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送走的还只是个清俊的少年郎,如今再回来时,她的成昱已经人到中年,原本清瘦犀利的面孔已经变成如今的成熟温润,三十四岁的年纪,两鬓竟然已经有了白发,原本清明透澈的眼睛也难言浑浊的血丝——
这十五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这十五年,她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昱儿……”于太后干燥的掌心抚摸着成昱的脸庞,成王爷握住她的手,笑着打断了她的愁思。
“母亲,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看我现在健健康康,有子嗣承欢,有贤妻美眷,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于太后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是啊,如今你健健康康的回来了,当年我们母子失去的一切都要拿回来,谁欠了我们的,都要加倍偿还!”
她看着雨雾蒙蒙的湖水——忧伤的目光变得冷冽锐利起来。
亭子里还有两个男孩,是成王爷的三儿子和四儿子。淳儿七岁,溥儿五岁,都是韩氏所生,成王爷宠爱韩氏,因此进宫面见母后,并未带正室王妃,而是带着韩氏母子。
两个孩子正玩的不亦乐乎,两人围着于太后膝下转圈儿追闹,却不察一个趔趄,溥儿被衣角绊倒了,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于太后忙抱起大哭的溥儿,温柔的擦去他小脸上的汗水泥污,一边哄道:“莫哭,莫哭,来,祖母给你糖果点心吃,好孩子要勇敢啊……”
韩氏断不敢让皇太后的千金玉体抱孩子,忙道:“小孩子顽皮不懂事,一身汗渍泥水,断不能弄脏了太后的衣衫,臣妾这就带他回宫洗洗……”
“不必了,这里离我的景阳宫也不远,他跑了一身的汗,走远了不要着凉了,不如去景阳宫洗洗吧。”
于太后不以为意,倒是颇为愉悦。这些年她一个人孤守在景阳宫,爱子远在千里之外,生死难料,如今难得有机会爱子归来,又有爱孙承欢膝下,着实让她欢喜,哪里会嫌脏呢。
韩氏见于太后坚持,丈夫也并未反对,于是便深施一礼,道:“那就打扰太后了。”
“景阳宫常年冷冷清清,你们来了陪我说说话,倒是给我老太婆添了不少乐趣呢。”
“父王也来!父王也来!”趴在于太后怀里的溥儿还不安生,直朝成王爷招手。
成王爷慈爱的捏了一把溥儿的小肥脸,笑道:“随母亲祖母去吧,父王还要再待一会儿。”
于太后抱着溥儿,韩氏牵着淳儿,祖孙婆媳四人便其乐融融的回景阳宫了。
成王爷送走了母亲侍妾,在湖心亭里寻了张躺椅,闭目养神起来。
天气阴霾,转眼一阵小雨簌簌落下,整个湖面上转眼就被白色的薄雾笼罩,这就是传说中能生云起雾。
当他还像溥儿那般的年纪时,这个湖心亭也是他常来玩耍的地方。那个时候,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只是这十五年过去了,宫殿连年重修,此刻看来,似乎只有这个娄雪湖没有变了。
水汽清凉,成王爷躺在亭子里,听雨大湖面,颇为舒适,闭目养神了片刻,忽然感到一双目光落在脸上,睁眼一看,却见了一双极其黝黑清冷的眸子。
似乎没料到他突然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极快的闪过一丝狼狈,慌乱的目光转向一侧,却不知道脸颊上的一丝绯红。
成王爷看着这个清俊的少年,脑中不由闪过一丝熟悉,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那种熟悉感来自何处,他皱了皱眉,然后道:
“太子殿下?”
阮征点了点头,道:“皇叔好眼力。”
成王爷不由失笑,心道我说哪来的熟悉,原来他长得竟然与他那个皇兄这般相似,不仅五官身材,连那一副冷硬傲慢的气质也如出一辙。
“能自由出入后宫禁地,又穿着皇子的朝服,你的身份倒是不难猜。”
成王爷随口闲话家常,阮征却一直盯着烟雾缭绕的湖水,许久,直到脸上的滚烫被飘散进来的雨水冷却,才终于敢转头看着这位久闻大名的成皇叔。
“能自由出入后宫禁地,还有闲情逸致躺在湖心亭里听雨观雾,皇叔的身份也不难猜。”阮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甚至带了一丝笑意。
成王爷也不由浅笑,起身让出了些许位置,拍拍身边,道:“坐。”
两人并肩坐在躺椅上,看着湖上云生雾绕,听着雨水敲打着湖面清脆的声响。
阮征背脊挺直,肌肉紧绷,只盯着湖水,却默不作声,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成王爷看着这个清俊的少年,肤色略微黝黑,身形瘦削颀长,面目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棱角分明,可他身上的紧绷却那么的显而易见——
这与传闻中的狠辣老练却有些出入啊。
成王爷不由微微叹息,不管怎样的沉稳,终究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啊……他不禁想起自己十九岁的样子,如今想起来,那时候也的确单纯。
成王爷叹了口气,道:“我离京的时候,你还只有四岁,想必你是不记得我的。”
“不过我早就见过皇叔了,想必您也不记得了,皇叔进京那天,就是为侄去接的呢。”
阮征点点头,想起在车辗里见到成皇叔不穿衣服的模样,脸又莫名的红热起来,只能侧首盯着远处的雨雾。
成王爷倒没什么不好意思,大手拍拍他的肩膀,呵呵一笑,道:“让贤侄见笑了,只是人生无酒不能活啊,饮酒的好处,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成王爷没在说什么,起身走进雨雾里。
躺椅上还残留着成王爷的体温。
阮征坐在躺椅上坐了一会儿,有些乏了,就如成王爷般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起来。成王爷落了一间袍子在躺椅上,阮征拿来盖着,便闻到袍子上成王爷淡淡的味道,有点甜腻的清香,却让人欲罢不能。
成王六大罪
阮征对这个成皇叔真是又爱又恨,刚刚回京半个月,朝野上下都被他弄得沸沸扬扬。
先是大搞昭雪案,把当年因追随他而被处死流放的众多老臣找出来,各个翻案正名,没死的就重金厚赏加官赐爵,死去的就抚恤子孙下诏表彰。昔日被他父皇判为逆臣贼子的人,如今各个风光无限。
昭雪案还未过去,转而又是于太后寿辰大赦天下,减赋三年,正赶上前两年朝廷捉了不少谩骂朝廷的穷酸秀才,此次也被放了出来,这些文人一放出来,便满城题诗作画,明里称颂成王母子大德厚广,实则暗骂当今圣上横徵暴敛残忍无道。
阮征摄政三年,自然也把他骂了进去,自是脸上难看。
大殷朝野闹得满城风雨,百姓们无不争相传诵成王明察秋毫大德公正。加之于太后娘家在朝廷里的势力庞杂,朝野里一下子涌现出一大批刚正不阿铁骨铮铮的直臣为成王母子马首是瞻,简直就一副恨不得圣上早日驾崩,成王早日登基的模样。
阮征心里赌气,可那些追随他多年的朝廷命官们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主子被戳脊梁骨,他们这些当臣子的日子就更不好过,而最难捱的人便是身为宰相的李桐晋。
转眼太后寿辰已经过了一个月,朝野里也分成太后、太子泾渭分明的两大派系。
这一日一下了早朝,李桐晋和几个太子派的重臣就坐着轻装小轿赶到了太子府。
阮征不动声色的喝着茶,李桐晋和几个重臣已经气得胡子眉毛都哆嗦了,阮征的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最近市井里最流行的一首童谣,大意就是说他和他父皇都是吃人骨血的暴君,只有成王才是真龙天子。
李桐晋说:“殿下,不能再等了!再等,这天下就要易主了!”
原本专心注视着茶碗的阮征突然瞟了一眼李桐晋,冷飕飕的眼光看得人头皮发麻,李桐晋也知这话说得有些过火,若是平素,这些文官早都不敢再说一个字,可这李桐晋也到有几分骨气,此刻被逼上梁山,索性就咬咬牙说到底:
“如今圣上的龙体每况愈下,变天只是就在今明几日,成王母子如饿虎豺狼盯紧皇位,难道殿下要把这大好河山拱手相让么?”
阮征撂下茶杯,静待其词。
李桐晋从袖笼里拿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道:“老臣已经找人拟好了一份奏折,列举成王六大罪状,若是殿下不反对,明日早朝便要状告此贼。”
……成王六大罪状,其一,结党营私,其二,犯上谋逆,其三,贪赃枉法,其四……还有一条沉迷酒色荒淫无度?
阮征看着奏折上的罪责不由失笑。这六条罪状,每一条拿出来都够杀头之罪,却也难为了这些老臣几日之内能搜集罪证,条条罗列清晰,看来明天这折子一拿出来,朝堂上便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此奸臣竖子,窃国谋逆天地不容,唯肃之法办,以清妖孽。”李桐晋字字铿锵,念完了折子。
阮征点点头,道:“折子写的很好,只是这结党某逆可是证据确凿?”
李桐晋点点头,道:“成王曾经在自己的府第私自聚集朝廷重臣,密谋造反之事,成王那边有个中郎将愿意出来指证。”
“即使如此,那就在结党某逆之后加几个字,上书状告便定要证据确凿,语焉不详岂不成了莫须有之罪?”
“是、是,殿下教训得是,老臣的确疏忽了,臣这就去办。”
阮征又看了一会儿奏折,李桐晋众人便神经紧绷的等着他发话,半响,阮征却忽然道:“……公等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好词好句。”
他看了一眼李桐晋,不提罪状,却问道:“此文笔锋犀利,字字铿锵。这折子是何人所写?”
李桐晋一愣,答道:“太仆寺中郎古书烨写的。”
“到没听说太仆寺还有此等好文笔之人。”阮征道。
“回殿下,此人原本是光王门生,任太府寺卿,光王在唐州谋反之后,他便投奔在瑞王门下,瑞王把他引荐到太仆寺,回京之后便坦言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殿下尽可放心此人。”
瑞王和太子是同母所出,两兄弟向来同进退,投奔了瑞王也就是投奔了他太子党门下。
阮征笑笑,却不知道自己门下竟然还有这一号人才,心道,老三啊老三,人在千里之外,却还给他送了这么一份好礼,顿生爱才之心,有心重用此人,便随口问道:
“李丞相觉得这个古书烨如何?”
李桐晋顿了顿,只说:“才学还好,只是书生气太重,怕是不堪重用。”
“杜侍郎,你说呢?”阮征又问一旁的礼部侍郎杜仲。
杜仲撇撇嘴:“此人先是跟光王,光王获罪处斩,便又投靠瑞王,反复小人,不堪大任。”
众臣都对这个古书烨颇有微词,阮征说了句可惜,此事便揭过不提。
讨逆的折子有了,如今便差一个往上递折子的忠臣,李桐晋要去,阮征摇摇头,只说:“还不到你去的时候。”
李桐晋何等伶俐,知道这次递折子,太子恐怕是要投石问路,这投出去的石头自然是没想着收回来,自然不能拿他的老命开玩笑,于是一揖到底,沉声道:
“太子殿下深谋远虑,老臣着实急躁了。那……这折子不如就让执笔之人来递,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阮征点点头,“你去办吧。”
山雨欲来
这一本折子递上去,果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震怒,要宣证人朝上对质,没多久通传的侍卫跑回来禀报说,那个检举成王在府第里聚众谋反的中郎将当夜就自杀了,留下一封遗书坦言自己一介书生,既不愿意与成王同流合污,又无力与逆贼相抗,只能一死报国。
此事一出,不仅是朝野上下,便是整个大殷朝,都被震惊了。
有关成王的丑闻像是被打开了一扇大门,如潮水般不断揭发出来。
有人说,成王上个月去太庙祭祀先祖的时候,曾经哭诉当朝改换新政,祖宗礼法荡然无存,这句话分明暗指着当今圣上背祖失德。
有人检举成王荒淫无度,豢养雏妓数十,每每在府内大宴朝廷重臣,酒池肉林,重金贿赂,甚至用这些雏妓作为礼品收买朝廷大员为其所用。
大理寺派人搜查成王暂住的永和宫,虽然没有搜到所谓雏妓,却在成王的书房里找到了成王劝说几个诸侯王的某逆信件。
成王是忠是奸,一夜间众说纷纭。不过于皇后不会让这样的言论肆意传播。上奏的当天,递折子的古书烨就被以诬告皇亲国戚之罪打入天牢,受了三天三夜的酷刑,最后终究撑不住折磨,签字画押承认自己妄言诬告。
一场腥风血雨的政治风波就这样在于太后的铁血手腕之下平息了,成王依旧毫发无伤的住在永和宫夜夜笙歌,朝廷里那些拥护成王的臣子依旧趾高气昂。
李桐晋众人说起这次诘告无功都很气愤,阮征却并不着急。他说:
“寿王、肃王、怀王,吏部的王长,户部的李冲田,徐桂,还有宗人府的几个人……皇祖母现在能够仰仗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李桐晋众人都是一震,却不曾想这段时间朝廷上下乱成一片,阮征却得此时机把敌我看得如此透彻,这等心思缜密连他们这些官场沉浮多年之人也不得不叹服,看来太子这次投出去古书烨这块石头,是已经把他想知道的事情都探到了。
阮征沉吟了半响,便瞅瞅一旁的杜仲,问:“如今筹码都摆在了桌面上,杜侍郎,你说我与成王,如今孰轻孰重呢?”
“寿王正是于太后的娘家,自不在话下。怀王和肃王早都心怀鬼胎,这些年殿下日日殚精竭虑也不过是为了边陲有此二人在,其余朝中之人,不过是些只会逞口舌之快的书生文人,殿下倒是不必太过在意。”
阮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若是只有这几个人,他倒是不必担心,可成王母子既然肯下这盘棋,那就绝不会只有这几颗棋子。
只不过成王这几日按兵不动,他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着实有些烦恼。
又与众臣说了写朝中之事,已经是日落西山天色全黑。李桐晋他们各自去忙公务,阮征又批了几本折子,揉了揉额角,方才觉得有些饿了。
天色已经全黑,当值的大臣早都回家用饭去了,偌大的院子里,连仆役也不见一个。
阮征推门而出,只觉得院子里的空气颇为清心凉爽,伸了个懒腰,便要寻个仆人过来准备车马,忽然听见隔壁的文书库里一阵簌簌的纸卷翻动的声音,转眼看去,只见文书库的窗口映出一灯如豆的光晕,光晕里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影。
阮征一愣,下意识的觉得那个人影与成王爷颇为相似,顿时心里一抖,竟然有了一丝欣喜。
这几日上朝的时候,虽偶能见他一面,可每次不是口诛笔伐就是罗列罪证,中间隔着浩浩荡荡的两方心腹臣子,还有于太后这个母夜叉,叫他想多看他几眼都没机会。
每每两人近在咫尺,却总要失之交臂,连坐下好好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如今夜深人静,书库里有没有闲杂人等,也不必烦恼朝廷纷争,他倒是可以和这位皇叔多多亲近,哪怕只是聊聊家常,静静坐在他身边,甚至可以握握他的手……
阮征心里越想越美,心乐得怦怦直跳,也不顾敲门就冲进文书库房了,一推门,昏暗的屋子里,果然见书架后面一个中等身材的背影,穿了一件蓝黑色的袍子,比他略胖些的身材,正忙着整理文书。
阮征一乐,大步走过去一拍那人的肩膀,叫了声:“皇叔……”
可叔字刚出口,那人一转身,却叫他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