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这都不过是个遮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夏念白点头道““既然如此,派谁去呢。”
“这人,不好挑,”叶添若有所思,“既要能随意应变,玲珑处事,又须是你的心腹,晋安虽大,但靠得住的人并不多见…”
说了一会,忽然心头一震,
抬眼看了看夏念白,强笑了一下,忙补充了句,“此任甚是凶险,而且穷山恶水,稍有不慎,一条小命极可能魂归故土…”
夏念白见叶添犹犹豫豫,心中已然明白七分。
合适的人选不是没有,只不过,
叶添不想去。
眼下难就难在,除了叶添,似乎并无其他更合适的人。
直起身,夏念白拂去黑袍褶皱,面白胜雪,“王九不是要来么,让他去好了。”
***
京城里来的人,托人传个话儿,就从后门进了总督府。
也不知什么来历,只提了个要求,速见总督。
夏念白不敢耽搁,差人将其安排在内宅一个存物偏室,便匆匆前往。
虽然时值正午,因院内树冠遮蔽,偏室内满室暗影,一眼看过去,竟也晦浑不堪。
来着灰衣素服,风尘仆仆的摘掉头顶斗笠。
虽因连日赶路而面露疲色,却也并非面黄肌瘦,甚至颇有富态之相。
待开口道明了来意后,果然是不出所料。
此人乃吏部员外郎,私自出京,自然是替人传意。
看来那吏部尚书为人甚是谨慎,生怕来往密函成了把柄,便直接把手下支到了这里。
尽了礼数,又寒暄了几句,员外郎也渐入了主题。
“夏总督,此次战败,朝廷上弹劾的折子真是文笔犀利,句句致命,”员外郎做沉郁状,“特别是大学士杨桃,不依不饶,非要诛庸清奸,以绝边境祸患。”
夏念白欲言又止。
虽常年征战在外,但杨桃是什么样的人,夏念白还是心中有数的。
杨桃刚正不阿,也不是愚忠无脑,对于这等沙场常事还不至于如此妄下定论。
而且杨桃与仲廷玉交恶,不说用,也人尽皆知。
只怕杨桃嘴里的诛庸清奸,不是指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常言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且夏总督骁勇善战,也是有目共睹,岂能因此等小小失败而将夏总督的功绩一并抹杀,杨大学士此举,居心叵测。”
夏念白不语,任其颠倒黑白。
员外郎骂了半晌,见夏念白神情淡漠,又点了几句:“总而言之,夏总督齐天洪福,终是能平安渡险。”
夏念白不好继续沉默,只得开口道:“还要多谢尚书大人庇佑。”
员外郎一听夏念白终于上了道儿,笑意几乎要从面皮下挣出来:“尚书大人挂念夏总督,特差下官过来瞧瞧,顺便告诉夏总督,若有那不听使唤的主儿,总督开口便是。”
夏念白静了半晌,淡淡道:“劳尚书大人费心,念白一切安好。”
员外郎顺水推舟,压低了声音道:“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等今日受大人之恩,他日谢恩时定是万死不辞。”
夏念白垂了眼帘,硬是撑着没吭声。
员外郎铺垫了半天,见夏念白没有一点反应,不由得内心挫败。
腹诽片刻,事情还得照办,便索性豁了出去,“夏总督,下官此次前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尚书大人交代过,还望夏总督从速协办。”
夏念白听的出这话里毫无商量的余地,“什么事。”
“这个简单,只要夏总督给杨大学士拟一份平常书信即可。”员外郎四处望了望,极小心的从内里掏出一份文稿,递给夏念白:“就照着这个默一份。”
夏念白虽早有准备,却还是有些惊悸。
总以为是自己侥幸,想着这半年打了胜仗升了官,莫名其妙的被庇佑下来,
终成了他欠仲廷玉太多,无以为报,只能为虎作伥了。
一步步的走过来,竟成了他人手下的一颗棋。
夏念白明白这其间利害。
自己跟杨桃一个是东南总督,一个是御前重臣。
给杨桃写了那要命的书信,边将结交近臣若被被抓了把柄,便是砍头的大罪。
员外郎掏出火折子,缓缓点燃了手中文稿,幽幽的道:“夏总督大可不必担心,便是您受了牵连,尚书大人自然会保您万无一失。”
夏念白轻微颤栗。
员外郎状似不经意的岔开话题:“哦,对了,夏总督此次外调,只需放心平寇,家中事宜,自有尚书大人照应,上个月下官还去瞧了一眼,夏老夫人身子骨硬朗着呐。”
夏念白一滞,这已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屋外艳阳毒辣,打碎了树荫下一方慵逸,连同其荫蔽的侧室也未能幸免。
温度陡升,愈添焦灼。
虽是早春,夏念白却不自觉的额涔细汗。
若因此得罪了吏部尚书,结果同样是满门抄斩。
恐怕那结局还会来的更快。
思前想后了半晌,待员外郎满面狐疑的又喊了一声,夏念白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踱到了存放银铠的甲胄架前。
当日沙场碧血,叶添一脸玩味:“念白,你还是穿银甲更好看些,黑甲肃杀之气太重。。”
往西种种,历历在目。
跟母亲承诺时,那漫天飘絮,青天白日。
记忆几乎细致到眼神,自己都十分清楚。
夏念白忽然拿定了注意。
虽说流寇驻地险恶,却比不上呆在自己身边横祸突降,无辜受牵。
到底官场权利嗜心,最是暗无天日。
“夏总督?”员外郎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你去与我取纸墨过来,”夏念白面无表情。
“劳烦转告尚书大人,念白从不求自保,只求一力承担。”
10、路人
王九抵达总督府,刚交了文书出来,便跟叶添撞个满怀。
王九双手抱拳,做了个揖:“叶兄弟,近来可好。”
叶添左右看了看,将王九拉倒一边,眉宇凝重,“说实话,你可是为我来的。”
王九自然明白叶添的德行,忙退避三步,“叶兄弟,我是奉旨前来。”
叶添根本不理会,拉着王九又往外走,“走走走,出去跟兄弟喝上一壶,平日里就兄弟一人,好不孤单。”
王九些许迟疑:“叶兄弟…我还未见过总督呢…第一日当差就出去喝花酒…怕是不好。。”
叶添没听见一样,喋喋不休,“这总督府简直闷死人,整日里淡茶公文也就罢了,里外忙活的小厮丫头没个生的俊的,叫人看了头疼。”
王九不再吭声,眼睛直直的望着总督府内连接外室和内宅的回廊。
舒璎一袭鹅黄织锦,云鬓间一朵初开的海棠,正满面怒容,急步而来。
叶添听王九半晌没动静,便转过身来,正对上舒璎满眼衔恨,反映过来时,脚面儿上已经是痛不可支。
“哎呦呦…舒璎姑娘莫要继续踩了…叶添知错…舒璎姑娘美艳绝伦,仙姿佚貌…”
舒璎盯着叶添挤到一起的脸,白了一眼。
“真丑!”
语毕便甩着帕子径自离去。
王九看的呆了,竟不觉有些面儿热。
叶添苦脸呲牙,瞧见王九还愣着,便恨声道:“不要多想,那种女人,怕是你多看了她几眼,她只会剜了你的眼。”
王九回过神来,“这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小姐?”
“你真是男人堆里呆久了,这等姿色,明显是个丫头。”叶添缩着脖子四下瞧了瞧,轻轻的呼了口气:“而且,正是夏府上的丫头,老夫人怕儿子吃亏,硬塞过来照顾总督起居的贴身丫头。”
王九咧嘴一笑:“她生的挺俊。”
叶添神色鄙夷:“你牙上有菜。”
王九闭嘴,以舌尖剔齿半晌。
“得了得了,再不走,醉花楼的好酒就卖光了。”叶添索性扯了王九的袖子朝外走。
王九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几眼,慢吞吞跟着出门。
还未走出一条街,便见两个青年男子自街角转出,追打纠缠。
“别打了!别打了!”较高的男子被抓的满脸血痕,拧着眉毛攥了胸前男子的手腕,“你疯了!小艺!”
那个被唤作小艺的男人攒足了劲儿挣出来,反手一拳砸过去:“小艺也是你叫的?猪狗不如的东西!”
“是是是,我猪狗不如,我是畜生,你松手,光天化日,你这成个什么体统!”
“体统?我为了你脸都不要了,我还要什么体统?我就是要让着晋安城的人都知道,你徐书是个玩男人的下流胚子!”
本打算躲远的叶添闻声侧过头来,眼露精光。
可巧碰上了同路人,兴许他俩打完了还能询问一下红馆去处。
周遭看热闹的人越发多起来。
徐书红着脸狠推了一把发疯的男人,“够了!”
小艺朝后踉跄了几步,色厉内荏的吼道:“行啊,徐书,你却以为你成了官爷家的女婿,腰杆就硬起来了?你以为你就此飞升,洗净屁股重新做人了?”
徐书不欲与其纠缠,转身疾走,恨恨的骂了句,“真是个疯子。”
那小艺不依不饶的扒了上去,“疯子?我今儿又成了疯子?当初谁酸溜溜的写诗,说什么纵身伴卿,笑叹红尘,那时候你喜欢我喜欢的发疯,你怕是不记得了吧?”
徐书被他扯了衣裳,嗤啦啦的裂成两半,露出白色内里。
小艺的动作忽然迟缓了,双眼直直的盯着衣衫里晃悠的红绳。
“这是…。我给你的坠子…我当你早仍了…”
“好了,小艺。”
小艺心头一震,言语间也柔软了下来,“那大小姐有什么好的?娇生惯养的老姑娘,你一个穷小子,也不听听人家拿什么话来消遣你,我刚到晋安时,打听你的时候,就问过那么几个人,说起你都是那些个不堪入耳的……”
徐书原本一直低着头,听这话忽然挥了挥手,“行了,我过的再差,那也是我的日子,与你毫无干系了。”
“…徐书,你的心是铁打的么?”
徐书将脖子上的坠子扥下来,递过去。
“忍气吞声又如何,日子总能过下去”,徐书又看了看四周,声音含在嗓子里,不清不楚的,“……况且与子偕老这种事,岂是两个男儿能造就的…。”
“喜欢又有什么用。”
小艺满眼含伤,“既然你早知不能长相守,当初何必与我一起?”
“当初…若不是你主动找我…怕也不会…”徐书声音越发的低。
“我主动,你便要?”小艺瞳内氤氲。
“你我两家世代交好,当初不忍拒你,是不想伤了两家和气,”徐书道:“本以为时日久了,你也厌了,这事就算翻过去了,谁料你竟魔障似的。”
“笑话!”小艺拍手大笑,却淌了两行泪来“这等蹩脚的谎话,你当我会信?”
人群后的叶添,攥紧了手。
虽木着脸,却隐隐可见额头的青筋突突轻跳。
徐书狠了心,甩手便走。
“信不信随你。”
身后小艺的声音居然没有跟上来,但也是歇斯底里。
“纵身伴卿,笑叹红尘…。可真是舍了你的身,笑死了这世上的人!”
紧接着咚的一声闷响,四周死水一样的人群瞬间炸开了
徐书僵着脖子慢慢的回过头去。
“撞死了么?撞死了么?”
“真的假的,这就死了?”
“真是晦气,一出门见了这一地的血,还是个分桃的脏物!”
王九别过头,有些看不下去。
便是在战场上见惯了残肢断臂,可那个叫小艺的,扑在墙上撞得脑浆迸裂,也忒惨烈了点。
“叶兄弟,咱还是回吧,”王九道:“我这可真是胃口全无。”
捂鼻四散的人群里,半个叶添的影儿也没有。
“叶兄弟?”
喊了两句没人应,王九只得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一时半刻,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巷子里,竟只剩了一个人影。
暖风和煦,卷起地面的红剪纸,不知是谁家用旧了的喜字。
徐书的脸却是比地上尸首还青,盯了半晌,忽然痴痴的道了一句。
“不是说,这等蹩脚的谎话,你不信么…”
直直的跪下去,抱了尸首,哭道:“早知道这样…。。我何苦想着法儿的支走你…”
“你前途大好。。。我不过是…不想你跟我一直受苦。”
****
“招抚靖寇就这样定下,都下去吧。”
夏念白抬一只手抵住头,剑眉微敛。
虽为常年舞刀弄剑的将士,那手指却无半点粗鄙,修长白净,如同裹了绵白绸缎的铁骨。
屋内的官员稀稀落落的起了身,拱手告退。
一干人争论了一个晚上,招抚这件事,总觉得虚虚实实,叫人摸不到头脑。
有那些个聪明的,早就知道这商谈不过是个借口,夏念白不愿挑明了说,也是防着细作。
“王九,你等一下。”夏念白的抬眼,眸光倦淡。
已经走到门口的王九忙折了回去,静待其话。
夏念白却半晌不言语。
王九低着头,立在一边,脑子里浆糊一样。
自打白日里跟叶添走散了,就没再见过他,而且这等重要的场合,竟不在列席。总督也奇怪,
欲派叶添深入敌腹,居然连人都不叫到场。
有那多口舌的官员要寻叶添过来,总督只淡淡的回一句‘不必了’,便将其打发了事。
旁人依旧陆陆续续的退干净。
王九想,兴许两人事先说好了呢。
“等许永把事情谈下来,定好日子后,你跟叶添一起去。”夏念白忽然开口。
王九抬眼一看,周遭已无半个人影。
忙点头应和。
“此去事事多舛,要多加小心。”
王九受宠若惊,“劳总督费心,末将感激不尽。”
“你去告诉叶添吧。”
王九张嘴,“啊?”
夏念白淡淡道:“他不是不在么。”
王九大窘,实在觉得蹊跷,又不好开口问,只得讷讷的领命退下。
檀香缭绕。
夏念白斜靠在文椅上,盯着烛心出神。
想着叶添平日种种,却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好,竟使自己搭错了弦一样,乱神如此。
轻轻的叹了口气,夏念白熄了烛火起身出门。
走了没几步,忽然听着墙外侧有人道了句:“行,多谢王兄转告了。”
夏念白认得这声音,忙加紧了脚步。
月照庭苑,路静风凉。
夏念白大红的官服裹在身上,远望去,朦朦胧胧的,如夜行花眷。
忽然肩膀一沉,回过头去,叶添正抬手立在眼前,颔首浅笑,悠然自得。
“念白。”
夏念白讷讷推开叶添,脸竟有些发红。
“怎么又变成了让我去?”叶添眼睫闪烁,厚着脸皮笑,“你真舍得啊。”
夏念白别过脸,朝着内宅走。
“我想了想,你最合适。”
“你四处征战,我常年伴你左右,这么一来,竟有些不习惯。”
“以后就习惯了。”
“念白,我走了,你能别娶亲么?”
夏念白身子一震,音色冷淡:“闭嘴!”
四下看了看,又忽然把声音压的极低,“…。你又不是去多久…。”
叶添眼睫闪烁,“我倒觉得,这一去,就是遥遥无期。”
夏念白轻吁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叶添紧跟在夏念白身后。
“念白,我回来以后,定不再惹你生气,也要一心一意的待你,你可要等我。”
夏念白头也不回,“恩。”
“啊…”叶添一震“当真?”
“快滚。”夏念白推开卧房门板,进去后又碰的一声将门合死。
叶添试探着推了下门,发现并未别上,便也跟着进去。
11、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