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为了助我逃出皇宫而自尽的。”
吴桑的声音在皇帝耳边响起,如平地惊雷,一个激灵,一盆带着冰渣子的水兜头兜脑淋下来。
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皇帝嘴巴张了张,终究失去追问的勇气,只默默注视着颀长美好的身影。
吴桑回身,温煦柔和的面容,此刻冷如霜,冰如雪,偏又是耀眼夺目得紧,道:“陛下怎么不说说奉宁被杖毙时,我在为陛下做什么,怎么不说说我是如何借着母亲的死逃出将军府的!”
帝王的威重沉肃已经消失殆尽,心中某块一直存在的不安迅速扩大蔓延至全身。这种不安让他无法思考,让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东西。
“吴桑……”
“不要叫我吴桑,我是齐湉!”吴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厉,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被你逼着跳崖的齐湉。”
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在涌动,一股难以忍受的气息冲上喉头,皇帝不得不抓着案几缓了缓。
心中不是没有私心的。
陈述时,对当年的伤害虽然不轻描淡写,也绝不着重突出。依他对吴桑的了解,自己用忏悔心坦言认错,甚至道出宋恕都不知道的旧事,吴桑可能一时无法接受,只要自己持之以恒,不无打动他的可能。
只要有可能就会有希望。
但是那样的可能是对吴桑,而不是对齐湉。
“再给朕一个机会,朕保证,绝对不会再犯!”皇帝凄惶、急切地保证,这样的保证脱口而出,一如求生的本能。
吴桑下巴微抬,讥诮的神情浮上脸庞,道:“陛下,如果仅仅是听你的陈述,也许我会原谅你。”
皇帝看着吴桑,一动不动,仿佛是等待聆听事关生死的判决,生怕自己会错过一个字,逃过一线生机。
“可是听别人讲述一个故事,与自己亲身经历是不同的。”吴桑眼中冷芒闪烁,道:“我不会原谅你。在被你那样对待之后,我竟然还会想要来考进士,还与你共处一室,我感到羞耻。”
“朕的确做错了很多事情,让你凭白受了很多伤害,但是你该知道朕对你的情意,这段时日,你应该可以感觉到……”皇帝小声辩解,受伤的语气无法掩饰,如果仔细分辨,还可以听出夹杂着脆弱。
不要这样否认我对你的爱,不要把那些我眼中美好得如同幻境一般的日子当做羞耻……
“抵不过!”吴桑打断,泠然道:“你的爱抵不过我母亲和奉宁的死,抹不去我那些痛苦的记忆。你只说我害怕水刑,却不知道我当时恐惧到如果你杀了我,我都会感激你的地步。”
吴桑面容冷漠,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丝毫顾及皇帝的情绪,甚至带上了恶意的伤害。
这就是齐湉。一次中的,百次不容的齐湉,齐湉有多恨他,他是知道的。
皇帝心中一股绝望漫起,无孔不入地攫取住他,心头只剩冰凉一片。
吴桑说完就往房外走去,皇帝下意识地伸手去拉。
前面的人突然跳了起来,仿佛被热水烫到一般。
皇帝僵在了原地。
吴桑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角,似乎有些厌恶,转头走去。
皇帝看着离去的身影,想起吴桑避如蛇蝎的动作,心中那股恨不得把人禁锢的占有又熟悉地回来了,那属于帝王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气息抑制不住的散发开来。
皇帝快速疾走几步,把人紧紧搂在怀里。
吴桑挣扎不开,只冷着声音,道:“放开我!”
“不放!”
齐湉在皇帝的怀里费力的转身,一回头猛然给了皇帝一个巴掌。
齐湉的力气本来不大,不过这一掌带着怒气,力道也是不轻。
皇帝头一偏,似乎清醒了一些,看向齐湉的目光深情带着执拗,哀伤带着绝望,如同频临死亡的兽类,带着无限的留恋和不舍。
“齐湉,你把你当初受得苦十倍百倍的加诸在朕的身上吧,你要怎样都随你,只是你别走,别离开……”
齐湉双目一垂,手上的动作却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回似乎更加用力,皇帝的嘴角有丝丝的血迹蜿蜒下来。
“你放不放?”
皇帝不说话,只是手又圈紧
了一圈。
齐湉突然低笑几声,道:“那这回陛下是打算把我关起来,还是用链子锁起来?”
怀里的人双目泛红,带着怒,带着恨,带着某种刚毅的决断和一丝丝很难察觉的恐惧。
皇帝觉得自己心中慌得厉害,摇头辩解道:“不,朕不会把你关起来,更不会锁起来。”
齐湉抿着唇,只与皇帝戒备地对峙着。
齐湉的双眸含着冰,只投在珐琅掐丝的燕瓶上。留给皇帝的只是上挑的眼梢,那斜飞入鬓的眼梢,动情时妩媚得如同一绺嫩芽撩人心弦,冷情时却是凌厉得如同一叶柳刀,闪着寒光取人性命。
偏偏是这样的柳叶刀,也无法让自己不动心。
偏偏是这副漠视厌恶的神情,也总是让他产生无情亦动人的感觉。
怀中人奋死抗拒的气息,他不是感觉不到,只是这深寂的绝望,没有了他就无人可以救赎。
良久,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哀绝的气氛,仿佛还有细微的碎裂声。
皇帝的手松开,缓缓后退,又怕自己克制不住,把手背到了身后,摇头道:“朕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不会……”
吴桑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他看不到站在他身后的皇帝呕出一口又一口的黑血,如同一朵又一朵妖异的墨香花。
☆、第 43 章
皇帝坐在错金兽纹的大交椅上,放在椅子上的手因为过分的用力在微微颤抖。目光死死地盯在桌上蓝色呢布的文书上。
门下省侍郎是个颇有几分眼色的人,道:“陛下,这是吴大人昨夜递上的辞呈,因为宫里落了锁,所以臣今天一早就过来呈上。”
侍郎在殿下跪了一会,见皇帝还没有要他起来的意思,忍不住抬了抬眉目去看皇帝。
只见帝王目光如炬,几乎要在辞呈上烧出两个洞来了。陛下的脸色不是太好,青灰青灰的,衬得本来就沉肃的脸越发阴沉。
侍郎觉得自己肯定是昨夜为这辞呈的事情没有睡好觉,怎么眼花,觉得陛下的脸侧有些红肿,似乎有指印的痕迹。
侍郎心中一咯噔,当心自己这眼色是不是太快了,反而成了替罪羊。
“父王,太傅怎么今日还不入宫,儿臣还等着他呢。”
太傅向来守时,总比约定的时间要早上两刻钟到。眼瞅着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太傅还不来。
凌琰上课的心思都没有了,任性地把东西一摔,就跑来找皇帝。
皇帝的目光落在凌琰的身上,那眼神又冷又沉,凌琰忍不住想起来后宫那口枯井,打了个哆嗦,声音也小了下来,道:“儿臣去门口再看看……”
“不用去了。”皇帝闭上了眼睛,道:“你的太傅不要你了,他要走了。”
吴桑没有走成。
在递了辞呈之后,皇宫里悄无声息,没有开口挽留,也没有明确回复,仿佛这辞呈从未递上一般。
只有皇帝的贴身大太监奉安过来道:“小殿下不见大人,心中惦念得紧,茶饭不思。”
吴桑摇头,没有入宫。
凌琰是皇子,伺候的人一大堆,跟他在一起不过也是图一时的新鲜好玩,估计隔了时日就会把他忘记。
等到三日后,凌琰被抬着出宫见吴桑的时候,吴桑着实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圆润鲜嫩的双颊已经凹陷,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失了神水,黯淡无光,嘴唇上的皮都一条一条裂开。
凌琰看到吴桑,眼珠子转了转,恢复了几分神采,道:“太傅……”声音又干又哑,仿佛是七旬老翁一般。
“小殿下……”吴桑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很多年后,当凌琰回忆起那场绝食时,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五岁稚子,能凭着坚强的自控力,不吃不喝绝食三日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已登大宝的凌琰感慨,人在深宫,皇家血统,连五岁的孩子都能够凭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来敏锐判断,离开了太傅自己就什么都不是。
秋意渐起,乍暖还寒。秋风拂面时,已然带上冷意。
“陛下,吴大人入宫还早着,您要不先歇歇?”奉安上前,小声道。
皇帝的目光只紧紧盯着锦华门的方向,没有说话。
奉安看了看皇帝,陛下的脸仍然有些发白,眼睛染上热烈的期待,倒是衬得脸色不会太差。
帝王亲候迎宫,饶是封侯拜相的臣工都从未受到如此隆重的待遇。
只是今日从这锦华门进宫的人是否会受宠若惊,感激皇恩浩荡呢?
奉安在心底叹口气,默不作声的退了下去。
良久,天气儿亮透。
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在锦华门口一顿,低头掏出腰牌给侍卫看。
侍卫放行。
只见一个眉目清举,修长如竹的男子,缓缓走来。
来人走了几步,脚下一滞,停顿了片刻,又继续前行。
从吴桑在门口出现的一刻起,皇帝的目光就胶着在吴桑的身上。
九日未见了。
不见的时候,心头想得发疼,见着了,心跳又震得胸腔发疼。
每一下心跳都伴随着一个名字的呼唤。
吴桑,吴桑,吴桑。
此刻看着他脚步一滞,心中也跟着一沉,担心他扭头就走,偏又不敢贸然上前。
正踌躇着,想不到他却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心中顿时被一股欣喜塞得满满的,急切地迎上前去。
吴桑视而不见地从他面前走过,眼睛只直视着前方,仿佛自己擦身而过的不是尊贵无上的帝王,而只是一阵秋风而已。
“吴桑……”皇帝愣了片刻,受伤的情绪还来不及舔舐,眼看着人一刻不停地就要走远,忍不住开口去唤。
吴桑听到声音,倒是停了下来,头微微后转,道:“陛下有何吩咐?”
声音疏离至极,甚至带上了嘲讽。如今他是回头看自己一眼都不屑了。
皇帝心头涩得很,只觉得满嘴的苦味都泛上来了。
心中不是不知道自己此刻出现只会平白惹人厌,只是他忍不住,知道他今日会入宫,昨夜都无法安眠。
想见又怕见的情态几乎折磨了皇帝一晚。
这个素来处事果决,独断朝纲的人在面对吴桑的事情时却最是举棋不定。
此刻站在这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担心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惹他不快。
甚至连上去站在他面前,细细端详他眉目的勇气都没有,只担心自己看久了,他会恼。
“你用早膳了没有?”眼看着吴桑又要抬脚走了,皇帝赶紧走上前去。
吴桑的用膳习惯不太好,常常赶着时间点,一过点,事一多就不吃,特别是早膳。以往都是皇帝盯着,他才用一些。
吴桑似乎感觉到皇帝的注视,果然与皇帝预想的一样,吴桑头一偏,不给正脸看。
只皱起清秀的眉头,表情似在忍耐,道:“陛下有何事?”
口气比方才更冷,更厌烦。
皇帝赶紧把自己的目光移开,道:“你能留下来,朕……很感激。”又觑了一眼他的神色,飞快补充道:“朕替凌琰说的。”
“如陛下所说,我之所以留下是为了小殿下。”吴桑素净的眼眸染上暗沉,只停在霜色的树叶上,重复道:“只是为了小殿下。”
皇帝脸色一黯,道;“朕知道。”
“陛下若无事,臣先走了。”
皇帝默默地侧身给吴桑让道。
“凌载。”吴桑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道:“我进出宫的路左右就这一条,早晚一次,我不想下次在这条路上见到你。”
吴桑说完就走,削瘦的身影微微紧绷,是戒备的状态。
皇帝痴痴地看着身影走远,也不管那人听到听不到,喃喃道:“朕知道了。”
“太傅,这么长的政要篇,袁修学竟然要我背下!”凌琰把手中的书翻得哗哗响,气鼓鼓的抱怨道。
小孩子恢复得很快,前几日还整个人干瘪得厉害,现在却又是活泼得厉害,好动的性子比以前更甚。
袁修学是翰林院的士林,学富五斗,偏生个性固执,教导极严,在这么多老师中,也就属他最较真。
“袁修学是为了殿下好,殿下现在打好基础,长大之后,治理……”吴桑停住,道:“长大后,就可以造福百姓了。”
凌琰撇撇嘴,百姓的道理对他来说太大。
不过他很少反驳太傅的话,即使不赞成,也从来不会说。
他只是委屈地把自己整个身子都靠在吴桑的怀里,太傅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总能让人安心到……想睡觉。
凌琰换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眼睛都闭上了,好奇问:“太傅搽了什么,好香。”
吴桑失笑道:“殿下,臣是男子,使不来香。”
“是吗?”凌琰来了精神,爬起来,在吴桑的身上嗅来嗅去。
“殿下这样有失皇家仪容。”吴桑循循劝道,却不曾伸手制止。
吴桑的余光瞥到门口的身影,赶紧把凌琰推开,敛衣起身,道:“娘娘。”
门口进来的是凌琰的养母明妃。
明妃二十出头,是左丞相吴之庸之女。螓首蛾眉,双瞳剪水,灵动不失端庄,一看就是出身名门,又被保护得过于简单的女子。
明妃自幼在闺阁中不见男子,入宫后见皇帝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此刻被吴桑行礼,反而显得有些腼腆,道:“吴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吴桑此番入宫,陪着凌琰早起、温课都是在明妃的侧殿内。
本来臣工与妃子共处一殿与礼不合,但是凌琰坚持在这里,吴桑也没有办法,只是越发守礼克举。
凌琰往明妃身后的宫女那里张望,兴奋地道:“母妃带吃的了么?”
明妃笑盈盈,柔和的目光落在凌琰的身上,道:“自然是带了。”
说完,吩咐身后的宫女把食盒端上来。
明妃是真心感激吴桑,自从吴桑司学之后,凌琰读书不知用功多少。
只是吴桑每日直到酉时离宫,为了避嫌,总是不用膳就出宫。
明妃体恤,时常做些小点心给吴桑送过来。
基本上都是差宫女送来,偶尔会亲自过来,看一看凌琰的功课。
吴桑推辞了几次,明妃依旧每日备下,只道,吴大人悉心教导殿下,感激无以。
吴桑看着宫女从食盒里端出来的东西,愣了一下,道:“娘娘……”
“吴大人,这是牛乳紫米粥。”明妃笑着解释道:“陛下每日早膳都要备下的粥品,其实起初是我做的。我喜欢煮食,以前做好了,不敢亲自送给陛下,只让御膳房的太监送去。后来陛下很喜欢,命每日都要备下,御膳房才到我这里询了做法。听太监说,前些年,陛下即使自己不吃,也要在御桌上摆上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