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若是惊扰了他,找了容松回来不知道他还好好坐在这里。
谢欢过了很久才转头过来。
也许并没有认出进来的是谁,谢欢也没有出声。
梁徵沉默,但是忽然觉得恍惚。好像这几日不过虚幻,与每个人说过的话其实都是自己的妄想,而从谢欢向自己举剑一刻就已时间静止,到这时才重新流动。
与乔子麟比剑后在心上指尖残存的战意,被他这一眼,冲刷得全无踪迹。
这感觉近乎迷恋,他自己也不知何时至此。
“剑。”谢欢忽然出声说。
寂静便被打破了。
梁徵不知道怎么,竟明白他指的是无双剑。之前因为担心他再试图自伤,无双剑并没有被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
“被好好放着,还在。”梁徵说,终于举步向他走近。
“还给我。”谢欢循声盯着他。
既然能在旁边看着,料他没法做什么傻事,梁徵从自己背后解下剑来,连鞘一起双手递上前。而谢欢并不是接过,只是把两手按在剑身上,慢慢地俯身下去,直到脸贴上梁徵捧剑的手指。
梁徵不知他想些什么,保持了手上不动,坐上床来。
“被它杀死,是我幸事。”谢欢说,因为气力不足而口气极弱。
突如其来的怒火。
梁徵抓了剑丢开,地面一两声撞击的沉闷之响,他空出的手已扣了谢欢脖子把他带近自己的脸。
“你有没有问过我?”出手时原是气愤,但碰到谢欢皮肤,就心里一软,不得不松了八分力气,“我答应你了么?”
“我对你不起。”谢欢是全然清醒的,竟还能撑起一个微笑来,“但是梁徵人好,总是会原谅我。”
梁徵松手,然后绕到他背后重新用力。手底下发狠,被近日迅速消瘦的谢欢的脊骨硌得疼痛。连谢欢也因为他的过于用力轻哼了一声,想是疼了。但知道他背伤因容松神手与凌微的精心已愈合了不少,被他说得恨恨,这心里软不下来,并不撒手。
“我说过,如果我想要去死,你拦我也拦不住。”谢欢嘶声说,似乎极勉强才能发出声音。
“我拦住了!”梁徵怒气冲冲,见到他醒来的喜悦更被冲淡,把手伸到被子以下去抱了他出来,越发无法单留他在这里。
知道反抗无用似的,又或者实在没有力气,谢欢并没有挣扎。
谢欢接受了梁徵喂来的水。他自知衰弱已极,身体上的严重各种难受却并未因此完全麻木,有能好过一点的事,也顺从了。
但容松送药过来,他就闭了口。
“谢欢。”梁徵余怒未消,目光严厉。
谢欢知他底细,吓不住,轻描淡写地转开目光。
容松其实觉得人醒了就好说,蠢蠢欲动地表示可以硬灌,满脸“学过的东西终于可以试试”的新奇感。
谢欢有气无力地瞪他,但大概这样的说法远比梁徵的眼神有威胁性,总算张口。
他不抵抗了,容松反而有点失望的表情。
因为刚刚苏醒的关系,容松没敢要求谢欢喝得太多,很快就都撤了。谢欢目送他出去,似乎终于想起好奇他为什么在这里,却又没问。
梁徵扶了他躺倒,在床头把他盯着。
谢欢一言不发。
“没有什么话对我说了吗?”梁徵问。
谢欢干脆把双眼也合上了。
此时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梁徵明白,感到气馁,自也无话,“你没什么话说也好。那就多休息。”
“……我不想用更坏的办法让你不要管我。”谢欢低声说。
“你没有办法。”梁徵说。
谢欢不出声。
梁徵用力握了握他露在外面的手腕,给他塞回锦被下去,“你先睡吧。”
他去吹灭了烛光,不敢松开了手上的剑,抱着剑身靠在椅背上也试图睡眠。
与往常不同,谢欢没有邀他一同就躺床上去。
梁徵比谢欢早醒。
是被惊醒的,即使谢欢只是极小声的梦呓,但梁徵睡得并不安稳,也就轻易被惊起。
“谢欢。”他有点迷茫地想去拂开谢欢紧皱的眉,但又听见谢欢艰难的屏住呼吸,好一会儿,如溺水时终于绝望的一瞬,张口叫了一声,娘。
梁徵一怔,双手放在谢欢猛力摇了摇,要叫他起来,“谢欢!”
在谢欢睁眼时,往谢欢唇上发狠地吻下去。
谢欢迷蒙了很短的时间,立刻要推他,又推他不开,躲也躲不了,被他按着吻得头晕,手上力气是越来越小,终于松了。
梁徵直到他显然是因恐慌之外的原因喘息,才放开他直起身来。
谢欢喉咙里留下极小的哭腔。
谢欢只是短促地抽气。
谢铭府上众人,大多行刑后被拖到荒郊随便埋了,唯独谢铭夫妇被曝尸荒野,令群鸦野狗啄食。因早先谢欢曾特意拜托过,梁徵在前日已去偷了他二人尸骨另行埋葬。
因留下谢铭之名恐之后反遭人破坏,是以连碑也不曾立。
乔子麟觉得他是多管闲事,但涉及谢欢,乔子麟也没有劝说梁徵不必如此。
梁徵不知此时该不该向他提起。
我已经帮你安葬父母。你应该安心。
你父母确是死去了。伤痛无益。
“睡吧。”最后梁徵说。
“天要明了。”谢欢说,在呼吸平复之后,变得冰冷,“没什么好睡。”
这口气陌生,但在昨日之后,就是意料之中。
梁徵看看窗口,外面仍旧是暗沉的,雨声未停,外头定然是无星无月,但他说得没错,这暗沉中也渐渐在泛起黎明的薄光来。等之越久,光线越发明显。
他低了低头,“凌姑娘一会儿会来照顾你。好好吃东西,好好喝药。”
“不需要。”谢欢说。
梁徵静了静,“激怒我是没用的。”
“对,因为你觉得我是好人,哪怕你厌恶我,你也不会让我死。”谢欢撑着要坐起来,“梁徵,我也不是你那样清清白白的大侠,该死的事,未必一件没做过。何况这么多年我爹……我只是袖手旁观,本来就是有罪。”
“讲歪理,讲不过你。”梁徵摆出不听的态度。
“我爹对我不坏。”谢欢继续说。
梁徵想要从他声音里听出一丝温柔来,但仍旧只是平板的叙述而已。
“爹爹公务繁忙,我自小由娘教养。后来因为与爹爹相争,不愿回府,明明同在京中,却不多见面,总叫娘牵挂不下。”谢欢忽然干笑了一声,“我一家亡故,我也无脸面苟存。你就算要我活下去,我活着,也是日日痛苦,岂不还不如死了的好。”
在说到母亲的时候,他的冷淡没有撑住,看起来只是从未有过的懊丧,倒说不上痛苦。可是梁徵知道他不见得夸张。他多年来或为保全谢氏,或为进忠君王,虽说满是荒唐事,可已是竭尽全力。多年富贵荣华血缘亲情都一朝崩塌,万事成灰。
但不管发生什么,寻死都是错误的事。
梁徵一直看到日照窗纱,才转过来对他说:“你已是死过一回了,现在这条命是我的。”
“梁徵果然说这种话。”谢欢望向别处,“你救过我多次。要算,我这命早就是你的。但是……你就当做好事。”
做好事杀了你么。
梁徵终于忍不住冷笑,“好让我痛不欲生的好事?”
谢欢脸上有了一点被惊住的神情,随即一软,“我与你毫不相配。你,你何必费心。”
强压着要被他激怒的心,梁徵半晌才答言:“活下去和我在一起,就是往后一世苦痛么?”
本意不是如此,但怕否认了就被他绕回去,谢欢明知伤人话语,只是不答。
“我保证会好的。”梁徵没有等他回答,抹去怒气尽力温存。
此时你再如何苦痛,但与我一同,往后不是都会好起来么。
谢欢眼睫一动,往里扭开了脸。
白日要去与乔子麟练剑的时候。梁徵就托了凌微照料。凌微虽是女子,但也身有武功,制服谢欢不是问题。
与凌微相对,谢欢愈发是无话。
对人都自知亏欠,又无处偿还,索性自暴自弃一般当凌微不在。这全不是谢欢素日所为,凌微跟他待着有气,头一日忍了他,第二日就耐不住,就打发了容松过来。容松只当谢欢还是当日药谷中样子,照往常与他谈天说地,谢欢初时怜他丧姊又是毫无机心,答他几句,后来也只当未闻了。
水瑗让人送信来说已四处散帖,不几日就会有回音。梁徵看完,递给乔子麟也让他看过。
“哟,难得看到越师弟的字。”乔子麟状似愉快地抖了抖信纸。
水瑗手臂有伤,还能把字写这么规矩一定不是他了。
梁徵不在意这点事,“我应该回山了。”
“我还想什么时候该提醒你。”乔子麟一扫,大略看过了信。
梁徵脸色有些凝重,“师兄觉得,我这几日进步多少?”
“你学剑一直就是快的,就算是几年前初入江湖时,同龄人中就已难逢敌手。几年江湖打拼,再回来重新学剑,不说这几日,就是之前……你也知道你几乎是突飞猛进吧。”乔子麟说,把信纸叠了,“再过不久,柳宫海也不是你敌手。”
梁徵苦笑,“可是烈云,是另一回事。”
烈云的武功远在人所能想象之内。
乔子麟把叠好的信纸推回给梁徵,“你可以回去同他谈谈。虽然不知道师父隐瞒的原因,但如今师父不能做主,你们可以自己商量。”
梁徵看起来仍然为难。
“怎么?”乔子麟问。
“我不知道应不应带谢欢走。”梁徵说。
门突然被推开,容松闯了进来。
梁徵起身,“容兄弟,发生什么了?”
“他就是不理我。”容松满面怨气,“说什么都就像看不到我一样。”
原来是被谢欢的冷淡弄得苦恼,梁徵松了口气,但又忽然皱眉,“容兄弟于是舍了他过来了?”
话到此处,不用容松再回答,他已经转瞬消失在房中。
梁徵的夺门而出令乔子麟吃惊地站起,而容松愣了一愣,才自言自语说:“谢公子不会有事的。”
乔子麟好奇地问:“怎么?谢公子不想死了么?”
“我不敢直接出来的。”容松抓了抓自己头顶,“我把他迷倒了才走。”
“迷倒啊?是个好办法。”乔子麟好笑地说。
谢欢侧躺在床上,全无意识的模样,梁徵心中一颤,走近才确定眼前并不见血,他呼吸绵长,不过是昏睡着。前后一想,就知道是容松的把戏。
放下心来微笑时,忧虑并未离去,但也自觉方才过于失态,而沮丧地坐倒在床边上。叹上一声,伸手去抚摸谢欢的脸颊。瘦得厉害的缘故,容色大减,手心底下摸到的皮肤都有几分枯损之感。
梁徵收回手握了握拳。
倘若谢欢说得一点没错,即使强迫他活下去,也只能感觉到绝望而已的话,救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容松过了不久又进来了。
梁徵原本是垂头坐在床边,听见他进来才抬眼,又指了指床上,“把他唤醒吧。”
容松依言给谢欢嗅过了解药。
谢欢醒时似有瞬间恼怒,但一闪而过,脸上霎时什么也没剩下。
梁徵一手扶了他重新坐起。
“想让我们都讨厌你么?”在他靠着床坐稳后,梁徵的手仍握着他手臂,说完又往容松投去一个带着歉意的目光,“没那么容易。”
谢欢照例不说话。
容松倒是才明白过来一样,握拳往自己掌中一击,“啊!原来是想变得讨厌吗?”
梁徵瞟他一眼,又还是盯着谢欢,“我有事和你说。”
谢欢低垂眼眉。
“我要回华山。虽然华山也不太平,但还是想带你过去。”梁徵说,手从他臂上滑下,握住他的手,“我不放心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不去。”谢欢一口拒绝。
梁徵现在没法照他的意思来,摇摇头以示不接受他的反对。
谢欢要把手从梁徵掌心抽出来,梁徵握牢了他不放,也不答。谢欢挣他不过,脸上的平静终于有了裂痕,又隐约有几分恼怒出现,仍全身努力要往后缩。梁徵叹气,终于放开了他。
“谢欢,你是想让我抛下你,还是你觉得你早已抛弃我了?”
谢欢并不在意他的问题。
好像说出来之后,梁徵才意识到自己疑惑。是否在之前谢欢与他作别时,谢欢已经下定了再不回头的决心。
他想保证谢欢的往后。
却原来从头到尾,谢欢只跟随了自己心里的意思,从来不肯听一听他想要怎样。其实别的事,纵容他就罢了,只这一回不行。
梁徵伸手绕过谢欢温暖的后颈,抱了抱他,如预期一样没有感到任何回应,虽然伤感但也不觉灰心,拍了拍他背后就起身,“等会儿又来看你。”
容松很会意地又在房里坐下来,这回坐得离谢欢远了一些。
梁徵对他拱手作礼,“有劳容兄弟。”
梁徵走出门外,才看到乔子麟和凌微都在,凌微面有担忧之色,而乔子麟显然知道无事,脸上都是取笑的表情。
“你要带他去华山?”凌微问。
“对。”
“太远了。”凌微说,有些忧郁,“离他家里都太远了。”
“他家人都死绝了。”乔子麟提醒。
“梁徵帮他安葬过了不是吗?我以后也能够帮忙去看护。但我想他要死,也宁愿埋在那里。”
“他不会死!”梁徵压低声音打断了凌微的话。
凌微畏缩了一下,但也迅速低声喝他回去:“如果哪天你华山的人都死光了,你会想要活下去吗?”
“我不会留到最后一个。”梁徵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凌微愣了愣。
“喂。”乔子麟伸手按着他们肩膀把他们分开,“你们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好不好?我就不想死。”
梁徵很快退了一步,“抱歉。”
凌微不好再说,便回以一福,“信口胡言,请梁少侠不用过于介意。”
虽然又一起待着,谢欢不与容松说话,容松无聊得很,因不敢在其他事上过于费心疏了看管谢欢,满屋子踱来踱去,甚是不自在。
所以乔子麟突然闪了进来时,容松很有几分愉快,正欢快地迎上前去,不防被乔子麟一指封了穴道。
“得罪。”乔子麟一揖,转身往谢欢身边走。
谢欢听见了动静,但并不受惊,默然地看他拔了剑靠近,剑尖指向胸前时,甚至挺身向前。
乔子麟忙把剑一收,自己笑了,“对,差点忘了你就是想死,用剑可威胁不了你。”
他并无取人性命之意,谢欢更无反应。
“起码装半个月正常人怎么样?”乔子麟以商量的口气说。
“……何意?”谢欢虽然没有看他,却似乎也还想得到,乔子麟来找自己一定是关于梁徵的事。
“现在小梁忙着魔教的事,还要分心你这边,我看他都觉得辛苦。”乔子麟似乎觉得遗憾,但还带着笑,“告诉你无妨,他有直接与烈云对敌的打算。”
“不要和他正面争斗,最多捱过一个月,烈云自己也活不了。”谢欢淡漠地说。
“如果不正面和他拼一拼……我们师父是地鬼唉,华山以后都要背负魔教附属的名声吗?赢不赢的了,都一定要拼的。”乔子麟摊开双手,耸肩以示无奈,“你怎么想我不管,但是我还不想死,也不想梁徵怀着要死的心去见烈云。就算你想死,就不能等到这件事过去么?”
谢欢脸上看不出变化。
乔子麟等不到他回应,想了想似乎又真没有什么能威胁他的,倍感沮丧,手指在剑身上一排敲击过去,“你听见没有?”
“梁徵是不会求死的人。”谢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