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肺咳的老毛病?”吴桑问道。
明妃点头,忧心忡忡道:“是元封八年落下的病根,那时陛下呕血得厉害,都起不来床。还是太傅主国,六王辅政了一段时间。”
吴桑低头看着自己拈在手里的糕点,若有所思,道:“陛□体向来强健,为何会大病?”
“都是因为废皇后啊。”明妃透澈的双眸带上惋惜,道:“陛下是那年出宫回来之后才染病的。大家都不知道病因,太医也不说,只是日夜都守在皇帝寝殿,当时寝殿内整晚都灯火通明,皇宫处处透着一股紧张惶恐,都担心华阳殿的钟会敲起。”
华阳殿的钟只在国家大丧之时才会敲起。
“陛下回宫的时候是夏末,直到初冬了才能起床。下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亲谕废后旨意。据说是因为皇后在陛□边安插宫女,还是个民间流女,叫小桃。废皇后一贯贤德宽厚,与陛下琴瑟在御,谁都想不到皇后竟作出如此之事。当时陛下震怒,御赐白绫要皇后自尽,皇后腹中已有琰儿,若不是孟太傅跪求直到昏厥,琰儿也保不住。”
明妃轻声道:“大概是爱之深,恨之切吧。陛下对废皇后的娘家都赶尽杀绝了。”
这时泼了茶水的凌琰已经重新换好衣服进来了。
明妃收拾了情绪,笑着道:“不打搅吴大人司学了,我让他们赶紧把百合酥送给陛下,希望对陛下的肺咳有助益。”
帝王尊贵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放在手里细细端详,开口道:“吴桑喜欢?”
垂首站在殿下的太监恭敬答道:“吴大人喜欢,说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皇帝吃了一口,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品味。
“送些珍玩过去,明妃这糕点好,朕很喜欢。”
酉时,吴桑起身准备出宫。
刚走出门口没多久,就迎面碰上了宋恕。
“正好今日换值,就看看是否能与你一起回去?”宋恕笑着,伸手拂下飘落在吴桑肩头的一片枯叶。
天气入秋,吴桑穿着浅青色锦袍,又套上对襟补褂,显得身形越发修长清瘦,宋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吴桑倒不在意,只点头道:“正巧我也准备回去。”
在宋恕给吴桑准备了十几日的饭菜之后,吴桑早就已经不再计较当初的欺瞒了。
吴桑走了几步,发现宋恕还留在原地,没有跟上,疑惑道:“师兄怎么不走?”
宋恕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道“师弟,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吴桑一愣,道:“莫不是师娘来信了?”
“不是。”宋恕否认,温和的面目染上少有的不耐,道:“师弟,你留在这里真的只是为了小殿下吗?”
吴桑明白了宋恕的意思,面容一沉,道:“那师兄以为呢?”
一听吴桑口气不对,宋恕发觉自己刚才的语气过于冷硬,于是解释道:“师兄知道你一直对陛下有情,你们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你若开不了这口,师兄替你去跟陛下说。”
“师兄!”吴桑愤然转身,表情带上几分厌恶,道:“你若再提此人,休怪吴桑翻脸不认人!”
吴桑对宋恕向来宽和,饶是在知道宋恕欺瞒时也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宋恕慌忙道:“师弟你别恼,我也是担心你。毕竟你们当时两情相悦,现在一下子这么——”
“住口!”吴桑的声音陡然拔高,脸都气得发白,只冷冷道:“别在我的面前提他,此生我最不想见的就是他!”
吴桑走的时候带着一股怒气,看也不看宋恕。
宋恕注视着吴桑拂袖而过,又把两道犀利的目光投在侧殿的木门上,带着得意挑衅的意味。
吴桑走在前头,宋恕慢吞吞地跟着。
一直以前,宋恕都有绝对把握,在吴桑知道了那些旧事之后,必然不会原谅皇帝。
尤其是在恢复记忆之后,宋恕完全认为皇帝对他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但是现在他却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知道吴桑动摇了,那坚如三尺、牢不可破的冰冻之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秋风卷地,万物肃杀。
他陪着吴桑去他母亲的墓前祭扫。
在齐家几乎被灭门之后,齐家墓地更是处处杂草丛生,几成荒野。
荒野之中,只有一处墓地修葺一新,墓前还设香案,香案上建小亭,案几上香火明灭,袅袅烟气在风中摇摆,与周遭墓地的处境天壤之别。
墓前香火不断,意味着供奉不断。
在地狱,诸鬼莫缠,判官会点个好命盘。
守墓的是一个老人,精神气不错,他朗声道:“听说这里面躺着的是齐将军的一个小妾,也不怎么得宠。齐府落难之后,来这里祭拜的人少之又少。只是她这,天天香火不说,每年清明祭日都有人来祭拜供奉。那个年轻人啊,长的贵气,就是不大爱说话,好像是宫里什么人,也有人说是受过恩惠的大官。这么记情也不容易啊。”
吴桑站在那里,静静听着,风卷起他的发梢,兜起他的袖袍,身影俊逸无比。
那日吴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甚至面容也冷淡至极。
但是宋恕觉得他动摇了。
那细微的裂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宋恕却犹如敏锐的狼族嗅到了危机。
这样的危机令他焦躁,令他按捺不住,只为图一时快意,在侧殿前突然发难,不惜惹怒吴桑,只为刺痛站在木门后的人。
宋恕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前面和自己赌气的人。
吴桑曾经喜欢过皇帝,那是他无法否认的。
那段时间,吴桑嘴角总是挂着笑意,一个人的时候会失神,看着某个角落,周身散发着一种名为幸福的气息。
所以这冰面上的裂纹再细小,怎么可以掉以轻心呢?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
大德朝的帝王从里面走出,习惯看了看外面,又把视线收在了凌琰身上。
凌琰正眨巴着眼睛看皇帝。
一看到皇帝的注视,瑟缩了一下,把头低了下去,轻声道:“父王。”
“太傅今日教了你什么?”
一提起太傅,凌琰有些兴奋,带上了几分克制不住的炫耀,道:“太傅今日教儿臣背学问篇。父王,太傅好厉害,看书一遍即可诵读。”
吴桑过目不忘,以前孟元之就多次夸奖他善记博文更甚自己当年。
“太傅的字也写得好。”凌琰一说起他的太傅,就有些忘形,去拉皇帝的手往房内走。
案几上青花瓷色的瓶中,插着几朵大团金菊,怒放得很。
吴桑的字摆在案几上,几缕花瓣覆在上面,皇帝的手轻轻拂过。
大开大阖的字体,硬朗干脆,与人很是不同。
想起那时人在身边抄圣训的样子,自己的手搭在他的腰间,一笔一划陪他书写。
窗外春风暖暖,窗内情意绵绵。
皇家的孩子比寻常人家要早熟,凌琰看着父王手指来回抚摸着太傅的字,神情黯淡,如失珍宝。
他虽不知道父王和太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能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比如太傅很生父王的气,父王对太傅很神伤。
“父王,太傅什么时候可以不生气?”
皇帝看了凌琰一眼,不说话。
凌琰也不敢再贸然开口了。
皇帝跟这个儿子沟通极少,一个始终是不耐其烦,一个始终是战战兢兢。
皇帝看着站在身边噤若寒蝉的儿子,不得不故作和蔼地道:“你要听太傅的话,别惹他生气,知道吗?”
凌琰低着头,乖巧地答道:“儿臣知道。”
皇帝站了一会,道:“下次若太傅要提前走,你做个手势给门口的太监。”
凌琰点头,接着道:“儿臣知道,先拖个一刻钟,等父王赶过来。”
皇帝又摸了摸凌琰的头,表示赞赏。
凌琰眼睛微微眯起,享受这一刻难得的亲昵。
一个余光却正好瞄到了站在门口的身影。
“太傅!太傅……”凌琰的声音突兀惊讶。
皇帝心中猛然一提,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外边。
门外的吴桑面无表情,手臂在微微发抖,被他按着的门框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声。
皇帝来的时候隐蔽,没有带护从,所以吴桑来到门外,究竟站了多久都不知道。
吴桑嘴唇都气得哆嗦,俊秀的脸带上少见的阴霾之气。
他今日是故意将古籍落在侧殿,再重新折回来的。
若不是宋恕提醒,他一辈子都将被人暗中窥探,监视着一举一动。
而自己却像一个傻子一般,毫不自知。
皇帝慌忙上前,道:“吴桑,朕只是路过……”
脱口即后悔了,吴桑什么都还没有说,自己却先心虚地辩解了。
皇帝伸过来的手被吴桑一把打开。
吴桑的力道即使是带着怒气,对常年习武练功的人来说也不过如此。
但是皇帝却觉得这一下仿佛带着千钧的力道将他推开,一个趔趄,人都几乎站不稳。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良久,吴桑开口,声音里压着浓浓的怒气。
“朕只是路过。”皇帝继续咬牙坚持。
“路过?若我提前一刻钟走,陛下是不是也要提前一刻钟路过?”
“吴桑,朕只是看看你,什么都不会做。”既然已经被揭穿,知道再掩饰下去,只会更惹恼他,皇帝也不得不承认。
吴桑的目光幽幽地停在凌琰的身上。
凌琰心虚地低下头,踌躇着道:“太傅……”
吴桑缓缓开口。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以信接人,天下信之;不以信接人,天下疑之。”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
“伪欺不可长,空虚不可久,朽木不可雕,情亡不可久。”
吴桑每诵读一句,凌琰的身体都颤抖一下。
等到吴桑念完,凌琰已经跪了下来,哭着道:“太傅,太傅,琰儿知错了!。”
吴桑轻声道:“臣一直以为小殿下个性纯良,守礼知义,臣只是想不到,想不到……”吴桑话语间含着心痛,带着失望。
凌琰膝行几步,到了吴桑脚边,抽噎得语不成声道:“太傅,琰儿知错,琰儿真心悔改……”
“不要叫臣太傅,殿下,臣只是一个司学。”吴桑的声音沉如夜色,道:“而且很快就不是了。”
凌琰一愣,哭得更厉害,口中更是一叠认错。
皇帝深深看一眼吴桑,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道:“吴桑,凌琰只是个孩子,是朕逼他的。如果他不给朕通风报信,朕……就将明妃关进冷宫。”
凌琰带泪水的脸抬起,回头吃惊地看了一眼皇帝,又很快垂下眉目不做声。
吴桑一听到皇帝的声音就已经皱起了双眉,听到皇帝的解释,胸膛更是急剧起伏着,斥责道:“他是你
儿子,是你的皇子,我悉心教导他……,你怎么可以如此要挟他,让他违矩越规!”
“那你让朕怎么办?”皇帝惨笑着,目光痴痴地看着吴桑,道:“朕想你每夜都想得发疯,想得五脏六腑都要发颤,想得全身每一处骨头都疼,你若再不让朕看一眼……”
皇帝的眼睛集上一层水雾,又仰头向上逼回,道:“朕只是想看你一眼而已。”
“那陛下有顾虑过我的感受吗?”吴桑的声音嘶哑暗沉,;偏偏听着格外尖锐,道:“你知道我讨厌你!我恨你!我这一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你不要管我,不要看我,我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吴桑的声音被皇帝猝然而至的吻堵住了。
皇帝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那些伤人的、无情的话,他一句都听不下去了。
在吴桑恢复记忆之时,他觉得心再痛也不过如此了。
如今他才发现原来心还可以更痛,痛到你无法开口去形容这种痛。
☆、第 46 章
吴桑先是睁大眼睛愣住,随后是剧烈的反抗,扑棱得厉害。
皇帝只把人搂住,发了疯的去吻他。
无处宣泄的感情在心中化成一种狂妄地叫喊,别再让他走了!不能再让他走了!
口腔中已经有了血腥的味道,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不是不疼的。
皇帝浑然不觉,只紧紧地搂着,用尽力气把人按在自己的怀里,把头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手上传来一阵剧痛,眼前有光芒一晃,皇帝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手背上,鲜红的血液已经涌了出来。
皇帝吃惊地看着吴桑,愣愣地看着,喃喃道:“吴桑,你……”
吴桑乘机后退几步,手中的匕首抵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面色如金,唇白如纸,喘着气道:“你别过来!”
吴桑手中的刀,刃口很薄,闪着雪亮的光,一看就是一把锋利的好刀。
皇帝嘴巴张了张,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我不过去,你把刀先放下。”
吴桑摇头,身子靠着门框,素雅宁静的眸子几乎泛红,紧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戒备地绷着身体,狠狠地道:“我告诉你,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再把我关起来!你休想再靠近我!”
皇帝觉得绝望了。
当吴桑周身散发出如此明显的恨意以及那种难以名状的悲戚时,皇帝觉得跌入了谷底,连上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吴桑不带刀,至少没有恢复记忆前的他是从来不带刀的。
那么他现在为什么会带上刀,原因不言而喻。
皇帝一直都知道自己过去犯下的那些事对吴桑伤害极深,但是也一直都停留在意识里。
当吴桑以如此深重的恨意,近乎崩溃的脆弱和恐惧出现时,皇帝才真正感受到。
原来吴桑恨他,同时也怕他。
“吴桑,我不靠近你,你先把刀放下。”
吴桑坚决摇头,仿佛自己一放松,就成了被撕咬殆尽的猎物。
手中的刀子仍旧抵着心口的位置道:“你休想再靠近我!你休想把我锁起来!你休想再控制我!”喃喃地重复着。
此刻的吴桑和那段时间被魇住的齐湉重叠,是同样的惶恐无依,同样的手足无措,却偏生倔强。
皇帝强压着胸口的恐惧和焦虑,不徐不疾地道:“我不会再把你关起来,也不会把你锁起来,更不想再控制你。你把刀先放下,好不好?”
“不,你休想,你休想。”一直在念叨的吴桑声音一顿,喉咙里响了几声,凄厉地道:“凌载,你这个恶魔,你这个畜生!你害死了我娘,你害死了奉宁,而我还竟然……还竟然……我恨你!我恨你!”
吴桑情绪复杂得几乎失控,浓重的自弃情绪更胜。
握着刀子的手在微微颤抖,颤抖得让皇帝觉得那雪白的光芒就要没入吴桑的胸膛。
晶莹的液体从吴桑的脸庞滚过,一颗又一颗,如同带着刺的滚球,从皇帝的心头滚过,又来回碾压。
皇帝已经无法去追究吴桑那自弃的情绪背后的缘由,那里可能是自己获取极致幸福的根源,却也是吴桑神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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