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助你疏导真气,最终成败……还是要靠你自己。”
黑夜中,一声马嘶惊飞了树丫间的栖鸟。
杜霜城半阖的眸子里映出几道扑翅的影子,他眉峰渐凝,朝远处浓重的夜色望去。接着缓缓转动轮椅,来到停鹤山庄大门前的石阶下。
门守见他这么晚还不就寝,于是走过来关问道:“公子,夜里风凉,让小的送你回房歇息吧?”
之前他隐去了真实身份,故而庄中的小厮奴仆皆以‘公子’两字敬称。杜霜成望着他道:“不必,你下去休息罢。”
那门守迷惑的抓了抓头,“这……小的还要守夜,怕是不方便。”
杜霜城摆了摆手,道:“我与你们庄主说过了,你去罢,记得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不要起来。”
门守听他如此讲法虽觉得有些怪异,但终是难抵困意,点了点头,道:“公子体贴我们做下人的,真是好人,那小的就先下去了!”一边退着一边还连连朝他道谢。
待那门守走远,只不过过了片晌的功夫,门外便扬起一阵纷乱马蹄声。
庾萧寒一勒缰绳,目光扫过门楣上停鹤山庄四个大字,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神。一个劲装打扮的汉子翻身下马,将门环拍得砰砰作响。
过了一会儿,庾萧寒久不见人来应门,于是喊道:“玉茗山庄庾萧寒,久闻白神医大名,今日慕名而来,望能见上一面。”
三更半夜的来拜访?杜霜城笑中含讽,一扬手,暗处便传来几声轻微的敲击。
庾萧寒见庄中一片肃静,并无人前来应答,他运起内力,将声音传得更远。“我等千里迢迢而来,白神医不会就将客人拒之门外罢!”
“无事不登三宝殿,庾庄主夜携大批人马奔赴停鹤山庄,怕不是单纯为了拜访而来。”杜霜城清朗的声音透门而出,落在庾萧寒耳里,令他隐隐觉得耳熟,想了一阵未果,于是改口道:“庾某此次前来,确是另有要事,望能与白神医详谈。”
杜霜城抬起的手渐渐握紧,听到周围黑暗里一片整齐的搭弦之音,才继续道:“白神医不在庄中,各位请回吧。”
庾萧寒还未答话,他身后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突然□□来道:“庾庄主是斯文人,所以给你们停鹤山庄几分面子,你们识相的赶紧叫白若离出来迎接,别给脸不要脸!”
说话的是个一脸凶相的中年汉子,满脸的络腮胡子。他这一通话喊罢,顺手便解下腰间悬挂的酒囊,拔去塞子咕咚饮了一口,朝庾萧寒嚷道:“庾庄主,这白若离龟缩在里头不出来,我们要不直接就杀进去,在这里等,能等出个鸟来!”
庾萧寒似在思忖眼前情形,经这莽汉一提,倒也觉得是个道理。反正迟早是要撕破脸皮,还在乎这些礼节做甚么。向对方略一点头,那汉子哈哈一笑,露出半口黄牙,冲上前去抬起一脚,便就将大门整个踹飞出去。
黑夜里传来一声冷哼。
那络腮胡的汉子笑声未止,被他踢开的大门又被一股巨力顶了回来,他脸色陡变,双拳齐出,咚一声捶在去而复返的门板上。
顿时,大门被轰得粉碎。
庾萧寒朝这汉子拱了拱手,称赞道:“单教主好功夫。”
原来这络腮胡的汉子,正是关外摩尼神教的教主单云龙,他听了对方称赞,非但不谦虚,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庾萧寒瞥了这莽汉一眼,眼底悄然掠过一丝轻蔑,继而抬起头,向门户大开的停鹤山庄内望去。
皎洁的月色下,杜霜城安坐在一张木制的轮椅上,静静凝视着他们。
庾萧寒乍一见到他,微微一愣。他方才觉得应他话的人声音有些耳熟,这时才晓得原来是故人。
他利落的从马上跃下,掳了掳袖子,朝对方抱拳道:“原来是霜城,别来……”目光涉及对方的轮椅,硬生生将后面两个字吞了下去,改口道:“许久不见,为兄对你甚是挂念。”
见他假惺惺的模样,杜霜城朝地上那一扇残破的大门瞥去一眼,才缓缓道:“庾庄主即是来做客,却为何行出这等匪类行径?”将他身后之人一一扫过,发现几张熟悉的面孔,他呵呵冷笑了一声,继而道:“好大的阵仗。”
季汝年被他看的有几分不自在,抬起剑鞘指着他。“废话少说,将杜迎风交出来。”
杜霜城斜睇了他一眼,将眉一挑,挖苦道:“琼海派少了‘四海大侠’,果然也归为了末流门派,做起这等偷鸡摸狗的土匪勾当。”
众人被他比作强盗土匪,顿时哗声一片。
群情激奋之时,便见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人拨开人群走到正前,指着杜霜城脚下的轮椅,就是一阵嗤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万剑山庄的大公子,原来停鹤山庄俨然已经成为万剑山庄的避难之所,哈哈!”
此人正是神武门的大弟子管仲,他趾高气扬的仰着头,冲着众人道:“不管这人以前有多风光,现在也只不过是个瘫子,你们怕什么?”众人听他一番挑唆,纷纷哄笑起来,望向杜霜城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轻视。
杜霜城面上愠怒,他略微抬了抬右手,嘴唇微掀,吐出两个字。
“放箭。”
抬头见空中百道寒星刺破了夜空向自己射来,庾萧寒瞳孔微缩。
众人乱作了一团,庾萧寒抽剑出鞘,一边抵挡射向周身的箭矢,一边大喊道:“有埋伏!大家小心!”
一时间,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官仲一边躲闪,一边哇哇大叫:“好个停鹤山庄,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偷袭!”
杜霜城有些好笑的掸着袖子。“各位夜闯民宅,想来就是名门正派的作风了。”
那管仲被他的话一噎,顿时词穷,且分心之下不小心被一支利箭射穿了肩膀。
捂着伤口滚到一处角落,他呼呼喘着气,眼珠子四下转了一圈,见没人注意自己,于是提着武器悄悄绕到杜霜城背后,一刀向其后颈削下。
杜霜城背对着他露出一丝冷笑,将手臂垂下,从宽袖中滑出的一柄象牙折扇正好被他捏在手里。
这管仲以为自己的偷袭十拿九稳,正在沾沾自喜,哪知自己一刀还未砍下,就叫迎面飞来的一物削去了脑袋!
杜霜城收了扇子,不屑去看身后尸首分离的尸体,之冷冷打量着庾萧寒。
那方箭雨稍歇,庾萧寒见身后的人转眼间便倒了大半,不由有些沉不住气,长剑唰一声向着杜霜城指来。
杜霜城将右手抬高,转握成拳,再次下达命令。
“放箭!”
庾萧寒心中一阵憋屈!不止庾萧寒憋屈,与他同来的武林人士都极度郁闷。他们原想来个螳螂捕蝉,怎料竟让对方来了个瓮中捉鳖,众人乱了阵脚,纷纷将矛头指向领头的庾萧寒!
“庾庄主,是你说这事十拿九稳,我们才跟着你,现在倒好!”
“是啊,庾庄主,现在怎么办?”
这些窝囊废!
庾萧寒听到指责,暗骂一声,继而冲着众人喊道:“上瓦!”
那单云龙一拳打碎一支箭矢,咧嘴骂道:“原来还有这招,不早说!”言罢,不理会庾萧寒的冷眼,顶着箭雨一个纵身跃向屋檐。
杜霜城手腕一转,折扇如同一道利刃,旋转着飞了出去,那单云龙已到了半空中,为了躲他攻击,不得不侧身扑倒,于是便错过了攀上屋檐的最佳时机,他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些荤话,双脚一蹬落到地上,正要拿人撒气,就听杜霜城又了一道命令。
“撒网!”
这下众人不仅憋屈,简直是有些癫狂了。
要论单打独斗,在座的哪一个人会怕这个小子?可他偏偏不与他们正面交手,只静静坐在那里发号施令,又是放箭又是撒网,端的是奸诈无比!
一张弥天大网当头落下,庾萧寒身在巨网之中,挥剑一顿乱砍,发现这铁网并非牢不可破,于是眼睛一亮,高呼道:“加把劲,破开它!”经他一提,众人忙将各自的兵器招呼上去,不一会儿,一张铁网便被砍得七零八落。
杜霜城仿佛故意戏弄对方,待众人将要脱身,他口唇一掀,又再吐出两个字。
“撒网!”
庾萧寒简直气疯了!此时他双目皆赤,全然没有了翩翩公子之态,指着杜霜城骂道:“你……有种过来,与庾某单挑!”
杜霜城把玩着手里的扇子,嘴角堆起一丝嘲意,却不去接庾萧寒的挑衅,而是继续冷冷的下达命令。
“放箭!”
众人面色终于变了,他们如今被一张巨网束手束脚,怎么去提防漫天而来的箭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一瞬间,大家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人挥刀破网。
庾萧寒握着剑的手轻轻颤抖,一腔怒意无处发泄,只见他疯了一般挥剑乱砍,口中叫道:“杜霜城,我不会放过你!”
杜霜城将手里的折扇打开,轻抚着象牙扇骨,毫不掩饰对于对方的轻视之意。“庾庄主,我四肢健全之时你斗不过我,如今我腿脚不便,你仍是斗不过我。”
庾萧寒浑身一震,念及几年之前,杜霜城全盛时期的潇洒姿态,竟是不敢再发一语。
“你们记好了,今日为难你们的是我杜霜城,与停鹤山庄没有半分干系。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如果答应就此离开,杜某再不为难各位。”杜霜城冷冷凝着凤目,唰一声合上扇子,道:“否则,格杀勿论!”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修订):药庐之外闻杀气,汴京城中遇熟人
第四十二章(修订):药庐之外闻杀气,汴京城中遇熟人
此时谁也未留意到,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潜进了停鹤山庄,直直朝着药庐奔去。
少年赤着上身,盘腿坐于榻上,发髻间,白雾徐徐升腾,聚于头顶又渐渐散去。
密密麻麻的血点子从他的脖子一路蔓延到背脊,望之怕人。如果瞧得仔细些,便能发现每一个血点之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
白若离看他眉间黑气渐散,知自己的法子已然奏效,捻起三支银针,继续刺入他肋下穴位。
只见银针一刺破皮肤,一溜青气就随针孔钻了出来,如一条顽蛇,荡在半空。紧接着,少年左手诀印一变,这一溜青气便开始在半空不停的扑腾挣扎,翻滚来去,最后,就见少年张开唇口,将之纳入。仿佛吞下了甚么至珍美味,少年眉间一舒,一声畅快至极的低吟自他唇间逸出。
眼见就欲大功告成,白若离更不敢有丝毫分神,弹指间再又送出三支银针,继而抬掌一吸,少年颈下三寸之地,突飙出一道血箭,一支金针随之而出,被白若离捏在指间。
金针甫一离体而去,少年神色顿时一振,面色也红润了几分。
白若离将沾了血迹的金针浸在事先备下的清水之中,继而用食指按了按额头,只见他眉梢略见疲态,眼窝下一道青痕,分明是倾尽心神之态。他暗自思忖道,控制这一支金针在人体内行走,所耗费的心力果然比想象中来得巨大。
勉力定了定神,白若离将少年身上的银针一一撤出。
他在少年身后盘腿坐下,出言向对方提醒道:“脑颅不比其他地方,在脑中驭针,我需要匿去五感,做到心如止水。”说到此处,他转头朝窗外睇了一眼,才继续道:“期间若有任何动静打扰于我,皆有可能导致功败垂成。”待少年点了点头,他一挥手,揭去了少年髻上的玉簪子。
见少年如瀑青丝散落肩头,掩去了脊背上的百只针孔,白若离缓缓闭上了双眼。
短短几瞬,两人皆是度秒如年。
白若离斑白的双鬓被汗水打湿,心神过度的损耗,致使他的太阳穴突突的跳动着,面色也逐渐化为苍白。
杜迎风忍着颅中刺痛,将体内躁动的真气逼入正确脉道,同时,他能感觉到一样异物从颈上风池游向后脑玉枕,再一点一点逼近头顶百会,每向前一寸,痛苦便加剧一分,不过此时的疼痛比起之前,已经要好上太多。
拣了个空闲,他尝试动了动右手,感觉除了缝合处略微刺痛,其余并无大碍,心中一喜,接着却是脸色大变。
危机已过,照理来说该是平心静气才是,可不知为何,他心脏突的狂跳!
有一抹异样感,令得他一瞬间寒毛直竖!
未免惊动身后人,杜迎风不敢有太大动静,略微的侧过脸,向着窗边凝视。
朦胧的月色中,一双眼眸亮如点漆,与他目光交触,杜迎风心中猛的一突,正欲提醒身后之人,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不行,此时打扰他便是前功尽弃。
他略一迟疑,再抬眼之际,窗外的人已没了踪迹。
这人能绕过外围埋伏只身来此,轻功定是极高!这一点认知,令他心中更是惶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如此紧要关头,竟又横生枝节,杜迎风恼恨之余,却只能暗暗戒备。
孰料,那异样感来得突然,消失也在一瞬,这不由令他一阵错愕。
走了?
这个人……究竟甚么目的。
未及深思,他脑中忽被一阵剧痛侵袭,接着便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身后白若离恰巧睁开眼,一抬手,将少年仰倒的身体纳入臂弯,继而长长舒了一口气。
叩门声适时响起,白若离将人安置在榻上,起身为杜霜城打开房门。
白若离将他迎进来,问道:“摆平了?”
杜霜城轻轻点头。
两人来到少年睡卧的榻旁,杜霜城伸手一探少年鼻息,见是均匀流畅,又执起他右臂,触摸三道脉络,均已无大碍,于是朝白若离颔首道:“有劳白庄主。”
白若离闻见这疏离口气,心下苦笑。朝他摆了摆手,道:“既然答应于你,我定当竭心尽力。”
杜霜城不知拿什么话应他,只是紧握着弟弟的手臂。两人之间沉默了一阵,终是白若离打破了沉闷气氛,朝他询问道:“我竟是不知,你已暗中布下那么多岗哨。”
杜霜城转动轮椅。“我哪来这么大的本事,是颜先生离开之前部署下的,我只是代为掌管。”他从袖中掏出一块赭色环佩,放置在长桌上,接着道:“这是调动岚山阁暗卫的信物,整只弓弩队,全凭它号令。”
白若离捡起环佩,放在掌中细看了两眼,奇道:“颜少青去找的你?他怎知你身在停鹤山庄?”
杜霜城摇了摇头,道:“这我便不知道了。”从对方手中接过环佩,将其摆在少年掌中,他朝白若离道:“时辰不早了,我想带他回房歇息。”
白若离瞧了一眼天色,见牙月已经落至西侧,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子夜。
他从湿濡的被褥上将少年抱起,道:“今晚就让他与你一道睡罢,夜间有什么动静,你再来找我。”
杜霜城点了点头。
两人穿过中庭,来到杜霜城居住的小院,白若离把少年放置在床上,为他们放下帷帐,待要从房中退出,他面露踌躇,道:“其实你大可不必那样做。”继而不等对方反应,便将房门掩上,举步离去。
杜霜城愣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摇头笑了一声,随后若无其事的宽衣上榻。
一夜无梦。
这一睡,杜迎风直到半个月后才醒来。
这一日清晨,他正睡得迷糊,结果被窗外鸟啼扰得心烦,于是换了姿势,将头一埋,藏于被中,忽地掌心一阵锐痛,顿时睡意全无,龇着牙挺身坐起,手里的东西也顺势滚落在床。
“甚么东西?”嘴里咕哝着,他将那物取来一看,一见是块赭色暖玉,觉得甚是眼熟,再瞧了一眼,表面上栩栩如生雕了支藤蔓,终于认得了。
这物事他常见颜少青挂在腰里,现如今,怎会到了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