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珀闭着眼摇头:“我已在这侧殿内支持了两天,他们进不来,我也出不去。我,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她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有些事,姐姐必须要说。今日与你通报的侍女,怕、怕是你我之外唯一的族人了。”
胡风沉默地将胡珀的手拉起,放在自己的脸上。
“风儿明白。”
“你,知道了。”
“那皇上对你我下了必杀之心,又怎会留我族人。何况若他们未死,又怎会不与你我通信。”
“风儿,你须记着、只要有希望,就不可放弃,只要有希望,就可以变得坚强。离开这里。”
胡风的眼角通红。“阿姊。”他哽咽着唤道。
胡珀愣住,胡风已许久不这么叫她。忆昔孩提之时,胡风还追在她,后面奶声奶气地如此叫她。一眨眼,那孩子就长大了,他们都将自己褒在厚厚的茧里,再无之前的亲近。
胡风底底地呜咽,接着底底地抽泣,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他强忍泪水的脸涨成红色,可是眼里不断有液体划出。
他终于将头埋在胡珀怀里大哭起来,就像以前那个受了委屈,寻求姐姐安慰的孩子。
胡珀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轻轻拍打弟弟的脑袋。
时间的脚步似在滴答走过,胡风明白,这是一种奢侈,他所拥有的、在下一秒就可能消失不见。
处于安全中的恐惧。
头上的怕打突然消失,胡风的泪水凝结在他的眼眶中。
“狐族的灭亡乃是天意。”胡珀靠在椅背上,眼睛朝弟弟的方向扭去,“我们的存在,本就不同。上苍容不得我等,你切不可心存怨念。”
“风儿不明白。”
胡珀温和一笑,狭长的眼里溢出泪花:“这世上对对错错谁有能说的明白,最后终是一抔黄土,又有什么怨恨放不下呢。如今,我只希冀你安好……”
“阿姊。”胡风无望地又呼唤了一声,他眼睁睁地看着胡珀眼里的生命之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当那双平日里含威的双眼向上翻去,他痛苦地合上姐姐的眼,胸口剧烈地起伏,急喘不定。
胡风将胡珀的遗体安放到床上,他觉得有些麻木,脑中酥麻空白,只是嘴唇不住地颤抖。
想哭却不知如何哭。
顷刻,他又深深看了一眼这狐族末代首领安详的遗容,将手中的烛台倾倒至床幔上。
火光在他的眼里跳动,胡风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了出去。风吹得他的眼睛微痛。恍惚看到有人喊着什么向他冲来。
称他为异类吗,的确,他终究成了一个人。
身体自动地做出了反应,他不知道砍到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皇宫,也忘记了如何耍开了追兵,只是再看时就已经站在了宫外。
已临近清晨,街上还未有人。天边微露曙光,胡风看着周围有些不知所措。从这里,再走上半柱香便是穆清河的府邸……可是手上的血腥味不断地飘到他的鼻腔中。
耳边突然传来的抽气声在寂静中格外明显,胡风顺声看去,竟是纪世华。
他第一次有些庆幸纪世华的出现,至少空落落的心中找回了一丝狠的感觉……
纪世华根本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处看到胡风,他还未反应过来,一把匕首就横在了他的颈上,随后被重重抵到墙上。
纪世华本不习武,此时双手暗暗发抖,面上极力不泄露半分恐慌,嘴角抽搐着笑着。
“怎么你想杀我吗?”
胡风死死盯着他,好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他的眼里不见愤怒,却不知为何让纪世华毛骨悚然。
“你以为你杀了我,我父皇和母后还有可能放过那个狐族妖女吗?”
胡风恍若清醒半分,随之目色一凝,将匕首又推进半分。
纪世华嗅到血腥味总脖颈处传来,牙齿咯咯直响。
“呵,胡风,你可能怨我。但这是我父皇的错,与我何干。更何况你族落魄,你身为皇子更是难辞其咎。”
纪世华见他面上不动半分,心里暗暗计较,接着道:“若不是你和那狐皇后疏于联系,倒还有一丝生机。清河他缕缕邀请你造访,也是为让你们落单,逐个灭去。”
胡风脸上的肌肉不自觉一动,纪世华知道自己押对了。
“你喜欢清河?”他冷笑一声,心底泛起恶心,“还真是可怜之人。你以为你的族人是谁灭去的?我告诉你吧。”他边说边把最凑到胡风耳旁,用一种怪异的,胡风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语调喃喃道:“那是清河奉旨,亲自……”
胡风向后挪了半步,阴郁道“你以为我会信你。”
胡风本就逆光而站,此时他的头微低,半张脸笼在暗处,浅色眼睛向上翻瞪着纪世华,手上的匕首更是不分轻重地像是还有往刃前的动脉处压上一压。
纪世华险些大叫出声,可他脸上的惊恐几乎是瞬间被促狭的笑代替。
胡风还未能理解这笑的含义,便见纪世华猛地把头一歪。一道劲风从脸庞划过,随即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那只箭擦过他,深深插入在墙内。箭身还在上下颤动,那“穆”字洒了朱砂刻在上面,看得不很分明,可为什么如此刺眼?
胡风简直失去了回头的勇气,但他听到了弓再次张开的声音。
“胡风,你还不快将三皇子放开。”
胡风眯着眼向阳光处望去,那人身骑黑马,戎装加身,鱼鳞般的光芒撒在他的身上,又零零碎碎地向四周散去,仿佛落到了胡风脸上。(本书下载于耽美部落,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胡风最喜欢穆清河穿战甲的样子。那时,他也是这一身战袍,对他伸出手来。像是黑暗中的救赎,美好得让他不敢将自己肮脏的手搭上去。
这光芒分明刺眼得很,可就是让他忍不住追随。
胡风像摸摸自己脸上的伤口,但这一动作未免矫情,他终究只是用扻了下眼睛。
“胡风,你已经被包围,便是插翅难逃。若你现在束手就擒,皇上或许还会给你活命的机会……”
穆清河又说了什么,胡风觉得自己听不分明。
“我的族人……是你杀死的吗……”
穆清河一愣,忽然噤声,放下了弓。
胡风看到他飘忽的眼神,觉得心口处有什么被抽走了。
他想到了不久前的那个吻,接着又觉得什么都失去了色彩。
“呵,果真是好计谋。”胡风勾起嘴角笑得难看。他险些生出了将刀掷地束手就擒的冲动。眼前明晃晃的刀剑不令他害怕,反而使他萌生出悲意。他自十二岁起便学着习惯刀剑下的生活,一晃十年。如果说穆清河是他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念想,那么现在,他终究失去了所有想守护的东西。如今,他在这世上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做什么呢?
但,他又怎能甘心。说不愿是假的。怨人类,更怨自己,怨那个现在看向那人,还不住会心神不宁的自己。
纪世华见胡风心思杂乱几欲逃跑,不料没走几步便被胡风用匕首架到身前。
“我问你,我狐族之女可在你们手上。”
马背上的穆清河紧盯着胡风:“她自有一身随处可去的本领,便是我们曾抓到她,想必此时也不在了。”
“清河,你怎能如实告诉他。”纪世华挣扎不已。那侍女本可作为暂时牵制住胡风的筹码,如此一来,胡风虽备包围,却没有了后顾之忧,说不定来个玉石俱焚也未可知。“你还不将他擒服!”
周围的弓箭手不知何时涌来,齐刷刷地拉开弓箭。
穆清河不语,只是一直看着胡风。
“全部让开。”胡风声音低沉却极有威慑力,他牵制住纪世华的手又加上些许力道,痛得纪世华连连抽气。
穆清河做了个手势,弓箭手纷纷放下箭矢。
胡风带着纪世华挪到幕府前的小巷,巷里狭窄幽暗,极易甩开军队脱身。
那么纪世华也没有利用的价值了……轻轻一割,便可断了那狗皇帝的一支血脉,要让他尝尝狐族的悲痛……
忽然间,纪世华两眼一黑,瘫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野径上篝火生起,一干士兵四五个拥在一个火堆旁取暖。
“却不知那高位的人们都是怎么想的,派这么十几个人奔波这么远,来抓一个人,”那个士兵呸了一声,“上次咋就叫他跑了,说是抓不到,还不如说放更准确……”
正说着,他对面的士兵突然用肘往他肩上一撞,他正要骂娘,就看到十步开外的穆清河。
那士兵吓得面色铁青,没想到穆清河只是扫了他一眼,便回到帐中。倒是穆清河身后的唐军师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那士兵打了个哆嗦。
唐筠心中默叹一口气,也快步紧随穆清河进入帐中。
“清河。。。。。。”唐筠想了又想,终究按捺不住。
“嗯?”穆清河仿佛安然无事,边解下斗篷边盘腿坐到桌前。
唐筠又顿了顿,终是说道:“清河,我自认与你共同帅兵出征三年有余,你还是信的过我的。”
穆清河挑眉笑了笑:“忽然说这种话做什么。”
唐筠未理睬穆清河的问题,接着道:“你那点心思在旁人面前做做有就罢了,还能瞒住我?当日,你救他我看在眼里,他浑身是血地载你回来我亦看在眼里。我唐筠自认不是世俗之人,若你和胡风真有什么……”穆清河凌厉起来的目光让唐筠一惊,使他硬生生改了口,“那好,便是没有什么,以你们的交情,和你将军的官衔,也不该是你来捕他。三皇子分明是不怀好意……”
“唐筠,”穆清河突然出声打断,“其实你这次没必要来,不过是抓一个人而已。”
唐筠简直急得跺脚:“我处处为你忧心,你反来嫌弃我。”
“圣上他对我心存疑虑,父亲又对我百般为难,上次我故意放他出京,已是还了他的救命之恩……”
唐筠顾不得自己平时温文尔雅的仪态,往地上啐了一口:“这又不是做买卖还钱的事,你说两情就真的两清了吗。”
他自己抚抚胸口,缓过气来接着讲:“反正此处也没有外人,我便直说了,圣上此时做得着实太狠了,算得了什么大丈夫。再者,他也太看得起胡风了,如此一个落难的皇子能成什么气候,派我们追出京城这么远。”
穆清河苦笑一声:“倒也并不是有什么威胁,只是他那样的存在,本身就不被人类所接纳。像是眼中沙,牙中刺,不会造成伤害,只是让人不适。就如同你看那男人搔首弄姿不适,看那女子相爱不适。他们与你无干,但许多人都恨不得他们消失在世上,因为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异己。人类天生如此,对与自己不同的东西有所恐惧。只要胡风还待在这个世上一天,圣上在龙椅上便坐不安稳。”
“你既知是如此,还要追杀胡风么。”
穆清河微微阖眼,脸上露出了一丝让唐筠心疼的疲倦:“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征时立下的壮志吗?我的使命便是保卫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不让鲜血浸染我们的故土,不让哀痛挂于百姓的脸上……如今南方未定,北方屡屡有外族入侵,我并非在意功名,只是此刻定不能皇上对我存有疑心,我定要保住这将军之位才有能力守护我想要守护的东西……”
“穆清河,你不过在找借口罢了,”唐筠一掌拍在桌上,“你根本就不敢面对你的内心。我看,你根本杀不了胡风。”
唐筠凶神恶煞的表情让穆清河有些许愣神,那个没来由的吻不合时宜地飘进了他的脑海里,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我只是还存有愧疚之情罢了,这很正常……”他像是在对唐筠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方才有士兵来报,已经发现了胡风的踪迹,不出三天,我就能将此事了结。”
唐筠皱紧眉头:“我倒不是如何在意胡风的性命,只是你莫要后悔才好。”
自那日起,胡风已逃亡了十余天,他随意找了匹马没日没夜地赶路,本以为那人类皇帝会放弃,谁知竟一直有追兵跟随。
策着马,没目的地奔走,广袤的土地映在他的眼里,他深深地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绝望的感觉吞噬着他的精神和肉体,终于在近日里,与他相伴的马儿瘫倒在地,他也被重重甩到地下。
这几日阴雨不断,他的左腿处一阵阵地痛。不知为何,他被包裹在铠甲里的剑伤迟迟没有好的迹象,脸上的那吃伤口也有逐渐恶化的趋势。
这几天只从几户农家中讨到了些干粮,渴了便胡乱喝些生水。他的各方面都到了极限,脑袋有时会撕裂般地痛。
最近,他“住在”一个亭子里,周围的农家看到他的眸色都对他避而远之,想起一个妇女惊叫这将衣篮摔到地上的情景,胡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这大概已是中原人类领土的边界,山脉渐渐嶙峋起来,再翻过一座山,说不定就能到外族去。
这么想着,旁边的草丛里传来沙沙的声音。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钻了出来,将手里的篮子放在亭边磨损的台阶上。一股股饭菜的香气钻入到胡风鼻里,原本毫无知觉的腹中突然感到空空如也。
这个孩子一连几天都送饭过来,胡风刚来此处时无意遇见了祖孙俩,想必这饭菜也是那老人叫孙子送来的。
几顿饭送下来,这孩子从最初的胆怯,慢慢变得好奇。圆碌碌的眼睛也敢朝胡风身上停留一会儿,只是一旦发现胡风看他,他便立刻钻进草丛消失不见。
对于人类,胡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寻常百姓与他并未有过纠葛,只是每当想起人类,胡珀临死前的样子便会萦绕在他的脑海。一种可怕的毁灭欲望会在他内心蔓延,他看着眼前那孩子单纯的眼神,甚至有过掐死他的冲动。胡风曾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迷惑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其实他已经灰暗的不成样子了,至少他这么认为……
这次又胆大了些许的孩子看到胡风愣神,竟然又拿起台阶上的篮子,从中拿出一个白面馒头递到胡风面前。
“哥哥,映儿给你吃馒头哦。”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胡风鼻头一时有些发酸。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手。曾经,也有一个人在他最无助时对他伸出了手,在他粗糙的唇上落下一吻,那时,他以为这会是支撑他的希望……
伸手去接馒头的胡风瞳孔忽然一缩,反身将孩子紧搂在怀里。后肩传来箭入皮肉的声音,胡风闷哼了一声。
再转头看去,一个士兵隐蔽在草丛里,手里弓弦来开,仿佛还要再射第二箭。胡风顾不得疼痛,将腰上的匕首飞出,没入那人前胸,士兵应声倒在了血泊中。
怀里的孩子拼命地挣扎,胡风想要安慰,却看到他小小的脸上满是惊恐,粉嫩的脸蛋上也染上了一丝血污。正欲帮他擦拭,孩子却向后躲般摔坐在地。
没有哭泣,只是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爬起来后,苍白着小脸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草丛。
胡风呆呆地立在那里,血从肩膀的伤口处一滴滴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个鲜艳的圆形印花。
哈,连着一个也离他而去了吗,他……不是怪物啊……
咬着牙,将箭一把从肩上拔出,扭曲的姿势更使伤口扩大了。血飞溅到他的脸上,留下殷红。
用死去士兵的衣物粗糙地包扎了一下,胡风知道自己只能一瘸一拐地向不远处的山峰走去。
只要过了那里,就是另一个首领的领土了。
奇怪的是,芸芸众生总有求生的欲望,蹒跚地走了半路,胡风突然觉得好笑,自己还在挣扎什么呢?
雨开始下了起来,路上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两个追兵,似乎不再有杀他的意思,只是半打半引的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