公子,平时大多都端着他自认的那一份优雅,有外人在的时候,是从来不曾生过气、红过脸的。
然而他的连声质问,却无法在父亲和爹爹那里讨到半分心软与通融,这一次白笑竹没有讲话,反而程耀开口:“维书,姻缘一事,自古便是长辈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今却要一意孤行,让我和你爹痛苦难过吗?”
程耀一惯在儿子们面前都是严父角色,如今这般软下来讲话,却到底少见。程维书见父亲这样,自己也不由心里难过起来,他不明白为何父亲们就是不喜欢白佑夙,就是不让他们在一起,明明他们那么般配,竹马成双,两小无猜,多好的缘分呐。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可你们就这样看我难过?”程维书这样说着,七尺男儿也不由流出眼泪,“我从小就喜欢他,喜欢了好多年,我早就认定他会是我的伴侣,这些年来我处处为他着想,处处为他打算,从小到大我都围着他打转,如果我不能跟他成亲,那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他这句话说完,场面顿时压抑起来。
程维哲对这一家子人的事情真的不感兴趣,但现在看程维书哭了,他心里又有点好奇。
说起白家如今的四少白佑夙,他是依稀有点印象的,大概就是个点头之交而已,连熟悉都谈不上,只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点。他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一门亲事,白笑竹居然不同意,还非得让他同白佑夙结亲,莫非这里面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含义?
思及此,程维哲不由使劲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想要找出事情真相的蛛丝马迹。
“维书,你也说了,从小都是你追着他跑,可曾想过,他对你是什么感情?”白笑竹见儿子这样,不由投下一记猛药。
程维书一愣,竟没有马上接下话去。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与爹爹,好半天才小声道:“他应该,也喜欢我的。”
无论刚才他多么坚定与自信,这会儿在两位长辈的连番打击下,也不由有些没底。这二十年来许多他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似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他细细回忆,努力分辨,竟发觉原来这些年,他和白佑夙在一起时,竟真的从来都是他主动讲话,主动拉着他到处游玩,主动陪他看书赶考。
可是,那些从小一同长大的默契骗不了人,那些相视一笑的感动,那些一起玩耍的快乐也做不得假,程维书慢慢直起身来,他声音大了些,也更坚定了些:“他也是喜欢我的。”
然而,回答他的,竟是父亲和爹爹无奈的眼神。
末了,程耀叹了口气,他严肃地问:“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他对你说过吗?”
程维书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反应过来,一张年轻斯文的脸庞刷地惨白起来。
程耀这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击中了兀自激动的程维书。
堂屋里一时间压抑如暴风雨前夕一般,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讲话,仿佛就连呼吸之声,都离他们远去,世间再无任何声音。
“就算他没说过,你们怎知他不喜欢我?”这是程维书如若强弩之末般地质问。
“因为这是他亲口所言,半分假都做不得。”然而,作为他的亲生爹爹,白笑竹却给了他这样冷酷无情的答案,“你以为你这些年的眼神动作,爹爹看不出来分毫?早先你孝期过时,爹就替你跟佑夙问过,他当时亲口跟我讲,他只是把你当做表哥,并无其他心思。”
程维书彻底呆住了,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起来,连同那颗火热的心一起,被埋葬在冰冷的深潭之中,仿佛再也没有重生之日。
堂屋里坐着五个人,却人人端着一张木讷的脸,没人说话,没人离开。
程维哲不知别人所想为何,但他却在这句话里,听出许多别样的含义来,他开始努力回忆白佑夙这个人,无奈他对这个家里的一草一木都从未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