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添身子明显颤了一下,反倒问不出口了。
夏念白的确是觉得没必要。
只不过很是厌倦罢了。
因眼瞧着叶添睡了个小倌,自己就要跟着后头吃醋,大吵大闹,实非男儿所为。
反正事已至此,倒不如以后留意些,将人看紧了,方为正事。
可叶添却不这样想。
先头那丁点喜气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了一腔清苦,难以自制。
“既然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夏念白始终从容的盯着叶添纷乱眼神,
“你怎么这么快回来。”
叶添指尖冰凉,似是笑了一下,“回来的快又怎么了。”
夏念白并未想太多,只淡淡道:“方才那位大人,你可知道是谁。”
叶添叹口气,“不知道。”
“那人便是王正。”
“王正是谁?”叶添垂了眼,浑身提不起劲。
虽嘴上跟夏念白说着话,可这脑子里头却另有一方小天地。
想着夏念白关心的,到底不在自己身上,
昨晚上的事,他甚至连提也懒得再提。
夏念白微抿了唇角,“年前你我自北疆凯旋而归,回京时你叫我与城外驻营三十里,当夜给仲廷玉送银子的事,你总该记得。”
叶添漠然点点头,“自然记得。”
夏念白继续道:“转日过来的人,便是王正,他此番前来,却是特意为了…”
叶添实在没有心情,便开口打断了他:“我过两日还要去趟灵州。”
夏念白一愣,“为何要去灵州?”
叶添道:“阎立已死,为表诚意,阎雄有意来晋安商谈互市之事,但需晋安派出使者在灵州留为人质,才敢安心前来,我去灵州,也是那头的意思。”
夏念白思索片刻,静静道:“灵州内乱刚刚平息,正处在人心不定之时,此时前去,怕是有所不妥。”
叶添道:“无妨,我自有分寸。”
夏念白不再阻拦,“何日启程?”
叶添盯着夏念白,揣测半晌,会错了意,只差直接脱口而出‘你就这么想让我走。’
平复片刻,就成了,“那便今日吧。”
夏念白微微蹙眉,“这么急。”
他这一问,叶添反倒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只愣在一处,又是半晌无语。
“不过也好。”
夏念白暗自思索着,若是叶添再次出使灵州,王正这边也更好搪塞,且又能同昨日那晋安的客栈里的小倌断了联系,也算是一石二鸟。
“我这便差人予你准备出使所需。”
“不必了,”叶添笑一笑,音色暗哑,“只我一个人就够了,无须再做准备。”
夏念白道:“都好,随你。”
“那我这就走了。”
“好。”
叶添转了身,推开门板。
凉风拂面,愈发寒心。
待叶添跨出门外,屋里头的人依旧没半点动静,直到人去屋空,敞开的门缓缓掩上,关死了那一室曾有的纠葛,
和叶添那最后一点盼头。
****
日薄西山。
总督府外,王九垂头丧气。
想着自己没拦住叶添,这可如何跟总督交差。
身侧来往人马不歇,王九低了头,盯着脚尖走路,全然没有与人寒暄的兴致。
直到肩膀上搭了一只手,声音含了些许疲意;
“王九。”
王九讷讷抬头,旋即瞪圆了眼。
叶添立在他前头,一脸萎蔫;“想什么呐?”
“叶兄弟。。”王九满腔苦楚道:“你可见了总督了?”
叶添点点头,强笑道:“恩,见了。”
又道: “你这是打哪儿里过来的”
王九叹口气,“这不是总督差我去寻你么,未料你竟自己回来了。”
叶添静了半晌,自语道:“可方才看他那意思,却也不像是有事找我的样子。”
王九急道:“可不就是,总督本来叫我去找你,也是为了将你拦住。”
叶添难掩眼中怒意,“拦我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王九看叶添这般言辞不敬,很是错愕,所以那后半句的缘由,便生生的咽下了肚。
只想着还是少说为妙,若再惹的叶添跟夏总督心生罅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念及至此,王九转了话道:“既然叶兄弟回来了,等我跟总督交了差,请你去喝上一壶;多日不见;我有许多事要同叶兄弟讲呐。”
叶添睨一眼王九,“我可记得前些日子你为避断袖之嫌,要同我划清界限呢,怎么今日竟如此热络。”
王九闻言;忙将叶添拉倒一处僻静地方,给叶添拱手认错;
“之前是我的错,还求叶兄弟莫要怪我。”
叶添眸光闪烁,“看样子,莫非你同舒璎冰释前嫌了?”
王九憨声一笑,“正是。”
“你怎么说的。”
“我想;平白无故的给她误认成断袖,总该有个缘由,于是便寻了一日,将她拦住问了个清楚。”王九道:“谁知,她竟说我跟夏总督有那龙阳之好。。。还说她都亲看看到了。。。”
叶添登时就揪了王九衣襟,双眼如刀,
“你俩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九一脸错愕,“根本就没有的事。”
“满嘴胡言,舒璎都看见了。”
“真的没有啊,叶兄弟,你快松手…莫把我衣裳给攥坏了。。且我如今也就这几身衣裳,其余的全都给扣在灵州了,求叶兄弟手下留情,给我多留一件也好啊。。。。”
叶添恼怒不休;“别以为你是武将,我便不敢跟你动手,要知道,我爹当年也是武将,我可是学过骑射的。”
话一出口,叶添觉得不对,便又更正道:“虽说是骑射在斗殴上并无用处,可能拉的开强弓,至少能说明我也臂力尚可。”
王九急的几欲哭出来,“叶兄弟,我忒冤枉啊,你也不想想,最后连舒璎姑娘都想明白了,怎的你又钻上了牛角尖。”
叶添松了手,面儿上缓和下来,
“也是,连亲眼看见的人最后都承认是误会,我还恼个什么劲儿。”
王九挠挠头,“舒璎说我跟总督是断袖,叶兄弟为何这样生气,莫非你…”
王九瞪了眼,“暗自思慕夏总督。”
“非也,”叶添神色宁定,随口胡诌道:“我那是恼你不成器,你老大不小的竟也来搞这一套,怎不叫我心寒。”
王九很是感动,“叶兄弟竟如此真心待我,我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有愧于叶兄弟…。”
叶添挥一挥手,“无妨,下次注意便是。”
静了片刻,又想起了一样,重新揪了王九的衣襟,“舒璎不是亲眼看见了么,若不是你,也该另有其人!”
王九眼神复杂,“叶兄弟,舒璎姑娘也没说的很清楚,我当时也只顾着证明清白,便没多问,不知道舒璎姑娘看到了什么,但唯一肯定的是,舒璎姑娘不确定其中一人是我,可夏总督,舒璎该是看的很明白的。”
“走,王九,”叶添扯了王九的袖子,“同我去找舒璎。”
王九急忙停住了叶添,“叶兄弟,你这是要干什么。”
“去找舒璎问个明白,”叶添转身朝向总督府内,“给我形容一下那厮便可,我定能揪出那个淫乱官府的败类,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阉了那胆敢打总督主意的登徒子。”
王九自背后一把抱住叶添,“叶兄弟,莫要冲动,你先听我说。”
叶添挣扎半晌,但因王九双臂如铁索般箍住自己,只能作罢,
“说什么。”
“你这般恼怒,若真去寻舒璎姑娘,只怕将她吓到,”王九道:“不如等改日,时机契合;再问不迟。”
叶添道:“你再仔细想想,舒璎那日又说了什么。”
王九思索半晌:“就只这么多,后来便问我是不是有件青色衣裳,我说没有,就再无下文了。”
叶添细品着话间滋味;恍然大悟;
“定是她没看清那人的脸,只见其穿着青色衣裳。”
叶添转而盯着王九一身葱青,面皮比锅底还黑,“王九,你这身上不就是么…”
王九委屈的看着叶添,“叶兄弟,这衣裳是你的啊…你忘了。。那日我回来;舒璎姑娘拿了你的衣裳给我御寒。。我这不是没舍得还么。。”
叶添盯着衣裳看了一会,又想这事的前因后果,终算彻底明白过来。
这衣裳确实是自己的,兴许是哪日与夏念白欢好忘了吹灯,给舒璎看见了,便想着是王九。
叶添舒心一笑,“果然是误会啊,王兄弟,你快放手吧,抱我这么紧,当心又给人误会了。”
王九僵在背后,半晌没有动静。
只不过手上的力度已是大不如前了。
叶添很容易就挣脱开来,回了头,看王九一脸木讷。
立在一旁的舒璎跟叶添福一福身子,便转身而去了。
秋风乍起,吹了一地枯黄落叶。
王九眼底渗出些泪色来,
“舒璎姑娘…我。。忒倒霉啊。。 ”
45、错认 。。。
叶添扯了一下唇角,
“正好,你便替我找她问个清楚吧。”
王九顾不上搭理叶添,眼瞅着舒璎,忙跟在后头,撵了上去。
目送了王九,叶添立在原地,淡淡的想,这眼下连王九跟舒璎都有戏了,可自己跟夏念白却是越发的没希望。
地上残叶簌簌,给风一吹,无声无息的片片成碎。
叶添于门口站了半晌,轻叹口气,差人备马。
等了一会,没见牵马的侍从,却眼见着王九愁眉苦脸的自总督府大门而出。
叶添看王九一眼,笑笑道:“看你这摸样,想来该是谈的不好。”
王九叹口气,“没说上话。”
又一手搭上叶添肩膀,“走,喝酒去。”
叶添正惆怅,听得王九此言,很是乐意。
两人上了驾鹤楼,点了菜,要了整一坛秋露白,不约而同的以两只酒碗替了酒盅。
王九自军中一直是出了名的海量。
眼下菜还未上,便连干几碗。
叶添也给自己斟满了酒,见王九略有狂态,便淡淡道:“心里若是不痛快,醉了最好。”
王九叹道:“也道称不上不痛快,只不过觉得近些日子特别晦气罢了。”
叶添端了碗,饮了不少,
“还就非她不可了?我看你这眼光却是不怎么样。”
王九道:“我就觉得舒璎姑娘最好。”
叶添加起一筷子菜,“这么深的误会,你怕是要费一番心思了。”
王九连饮了三碗,气血翻涌,“无妨,总有一天能解释清楚。”
叶添笑笑,“你倒有恒心。”
王九单手拎了酒坛摇了摇,
“我不过是不想错失了一段好姻缘。”
叶添听罢,半晌不语,若有所思。
只一碗接一碗的喝着。
半个时辰不到,两个人便喝光了一坛酒。
叶添正处微醺,便是意兴倍增,王九也跟店家又要了几坛,声称不醉不归。
喝道后来,又不知要了几坛。
直到那月升中天,酒楼打烊,两人依依不舍的互相搀扶着出门,又分别蹲在人家门口,翻江倒海的吐两次后,这才分道扬镳。
虽说喝的酩酊大醉,叶添却还记得出城的事,蹒跚着上了马,一扯缰绳,便朝城外而去。
叶添一肩银月,策马与夜风中急行。
待到了那家客栈,已是夜半三更,清宵绮梦时。
叶添下了马,脚尖一软,险些摔在地上。
好不容易站稳了,叶添摇摇晃晃,走了三两步,眼前已是凌乱不堪。
“你回来了?”
叶添抬头,缓缓呼出满腔酒气,那夜色里的人影,依墙而立,
便是没在阴影里,脸上模糊的线条依旧掩不住的精致傲气。
月色冷,秋风卷酒旗。
叶添鼻子一酸,“念白…。我那般深情待你,你却始终都是冷的…”
那人音色极轻,“你醉了。”
“我没醉!”叶添一瞪眼睛,“夏念白!你是哑巴么!就不能开口说明白!我只告诉你老子可猜够了!不想在猜了!”
那人道:“猜什么?”
“猜…猜…。”叶添苦笑一声,“猜你喜不喜欢我。。”
“你看不出来?”
叶添摇摇头,“总觉得你好像是喜欢我,但是看着又不像。。”
那人嘴角噙了一丝似悲似喜的笑,
“竟是个痴心人。。”
叶添口舌有些不利索,“我没记错…该是十五年。。从我见你那年算起…”
那人怔怔道:“没关系。”
“没关系?”叶添努力的睁眼,想要看清夏念白的脸,
可光线实在昏暗,那眼前,依旧是一片糊掉的混沌。
“没关系。”
那人继续道:“无论时日多久,我都要定了你。”
“真的?”叶添闭了闭眼,又睁开,
欣喜若狂,
“这不是梦…。念白!”
语毕,便欲扑上前去,可才走两步,就撑不住,摔倒在地。
那人看看他,一步一步的走上前,蹲下来,
“当然不是梦。”
叶添趴在地上咧开了嘴,痴痴的笑,“真的?”
那人低下头去,青丝自肩膀滑落,落在叶添眼前,
叶添彻底看不清任何东西。
黑发丝丝冰冷的触感,流水一样自脸上滑过,间或竟生出些湿热来。
叶添摸了摸脸上唯一的一块水渍,
“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那人道:“回屋吧。”
叶添从地上翻身坐起,抓了那人的手,借力起身,脚步漂浮的跟着那人走进了客栈,上了楼,进了卧房。
门板吱呀一声合死,叶添将那人压在门上,借着月色,仔细的打量。
凝眸如烟,唇瓣微抿。
叶添忽然口舌发涩,灼热满腔。
“念白…你真好看。。”
禁不住用唇覆盖其上,叶添轻蹭了那人柔嫩微凉,却不深吻。
这一吻,少了几分欲望,却更多了几分浓情。
那人身子一哆嗦,抬手推开了叶添。
叶添后退几步,满眼惊悸,“念白?”
细白的指头捏了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红烛。
那烛火自一片漆黑里腾出一朵火花,拖出一片柔蜜的颜色来,映的点蜡人一双凤眼分外勾魂。
“我不是夏念白,我是容紫,”
容紫收了手,吹熄了火折子,抬眼去看叶添,
“我想你了,就去外头等你。”
叶添眨了眨眼,隐去眼底失落,长叹口气,
“容紫啊…。”
容紫道:“怎么?想走了么。”
叶添摇摇头,“好困。”
容紫强自冷静,心里头却是皴裂难平,
“那你去睡吧。”
叶添笑笑,转身看了看屋子,竟晃到桌前,趴在上头。
容紫冷冷看他一眼,“怎么你这个时候开始装君子了。”
叶添趴在桌上,并不抬头,
“我又不想祸害你了。”
容紫低声一笑,
“谁祸害谁还不一定。”
叶添静默不语,半晌便有了均匀鼻息。
烛心哔剥一声,火焰吐红,溅出几点火星。
容紫继续道:“北疆覆灭,灵州动荡。”
自顾自道:“赫连紫,一直都是祸害。”
“叶添,我就不该喜欢你。”
地上的长长的影子动也不动,吹了蜡烛,隐没在黑暗里。
窗外,落叶如转砌,风卷千里。
***
待叶添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宿醉未消,依旧头痛欲裂。
叶添从被窝里伸出手指头,揉摁太阳穴,微微蹙眉。
而后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穿一身雪白小衣,躺在绿缎面的薄棉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