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睡得很轻,往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刻惊醒。他睡下没多久后,便被苏既明吵醒了。
苏既明在说梦话。他说的含含糊糊,时而说“我是……”,时而又说“我不是……”,究竟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苏砚都没听明白,只依稀听得苏既明似乎说了一句我是汉人。苏砚心疼不已,想到苏既明这一年所遭受的非人虐待,恨不得能以身替之。
突然,苏既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上我一回,有朝一日我必千百倍地上回来!”
苏砚正在伤感,听得这一句,顿时吓了一跳。公子方才说的是什么来着?你……伤我一回?是了,那些该死的蛮子如此伤害公子,太可恨了!要是当年漂流到海岛上的人是自己就好了,公子就不必吃那么多苦头了……
☆、第八章
苏既明暂时没有公务在身,魏琼让他好好休息几天,他亦想该换心情,便带着苏砚到处吃喝玩乐。
岭南多异族,为了拉拢客人,酒楼茶馆请了各族的女子笙歌燕舞,苏既明每日去听听小曲喝喝小酒,日子倒是逍遥。
街上的酒馆都逛得差不多了,苏既明又带着苏砚进了巷尾越家人开的一间酒馆里喝酒,越家的漂亮姑娘给他献了一支曲儿,他心里高兴,便当场挥毫泼墨写了首赞美人的诗送给越家姑娘。越家的姑娘生性豪爽,开玩笑道:“苏大人要不就娶一位我们越家的姑娘,我家姑娘手巧,织得衣服最漂亮,唱的曲儿也动听。”
苏既明喝得半醉,也同她玩笑:“哪位姑娘?要不就娶了你得了。”
“好呀。”越家女道,“那是妾身的荣幸。不过苏大人要是娶了我,可得从我越家的规矩。”
“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黎家女扯了扯领子,露出身上的大片纹身,逗他道:“咱们越家,越是有钱有势的人,身上的纹身就越多,如苏大人这般,只怕身上没一处干净了。”
苏既明看到她的纹身,手指一晃,酒洒了半杯,脸色也白了。
岭南的异族大多都在身上刺青,长了刺的枝蔓折下来,蘸上植物的汁液往皮上一扎,青汁就留到皮下,纹身匠手艺若是好,纹身留上一辈子都不消。不同族的人纹身的意义也不同,对于越人而言,纹身是荣耀的象征,对乌蛮族人,又是不同的。
苏既明头一回醉酒上了羲武的床之后,羲武也曾想过要给他纹身。
那天苏既明趴在床上起不来,羲武拿着刺枝端着一碗青汁到了床前,将那两样东西递给他看,惜字如金地说:“纹身。”
他言简意赅的方式,在苏既明听来,像是一种命令。
苏既明自然是不愿的。对于汉人而言,只有犯法的罪人才会被人在身上刺字,羲武若真在他身上留了印记,往后被人看到了,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然而苏既明害怕羲武,羲武太强大了,以他呼风唤雨的本事,弄死苏既明就跟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松。
他紧张地抓着被子,尽量盖住自己的身体,问羲武:“为什么要纹身?”
羲武解释道:“纹了身,人死之后,灵魂才找得到归处。”
乌蛮族人人纹身,且花纹十分奇特,由直线与折线构成,从脖颈一直纹到腿脚,有些人甚至也会纹面。苏既明一直觉得他们的纹身看起来仿佛一张巨大的地图,原来是灵魂归处的意义。
苏既明道:“可我不是乌蛮人,我是……我是苗人,我死之后,灵魂也该回归我的故土。”
羲武看着他不语。
苏既明很紧张。那时候的他,虽然醉酒后和羲武有了亲密的关系,可他并不了解羲武,对这个大祭司是有些害怕的,他担心忤逆了羲武会遭到惩罚。然而纹身,他也是不愿的。
片刻后,羲武将手中的枝条和碗放下了:“你已经是乌蛮人。”
苏既明猛地皱眉。这句话让他极其不悦,恨不得张牙舞爪朝天大喊三声“老子是汉人”!然而为了保命,他不能这么做。
苏既明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坚定地低声说:“我不是乌蛮人,不是!”
羲武想了一会儿,用有些生涩的苗语说:“你是我的人。”
彼时苏既明还没有完全学会乌蛮语,两人的交流大多用苗语。羲武的这句话,让苏既明一下想起他从书上看到过的一些事。有些异族抓到战俘之后会将战俘当做军队的性|奴,尽力折辱对方,将男子当成女子来交|配是一种征服的手段。苏既明以为,对于乌蛮族人,大约也是有这种规矩的。
他猛地抬起头,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昨晚对我做的,是将我当成你的奴隶了?”
羲武愣了愣,并未反驳。这句话苏既明是用苗语问的,而在乌蛮语里,没有奴隶这个词,所以羲武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你是苗人,但你也是乌蛮人,因为我们已经接纳你。不过一来他生性寡言少语,二则太过复杂的苗语他说不清楚,所以选择了最简单的表达方式。
然而他的不做声,在苏既明看来,就是默认。
苏既明原本还忍着不敢发火,毕竟人在屋檐下,可是他得知自己竟然被人当成奴隶折辱,实在是士可杀不可辱,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抓起床头装着青汁的碗,狠狠掼到地上!
青色的汁水溅了一地。他又抢过那根刺枝,手上立刻被扎了好几个伤口,鲜血流出来,他却不管不顾,将那枝上的刺用力折断,甩了出去。
“我们苗人性情最刚烈,你若是将我当做奴隶,不如直接杀了我!”苏既明红着眼大声吼道。
羲武愣住了。他艰难地想了一会儿,如果“奴隶”在苗语里指的是男子间的爱侣,那么天涯的意思是,苗人不接受男人和男人的龙阳之好吗?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片刻后,羲武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只留下苏既明一个人,他的情绪还很激动,趴在床上愤怒地撕扯着被单。虎落平阳被犬欺!该死的,他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什么大祭司,原来也是这般下三滥的男人!
然而没过多久,羲武又回来了,手上端着一个新碗,碗里有一些捣碎的青草。
苏既明立刻紧张起来:“你想干什么?”
羲武说:“你的手伤了。”苏既明抢那支刺的时候,手上扎了好几个眼,还在汨汨冒血。
苏既明警惕地将手藏在被子里,不肯递给羲武,生怕羲武在拿草药里添了什么料,一旦敷了他皮肤上就会染上青纹褪不去。
两人僵持片刻,羲武皱着眉头,问道:“不疼?”
苏既明藏得很厉害了。
羲武说:“被子脏了。”
苏既明低头看看染血的被子:“……”
羲武又说:“被子是我洗的。”
苏既明出身名门,打下身边就有十几个仆从伺候着。他自诩是要做大事的人,虽能帮乌蛮人设计水车和齿轮,逼急了也能做做饭,但洗衣叠被一类的事是做不来的。而乌蛮族民风松散,人人各司其职,即便是大祭司,衣服被子也是要自己洗晒的。接手了苏既明这个“奴隶”之后,苏既明的衣服裤子也都是他亲手洗的。
苏既明:“………………”
日|你先人啊!弄了半天在心疼被子!畜生啊!禽兽啊!
苏既明怒气冲冲地把被子往边上一丢,将自己的伤口放进嘴里吮|吸,但很快就痛得龇牙咧嘴——他的伤口扎得太深了。
羲武摇摇头,凑上前来,不管苏既明反抗,硬是将他的手抓过来,为他敷上草药。那草药功效十分厉害,只片刻,苏既明的伤口就不那么疼了。
羲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不要伤害自己。”
苏既明看看自己的伤口,确认没有染上什么奇怪的颜色,便知自己误会了,羲武确实是给自己治伤来了。
“纹身的事,以后再说。”
苏既明立刻又摆出抗拒的姿态:“以后也不!”
羲武垂着眼自己检查苏既明的伤口:“灵魂若无归处,四处飘荡,我怕我找不到你。”
苏既明愣住。
片刻后,羲武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他的双眼,接着说:“我会对你好,做我的奴隶吧。”
苏既明:“………………”
那天上午乌蛮族大祭司是被人用被子砸出房间的,他站在房间门口仰头看了会儿天空,轻轻叹了口气,转头洗被子去了。
从那以后,羲武没有再提过要帮苏既明刺青的事。然而苏既明对他始终抱着忌惮的情绪。
其实苏既明并不讨厌羲武,他惯来喜欢好看的东西,羲武相貌生得丰神俊秀,除了天生禁忌感让人不敢太过靠近,却并不招人讨厌,族中牙牙学语的孩子见了他也是敬畏且爱着的。苏既明第一次见到羲武时误将他当做是地府神使,这份敬畏之心始终存在。他在乌蛮族的这段时日里,羲武一直对他很好,他内心察觉得出羲武并无贬低他的意思,可是特殊的身份和强大的自尊心又让他觉得自己是受了侮辱的。
同时,他坚定着必须要活下去、不甘死在荒岛异族领地的信念,因此他不得不隐忍,有些事情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抗拒,为了自尊心,他也将顺从归结于自己的忍让,这般复杂的心境,让他以为他大概是恨着羲武的。
踏上离开儋州船只的那一刻,他又觉得,好像一点也不恨。
苏既明灌下一口酒,傻笑起来,“你会帮奴隶洗衣服吗?”
越女莫名其妙:“苏大人在说什么?”
苏既明摆摆手:“我醉了。苏砚,打道回府!”
苏砚扶着脚步虚浮的苏既明出了酒馆,正要扶他上车,苏既明突然扭头严肃地看着苏砚。
“公子?你怎么了?”
苏既明愤愤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胸口:“蔫坏!”
“啊?”
“一定是你给我下了迷药!”
“啊???”
苏既明吃吃笑道:“我怎么会自甘堕落?一定是下了药……”
苏砚费力地将苏既明扶上马车,苏既明已经醉得人事不省,靠在垫子上,莫名地叹了口气,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第九章
过了几日,张希汶去魏琼那里复命。
魏琼站在院子里拨弄着花叶,道:“我听闻最近最近苏清哲一直出入声色犬马之地,日子过得很逍遥啊?”
张希汶道:“的确如此,他常常喝得烂醉才回来。”
魏琼摸着下巴道:“喝得烂醉?那就是借酒浇愁啊!看来他在儋州真是吃了不少苦。”
张希汶低着头。
魏琼问道:“你说,那些蛮子……我是说乌蛮族人,会怎么对他?听帮他洗澡的人说他身上可没什么伤啊,不像是遭人虐待的样子。”
张希汶道:“属下又不在儋州,如何能知晓呢?不过……乌蛮族人与世无争,只因先前的事,对汉人有了成见,对其他族人还是很和善的,既然苏大人谎称他是苗族人骗过了族民们,属下以为,苏大人在儋州应当没吃太多苦才是。”
魏琼纳闷道:“没有吃苦,他做什么整天喝酒?我了解他,他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喜欢喝酒。”
张希汶犹豫片刻,道:“苏大人平日性情如何?是否念旧?”
“念旧?”魏琼道,“还是挺念旧的,你没瞧见他回了惠州,刚定下来第一件事便是为他那几名在海上遇难的家仆去庙里捐香火立牌位么。他爹老年得子,对他宠溺太过,致使他有时脾气骄纵了些,要不然也不会流落到这鬼地方来。不过,他虽脾气差了点,心性却是好的。”
张希汶道:“既然苏大人是这样的人,属下大约知道他为什么借酒浇愁了乌蛮族人心性纯朴,与世无争,既然苏大人对他们没有恶意,他们也不会加害苏大人。苏大人在乌蛮族内待了一年有余,只怕与族人们有了感情,因此离开后心生不舍。”
魏琼愣了一会儿,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有道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理顺了,先前只想着清哲他心气高,必然瞧不上异族人,却没想过这一层。啧,一年多,可真不短啊!他又是个别扭的性子,心里弯弯绕绕的能把他自己缠死,难怪要借酒浇愁了!”
魏琼用指甲轻轻一掐,便将艳丽的花骨朵给摘下来了。他捏着花梗转了转,勾起嘴角笑了:“若真如此,倒是可以好生利用呀……”
此时此刻,被人认为花天酒地逍遥自在的苏既明,正无力地躺在床上哼哼。
他生病了。
岭南天气湿热,夏季又多瘴气,不像海南岛上那般海风清爽,瘴气积着散不出去,都被吸进了人肚子里。苏既明哪受得了这个,前两天以为只是一般的头疼脑热没放在心上,今天就起不来床了。
他这一病病得可不轻,脑袋烧得跟个炭盆子似的,想要喝口水都没端碗的力气,必须得一个人扶着他坐起来,另一个人将茶碗送到他嘴边喂他喝,他才能勉强喝进去一些。
苏砚给他煎好了药,喂到他嘴边,苏既明一闻到药的腥苦味儿,连忙推开众人扒着床沿吐起来。他肚子里本来也没啥存货,只吐了些酸水出来。
仆从们连忙帮他擦洗干净了,又给他换了床新被子。苏既明一会儿叫冷一会儿叫热,苏砚索性钻进被子里抱着他,把自己的体温传给他。
没多久,苏砚发现苏既明脸上湿湿的,他惊讶道:“公子你哭了?”
苏既明不是自己想哭,他实在病得太难受了,眼泪不自觉就下来了。这时候他真有点想念羲武。他在儋州的时候也病过一次,是他跟羲武有了头一回之后没多久,他就生病了。羲武给他弄来草药,他不愿喝,羲武就抱着他睡觉。被羲武抱着的时候,苏既明能感觉到他身上有力量传给自己,那股力量竟能驱散病痛。一觉醒来之后,病已经去了大半。不过这个以人治病的代价也是很惨重的,男人早上正是最把持不住的时候,他大病初愈,压根没什么反抗的力气,莫名其妙又被羲武给上了。羲武也是有能耐,居然把他弄得极其舒服,做完之后满身大汗,人也舒爽了。有了第一回又有了第二回,后来的第三回也顺理成章了……
苏既明心疼极了:“公子别哭了。”
“我要……我要……”苏既明无力地喃喃。
苏砚忙把耳朵凑上去:“你要什么?”
“我要……回京城。”
苏砚愣住。他只觉心都揪起来了。
“我想祖母……我……讨厌这个鬼地方……我想回京城……”苏既明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我去求魏大人!让他送咱们回去!”苏砚说着就要跳下床去找魏琼。
苏既明吃力地拉住他,苦笑摇了摇头:“算了……若是我想……就能依着我……我又怎会落到今天……”
苏砚傻傻地定在原地,不片刻亦难受地流下两行清泪。
苏砚给苏既明请了大夫,然而汉人大夫瞧了他的毛病后竟然有些为难:“苏大人这病,我曾见过类似的,他这病的病因恐怕是这些时日饮食喝酒无度伤了脾胃,再加上水土不服瘴气中毒导致的。这样的病不好治。”
苏砚急坏了:“怎么不好治?病因你都看出来了,赶紧开药啊!”岭南瘴气弥漫,儋州却没有。初来此地之人难以适应,当初苏砚也曾吃过瘴气的苦头,只是治起来也不难,他不晓得为何到了苏既明身上却不好治。
大夫道:“解瘴气之毒并不难,然而我们汉医开的解瘴毒的药对脾胃不利,若是常人服了也没什么,只是苏大人现在已经脾胃不调,再用药的话,怕是反而加重病情。从前是有过这样的例子的。”
苏砚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家公子还治不了了么?”
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