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书生一扇子砸了那提问的少年,取笑道:“若是太子不收,你还要英雄救美怎的?!”
“嘿嘿、嘿嘿,太子吃肉,草民喝汤,小弟不才,只是想多见识见识世面罢了……”
这人越是解释,众人越是嗤笑,那爆料的白衣青年却一展扇子,打消了众人脑子里的龌龊绮念。
“太子看上的人,别说是喝汤,便是闻味儿也没你的份儿啊!那小公子听说是随太子一起回府了,许公子住南苑,便安排他住在北苑,两人南北相望,着实有东西正宫的意思,这太子府,怕是更热闹呢,只可惜院墙高深,不是我等能探得一二的了……”
此一番叹息引得众人又是哈哈大笑,酒过三巡,众人很快又找了其它话题胡侃一番。
只是他们不远处的一间小厢房里,空荡荡的房间,只在临窗的矮几上摆了两碟小菜一壶清酒,一个灰袍书生坐在那里闷声自斟自饮,也不知在此坐了多久,夜风轻拂,卷起小厢的珠帘,方能隐约见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人。
春日一梦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来此买醉的古书烨。
那日古书烨冒死假传口谕,许公子不尽没被他害死,反而步步高升,得到阮征更多的宠爱。
而古书烨却被太子一剑刺透了肩膀,又被太子府的侍卫毒打了一顿,太子书房停了他的职,说是要重重查办,却一拖再拖。
古书烨在家里养伤,原本也没刺到要害,只是他心里愤懑,待在家里又无处发泄,便每日来城里的酒肆买醉到深夜,每每喝的烂醉如泥,直到深夜酒馆打烊了,才被接他的老家仆勉强拖回去。
几次家仆找错了酒馆,迟迟不来,他便趴在大街上直接呼呼大睡。
古书烨的心结不开,自然伤也格外难以愈合,一道深深的伤口,反反复复的出脓血,一个多月了也不见好转。如此一番折腾下来,一个多月过去了,伤没好几分,人却憔悴的不成模样。
这一日他在月华居里吃酒,本就心中郁郁,听着隔壁包间里众书生的话愈加龌龊,只觉得太子竟这般荒淫无度,自己却无能为力,心火一窜,便一把把酒壶在墙上摔了个细碎,砰地一声推开隔壁房门,大骂到:
“满口胡言!太子殿下岂是尔等无知竖子信口雌黄!”
众书生被吓得够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古书烨已经一摔门,又是一阵疾风般的冲下楼了。
深秋之夜更深露重,古书烨喝的酩酊大醉,走不了几步就踉跄着摔在地上,也不管秋霜刺骨,便就地呼呼大睡起来。
却是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唤道:
“古先生?”
古书烨被热气冲的脸颊发痒,转了转头,露出半张醉眼朦胧的脸,那人确定了是古书烨,顿时一喜,便满面春风的做了一揖,恭恭敬敬道:
“原来真是古先生,在下户部侍郎李冲田,久仰先生才学深厚,今日得见,真是幸会幸会!”
古书烨还在醉着,也不知这李冲田怎么把他拖到一家还没打烊的酒楼,俩人又重开了一桌,古书烨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隐约间听那李冲田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大人的才学,我大殷朝有几个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先生这样的高人相助,必是铭感神恩才是……”
“先生对太子可算是掏心挖肺尚且不皱眉头,可是太子殿下却把先生一番赤诚视如敝屐肆意践踏,先生一代豪杰,却落得这般下场,着实让天下的读书人心寒啊……”
李冲田这句句话都仿佛针尖刺在古书烨的心尖儿上,着实是切中要害,古书烨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霎时酒也醒了,脑子也清了,一掌拍在桌子上,砰地一声把桌上的杯盘碗盏震得东倒西歪,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李冲田见他这副模样,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呵呵一笑,拍了拍古书烨的肩膀说:
“古兄,太子小儿着实害你不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我都是读书人,断不能看着佞臣当道而坐视不理,过几日就是朝阳城论会,先生何不写篇辩文,以先生的名望,只要先生肯站出来振臂一呼,天下文人方能看清这太子的龌龊本质啊?!”
“……也好过先生一世清名被污,国众被奸佞小人所蒙蔽啊!”李冲田见古书烨沉默不语,便又加了重重的一句。
‘一世清名’四个字让古书烨终究神色一颓,为了上次假传口谕之事,刑部还专门提审了他数次,着实算得上斯文扫地难堪之极了。
李冲田见时机已到,便沉声道:“在下话已至此,相信先生目明心清,自有定夺。”
说完,李冲田便在桌子上留下一张朝阳城论会的名帖,无声离去。
古书烨呆坐在小包房里,四周一片寂静,他的脑海里却如万马奔腾巨浪呼啸,与太子在太仆寺相遇,在太子书房夜夜论事,甚至每每他谈及新政时阮征眼里耀眼的灼灼光芒,都让他的心不由一阵阵的激荡。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今日之太子阮征,若得承大宝,他日必定一飞冲天,大殷朝的天下落在此人手中,前途必不可限量……
可是,他怎么也不懂,这样一个灼灼耀眼的明日星辰,竟然会愚钝到被一个佞幸弄儿所累,沉迷男色,甚至连国家大事也权当博得美人一笑之玩物……
如此大殷朝落在他的手中,还会有明天么……
如此的太子阮征,真的能坐稳这天下人觊觎的王位么?!
古书烨忍不住叹息,只觉得心痛致死不能呼吸。
夜风吹开了窗子,夜风寒凉扑面而至,散乱了古书烨松散的发髻。他却只是枯坐在寂静的屋子里,一动不动。
许久,忽然一片枯叶划过眼前,他便觉得脸颊一袭寒凉,却是一行清泪滑到唇边。
古书烨抹了一把脸,便高声喝道:
“小二,备笔墨!”
夜色深沉,一灯如豆。
“……臣佞幸,误国根本……”
古书烨猛然一扯,写好的手稿瞬间被团成一团,扔到墙角,看着满地的乱纸,古书烨心火灼烧烦乱难忍,狠狠把笔摔在宣纸上,浓墨在白纸上染出一片凌乱的污渍。
天将破晓,这一夜他无数遍罗列太子的劣迹,无数遍团成一团废纸扔掉,每每看着文稿上的批判之语,他的脑海里不停掠过的却是太子浅笑温润的脸孔,脑海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不停的告诉他,不是这样的,阮征不是这样的!
那个笑着听他谈论国家大事,纵横捭阖胸怀天下的太子断不是他笔下的龌龊之人!
一时间,他的脑海里两个声音在拼命地撕扯他的意志,直搅得他脑浆生疼,眼看浓黑的天色变成藏蓝,一夜将过,所谓的批判檄文,却依旧只有一张白纸……
不知何时,古书烨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朦胧间只觉得自己醒来,却是睡在了太子书房的厢房床上。身边的摆设让他一愣,但片刻间又觉得自己就是应该睡在这里的。
他踉踉跄跄的起身,想着写给太子殿下的变法新章须得加紧起草,便要下床,却忽然觉得身边传来淡淡的温热,似乎还有人与他同挤睡在床上,侧头一看,却见了太子揉揉惺忪的睡眼,便伸手将他拦腰一抱,便又沉沉睡去。
古书烨一愣,便又想,定是太子昨晚与他论政,耽搁的太晚,便在书房歇下了。
如此做想,他便心绪泰然了许多。他想,原来那几日与太子之间的不快都已经过去了么,原来他和太子之间又可以回到从前主臣相悦的时光了么……
他看着阮征沉沉的睡颜,心里竟没来由的一阵欣喜。
昏暗的灯光下,古书烨只觉得阮征的睡颜竟是那般的香甜——他的拥抱是那么温暖,像个孩子,全无防备的依靠在他怀里。且不知昨日又处理了多少政务,饶是累的疲惫,却总是那般的坚韧执着。
只要有他在身边,便没来由的让人充满信心。
古书烨就这样凝视着阮征,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仿佛被那清俊少年迷惑了般,竟忍不住越靠越近,近在咫尺,呼吸相接,只觉得拢在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仿佛是发出邀请,把古书烨那心旌摇动的心又推了一把,便拿定主意吻了下去。
……
那是怎样一种柔软的唇,带着淡淡的体温,落在他的唇舌里,说不出的甜美,让他欲罢不能,便更加深入的探索,却忽然舌尖被他的舌抵住,古书烨怔忡见,便见了他星光灼灼的眼——
阮征不知何时醒了,一双星眸弯出浅浅的笑意,拥抱越来越近,猛然一个翻身,那矫健的少年已经把他压在身下,便突然反客为主逆袭而来,霸道的吻仿佛狂风暴雨般大举袭来,直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古书烨只觉得仿佛有什么就要从自己身体里爆裂出来,心底里万分渴望着阮征的拥抱更紧一些,渴望着那吻更深入一点,却又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只能拼命的扭动身体与那矫健的身躯贴合得更加紧密,痛苦和快乐在他的身体里疯狂的撕扯着、纠缠着,最终冲破了最后一道屏障,化成极低的呻吟,从口中逸出……
一声沉吟惊醒了自己,古书烨猛然一抖惊醒,方发觉已然天色大亮,烛台已经燃尽,自己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竟然睡着了,只是不免回忆起刚刚那个荒唐的梦境,犹自历历在目仿若真实,心头不由一惊,慌忙擦擦额头的汗。
却不知自己一夜思虑太子沉迷男色宠幸弄儿,竟然做出这么个荒唐至极的梦!即便是知其为假,心中亦不免羞惭。
小二快步上楼,送了一把擦脸的帕子,又手脚利落的收拾了一桌丰盛的早餐,只到是昨夜送他来的那位客官留了银子,吩咐他们定要伺候周到。
古书烨喝了一碗清粥,吃了点小菜,带小二都收拾妥帖了,便看着满地的废纸,染了大片墨渍的卷册,提笔写了‘独宠佞幸’四个字,脑子里便猛然跳出来阮征笑意莹然近在咫尺的眸子,昨夜的梦境里的画面便纷至沓来,好好的一句话,便生生被挤到了爪哇国。
古书烨一摔笔,叹了口气,便回府了。
朝斗
那一天,阮征站在乾清宫门前高高的台阶上,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的长空万里灼灼烈日。不远处还隐约传来一阵阵哀嚎之声,似乎在大喊着‘冤枉’二字,只是人越走越远,声音越来越模糊,最终只剩下瑟瑟的风声,消弭在干冷的深秋。
阮征叹了口气。
拖走的人是户部侍郎李冲田,因为收受贿赂中饱私囊而被拖出去砍头。折子是李桐晋递的,他御笔朱批的。
此案证据确凿无可狡辩,摆明了谁救李冲田谁就是与天下人作对,于太后尚且不敢开这个口放人,成皇叔孤掌难鸣,也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心腹重臣李冲田被拖进大狱。
阮征在朝堂上说:“李冲田一案尚有多处疑点,只怕他不过是是冰山一角,朝廷要廉政,便必要肃清官场风气,此案定要彻查到底。”
所谓冰山一角之冰山,朝堂上谁人不知阮征所指是谁?!太子党、成王党斗了小半年,太子一直偏向保守避其锋芒,只怕是如今终究沉不住气要与成王一决高下了。
成王气白了脸,眉头紧锁苦思无解,在乾清宫兜兜转转,一抬头方才发觉众朝臣不知何时走了个精光。
大殿空旷,空落落的乾清宫门前,却见了一道纤瘦高挑的背影逆光而立,袍子上金丝雕绣的五爪团龙泛着淡淡的金光,朝服被金色的腰带束起,勾勒出背脊优雅的弧度。
成王愣了一愣,那背影被阳光镀了一道金边,高高的站在远处,那一瞬间,竟让他有种妖异的美感……
……
阮征感到一道阴影遮挡了斜射而来的阳光,侧首,却见了成王与他比肩而立,也不看他,却只是叹了口气,说:
“李冲田是个好官。”
“他贪赃枉法收受贿赂,何来好官之说?”阮征不动声色的答。
“……你我心知肚明。”成王沉声打断了阮征的话,却并不想纠结于此,叹了口气,再没说话。
却就在成王想要转身回府的当儿,却见远处一道人影急匆匆的跑过来,却是成王府的小厮,冲到了近前,见了阮征站在一侧,张了张口,面露难色。
成王摆了摆手,那小厮便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满面沉痛,答道:
“李大人,李大人他,咬舌自尽了!”
什么?!
成王的脸一黯,却终究压住了震惊,摆了摆手挥退了小厮,兀自站在夕阳下,心中却如万马奔腾不能平静。
仆人很快走得不见了影子,成王突然侧首冷冷的盯着阮征:“是你?!”
阮征一愣,却又淡然一笑:“……这个时候,最不希望他死掉的人——应该是我啊……”
他倒是想接着李冲田这条引子,牵出来一大票成王党投牢下狱,可省去了他不少功夫呢!
成王盯着阮征唇角嘲讽的笑意,心底忽然一冷。
“……冰山一角……”
冰山一角!
李冲田活着落在刑部的手里,阮征便总有法子让他招了他想听的供词,若是李冲田签字画押,怕是成王党一干人等都岌岌可危……
只是,李冲田虽是忠信之人,却也不到能轻易赴死的地步,如今死的这般干脆,怕是阮征朝堂上所言之‘冰山一角’传到了他那个果决的母亲耳朵里了……
阮征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可惜。”
成王瞪着他,仿佛身边站立的是一只妖魔怪兽。
“治理天下当行仁政,杀戮肱股重臣,动摇社稷根基,又如何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仁政?”阮征转头,看着成王气得煞白的脸,却被他这副激动的样子逗笑了,干咳了数声终于压下笑意,便肃颜道:
“如此说来,若是日后成皇叔得了天下,便要施仁政治国了?”
成王神色肃穆,定定的点了点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古往今来,多杀戮而民心散的例子还不够多么?!”
阮征却忽然懒懒散散的笑了一下,反手拍拍成王叔的肩膀,道:
“那古书烨呢?你好心免了他的罪责,他却在群儒聚集的论儒会上写文章骂你,这也是仁政?!”
却是前几日京城里群儒云集,开了个儒家盛典之论儒会,大部分都是写诗作词,却也不乏许多有志青年写文评论时事。
前些时日成王母子大赦天下,放了不少腐儒也在其中。此次论儒会上便大肆唾骂阮征父子□,歌颂成王母子大德广厚。
可就在论儒会上痛斥太子□的声音压倒一切的时候,却突然有人拿出一篇《论礼》,此文短小精悍,区区三百余字,痛陈成王久居都城心术不正,广施恩惠收买人心,阮征乃是正统血脉,理应继承大统顺应天意。
此文文笔犀利洞彻人心,在论儒会上一出现,便立刻震惊四座,原本一边倒的舆论局面便出奇的瞬间逆转了。
众人争相传阅此文,没多久便寻到了执笔之人,却正是被阮征重罚,伤重于家的古书烨。
此文之后,古书烨又撰文多次,次次笔锋更锐,直指成王痛处,大赞太子英明。
成王的手下疲于应对,却屡屡被辩驳得哑口无言。
一场儒家盛会,最终变成了拥护成王和太子的论战。古书烨一人舌战群儒,虽未全胜,却也为阮征赢得了不小的名声。
论儒会散去,古书烨的文章却被翻印多次满朝传阅,众儒无不惊叹他的文字笔锋,每每反复咀嚼,赞不绝口。
阮征偶从街头得了一份文稿,却也不由为文笔所叹服。原道他只是文笔绝佳、才学惊艳,却不曾想古书烨竟能对他忠信如此,他对此人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