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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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障目-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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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已经无法去追究吴桑那自弃的情绪背后的缘由,那里可能是自己获取极致幸福的根源,却也是吴桑神伤痛苦的祸源。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很多年后的凌琰在回忆起这一幕时,他清晰地记得太傅脸上滚下来的泪水,一颗又一颗,仿佛流不尽一般。
  
  良久才是皇帝的声音响起:“吴桑,从今日起,朕发誓绝对不会再看你一眼,也绝对不会过问你的任何事情。朕若违背誓言,你可以马上离开,离开这皇宫,离开这京城,朕绝不拦你,也不会去找你。”
  
  凌琰跪在地上看着皇帝离去。
  记忆中这是唯一一次父王抛下太傅主动离开。
  父王出门时,身子明显一歪,头低了低,脚步却还是坚定地走出去。
  
  只有秋风中,隐约传来压抑着的低咳声。
  




☆、第 47 章

  父王身体抱恙。
  但是他依旧每次廷议、朝议,批阅奏折。
  只是太医每日都会在乾华殿出入,太监们总是提着药盒,端着药碗小心入殿。
  
  父王染恙,身为皇子的我去探视时,只见太医院的院首宗薄明跪在地上,哆嗦着道:“陛下,静养才是正道……”
  父王挥挥手让他下去。
  
  我走近时,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碗浓稠的汤药以及散乱着的奏章。
  父王看到我表情很平静,带些冷淡,只问了几句关于我的起居琐事,就让我下去。
  
  我一边告退,一边想,父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与我谈话时,偶尔会有些失神,眼睛停落在某个角落,看起来孤独寂寥。
  
  这样的神情,让我想起太傅。
  偶尔在我诵书的时候,太傅也是这样,眼眸定在某处,静静沉思,忧郁深寂,似乎任谁都无法靠近,走进他的世界。
  每当这时,我都会假装背不出来,开口去唤他。
  
  起初还有一些官员来找太傅。
  
  比如兵部尚书方博明。
  他总是喜欢迂回,无意中提起,又不着痕迹地收场。
  只有一次,他和太傅谈起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以及后来的被原谅。
  那样的他看起来很真实,没有那层让我讨厌的光华。
  
  辅国公孟元之也来过。
  他每次来,脸色都很凝重,不过他都会慈善地摸我脑袋。
  我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知,知道自己是被辅国公搭救下来了,所以对他格外尊重。他来,太傅总是要起身相迎,离开时又是相送到门口。
  辅国公总是看着太傅惋惜的摇头,然后是低低的说话,我竖起耳朵也听不怎么真切。
  
  最后一次来的是太医院的院首宗薄明。
  他一进来就跪下,拉着太傅的衣角,说得痛哭流涕。
  宗太医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别人说他是极怕父王的,可是在父王生病时,他又是最冒死相谏的人。
  
  当宗太医被侍从强行拉走的时候,太傅站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一动都不动。
  
  我看着太傅的身影,莫名的想起曾经读过的诗: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太傅是在为谁风露立中宵呢?又与谁缠绵思尽抽残茧?
  
  我问太傅,太傅说这是一首艳词,叫我以后少读。
  
  宗薄明来的事情惊动了父王,父王一道圣谕下来,措词极为严厉。
  从那时开始,就再也没有大臣来找太傅了。
  除了礼部的张毅和护领宋恕之外。
  
  我不喜欢宋恕,他总是看着太傅笑,笑得我很不舒服。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张毅。他偷偷地给我带宫外好吃的糕点,还给我讲笑话。
  
  每次我听得哈哈笑时,太傅嘴角只牵起一个淡淡的笑意,似乎只是为了应景。
  
  其实父王是冤枉的。
  他没有拿明妃要挟过我。
  虽然当时是他要求我这么做的,但是我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他不喜欢我,我知道。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让他能够喜欢我一点。
  
  经过那天之后,父王果然没有再来看过太傅,也从未问过太傅的任何事情。
  在我为数不多的请安中,父王都很冷漠。
  一次.我为了讨他欢心,故意透出一些太傅的小细节,父王淡淡地开口打断我的话,让我以后少来他这里。
  
  太傅对我很好,好到宋恕都嫉妒。
  我虽小,但是直觉十分敏锐,太傅不在的场合,宋恕看着我的眼神就如同面对敌人一般,恨不得把我撕碎。
  可是我不怕,因为他顾及太傅,不敢惹恼他。
  
  太傅对我很严格,对自己也很苛刻。
  他绝不允许我对学习有一天的偷懒 ,也绝不允许自己对司学有一天的懈怠。
  
  其实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只要对上他那温润剔透的眼眸,贪玩的天性就会自动隐退,因为其实我和宋恕一样,不敢让他失望。
  也因此幼年的强记,我后来博得了明经擢秀、声高洛下的美名。
  
  一年到头,只有清明节那天,太傅不会入宫陪我。
  他说他要去祭扫他的母亲。
  
  我觉得我将自己一生的眼泪都在那天流尽了。
  在以后很久的岁月里,甚至到临终,我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那天,我不知道是为何,一贯掩饰情绪的冷漠都无法维系下去了。
  我只是哭,只是哭,像是一个女人。
  心中似乎奔腾着一条河流,只在眼睛这里找到了出口。
  
  帝王的金口玉言,而且还是誓言,我相信他会遵守。
  只是我不快乐,他也不快乐。
  但是我知道,我若和他在一起,我必会更加不快乐。
  
  所以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我知道他爱我,他一直在努力的弥补,小心的讨好。
  只要我皱一下眉头,我就可以看到他眼睛里的惊慌。
  
  他比以前变了很多。
  以前的他自尊心极强,在如此容忍和低姿态之前,必然是以我的受伤作为代价的。
  
  冷静下来想,母亲的死也不是他愿意看见的,因为他实在没有要害死她的必要。
  可是母亲终究是为救我而死。
  所以我始终无法原谅他。
  
  只是以前的我总认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泾渭分明。
  但是现在我却明白,某些时间,恨一个人的同时,也是会爱一个人。
  
  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对我。
  可是我始终怕。
  他是帝王,他手中的生杀大权可以随意处置任何一个人。
  我无法想象我再回去以前的那种日子。
  所以我只能忽略,一再的忽略心中那极为微弱的声音。
  
  有一年冬天,我在出宫的路上,循着一股幽香寻到白梅。
  那时一擎盛放的白梅,黄蕊冰瓣,我一时看着入神。
  
  然后是小五子从宫道上过来,他看到我一愣,慌忙后退。
  一路是压低的,往后传的声音。
  最后他们都消失了,没有从这条路上走过。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只是守时的出宫、入宫。
  同一的时间,同一的宫道。
  我再也没有在其他的时间出现在其他的地方。
  
  皇宫是他的皇宫,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不想见他,也不想他辛苦的躲我。
  
  那日在母亲的墓前遇到他,我相信这只是一个偶尔。
  
  去给母亲祭扫,我向来是清晨出发,清扫,供奉,然后是在中午的时候离开。
  那日我依旧是清晨出发,半途中,我滑了一下,手中的供奉跌入了水里。
  我回去买,一来一回就耽搁了下来。
  等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
  
  母亲的墓前已经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我仿佛被一种力量牵引着,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知道我来了。
  我们曾经很熟悉。
  在我恨他的时候,在我爱他的时候,我们都有过太多肢体的纠缠。
  
  “那五年,朕每年都去祭天。”他的声音飘渺地如同卷地而过的风,道:“启天山,朕是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上去的。他们都以为朕向苍天祝祷的是一个盛世华章,其实朕要的只是上穷黄泉下碧落,想让这个躺在坟墓里的人能够明白,我对她儿子从来不是娈宠,我是真心喜欢他。我以天子之身祈求,来生既能与你相遇,又不让你堕入畜生道。”他轻笑,道:“熙平之章,献礼行爵,仰瞻俯首,昭昭穆穆,我讨要的从来都不是千古一帝的美名……当你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是喜不自知,我以为是那祝祷辞应验了,你的母亲原谅我了,而你又重新回来了……却不曾想,最后还是惹你伤心一场。”
  
  我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他瘦了,春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我看到他肩膀上骨头的形状。
  
  “山头风凉,你早点回去吧。”良久他开口。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叹口气,道:“奉安,扶朕下去。”
  
  他与我擦肩而过时,眼睛是紧闭着的。
  
  




☆、第 48 章

  冰雪融了三次,枫叶红了三遍。
  流年光阴,说慢不过一弹指,说快总觉得夜深人静时难捱。
  
  难捱时,我总是摸着手中的玉。
  那玉是孟太傅以前送给他的,后来他在逃亡的路上不慎遗失,被暗卫找到才呈上来。
  冰凉的玄玉,贴在胸口时,我竟觉得比心窝暖和些。
  
  我以为不再见他,我会非常痛苦。
  结果却不然,我很平静。
  
  我的作息规律,寝食习惯,处政手腕,批阅奏请,都没有变化。
  只是大臣们在我面前越发恭敬,内侍们服侍时越发谨慎。
  有时我看他们一眼,还未开口,他们就已经跪下了,汗水如浆。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神越发冷漠。
  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越发无情而已。
  
  我总爱叫他吴桑,即使在他恢复记忆的时候,我也绝不唤他一句齐湉。
  齐湉那么恨我。
  而吴桑至少和我有一个不算坏的开端,至少他曾经对着我笑过。
  
  当他拿着匕首抵着心脏时,我觉得心中所有的情绪都他掏空,只剩下绝望,可怕的强烈的绝望。
  我不能容忍他哭,哭得那么伤心。
  他痛恨我没关系,我不能让他这么痛恨自己。
  
  在无数个独眠的夜晚,偌大的寝殿,烛火轻微的爆响声都清晰可见,孤独的深夜,陪着我的只有一份又一份冰冷的奏折。
  这时我就会想起我和他的第一夜。
  那时他发着烧,脸红得像是虾子,昏迷中的他也露出屈辱的神情。
  
  如果没有这一切多好。
  帝王的教导一向不容许我做不切实际的设想,事实上我也做到了。
  唯独他是例外。
  我无数次的设想,如果能够重来多好,如果没有那些伤害多好。
  
  那么此刻当我枯坐寝殿的时候,他是否会给我披衣,道,陛下要注意身体。
  是否会静静陪着我,让我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优美的剪影。
  
  我一直都不确定他是否爱过我。
  即使在他失忆的时候,即使他露出千年难得的媚态时,我都无法确定。
  在一切感受来临之前,我总是先被一种惶恐包围,怕他离开,怕他消失。
  
  在我答应不再见他的时候,我又生了一场病。
  病还是老病,是元封八年的时候就有了的。
  宗薄明说是心绪急剧起伏下,伤了五脏六腑。
  后来治好了,只是落下肺咳。
  
  每个月宗薄明都会来请脉。
  他开的药我都有吃,只是他建议我的静养,我一直不顾。
  跟心里的那种疼比起来,这些实在是不算什么。
  
  那天听到内侍说他在乾华殿外求见时,我出乎意料的平静,只示意内侍让他进来,仿佛只是在召见一个很普通的臣子。
  
  然而他进门的一刻,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了。
  心脏开始砰砰的跳动,眼睛看到了艳丽,鼻端嗅到了幽香,耳朵听到了清越。
  
  他跪下,一丝不苟的给我行礼。
  我没有下去扶起他,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
  何况三年的时间了,他从未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有不详的预感。
  
  果然他开口说,凌琰深谙明晰,粹美已成。
  我道,三年里我一直遵守承诺,没有看你一眼,没有过问你的任何事情。饶是如此,你还是要走?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在他见我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他的决定我无法改变。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变数。
  而这唯一的变数却是我愿意拿无数其他的变数来换取的定数。
  
  我与他之间无法对等。
  我不能掌控他,他却可以掌控我的情绪。
  他要让我悲伤,我就无法快乐 。
  他要让我幸福,我就不会痛苦。
  
  他要走,我无法拒绝,连挽留的权利都没有。
  
  我注视着他,我恨不得把他的样子一刀一刀刻在心里,即使心口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因为我知道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看他。
  可能是我沉默了太久,他终于抬头看我。
  
  这是自他恢复记忆后第一次正眼看我。
  我与他对视片刻就很快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睛太漂亮,不管里面承载的情绪是冷漠,是仇恨,还是淡然,我都无法不心动,我都无法移开眼睛。
  
  但是这次,我的眼眶却像是被火星子燎到一般,又热又痛,我不得不闭上。
  我不能再看他。
  多看他一眼,我占有的欲望,掠夺的本质就会显露一分出来。
  而我再也不能这么做。
  我已经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问他,以前,你可曾对我有过动心?
  他知道我指的以前是什么时候。
  他沉思了片刻,道,那年花灯节,那只五爪团龙格外漂亮。
  我明白了。他其实一直宽厚,如果没有后来的伤害,他是愿意的。
  
  他问我:无双公子尚在否?
  我说,已经在两年前出宫了。
  他忽然笑了,道,你变了很多,若是以前,他们肯定活不了。
  
  变了又如何,该留的人还是留不住。
  
  我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听起来苍凉极了。
  那个声音说:“你走吧,崇陵边关,大漠塞上,旖旎江南,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他还是在看着我。
  他越是这么长久的看我,我越知道他回来的可能越小。
  
  我说:“带上凌琰,那孩子是真心喜欢你。”
  他点头答应。然后起身出门。
  
  我端坐在高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心田荒草丛生,我顿时老了。
  
  岭南,义地。
  缓缓前行的马车。
  
  身侧的男子闭目休憩。
  他的睫毛又浓又密,向上翘起,仿佛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在嘟着嘴跟你撒娇置气,看起来娇俏至极,多么无礼的要求,你都无法说出拒绝的字眼。
  
  可是偏偏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善良隐忍,温柔有礼,安澜郡一带,没有人说他不好的。
  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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