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默默叹了口气,宋爵道:“大师进来祁安城未阻拦?”
何苦道:“当年贫僧与孟桥分开时留下书信,约定他日斩断情根后会来与他聚首。祁堡主知道这段往事,曾飞书少林,邀贫僧下山以慰孟桥,并云无论何时贫僧想来此地,大门均会敞开无阻……”
宋爵问道:“大师可知我同伴所踪?”
何苦摇头不语,眼神中露出怜悯之色。宋爵猛地一挣,左手拇指下方鲜血淋漓,渗着血丝的白骨露了出来。
他恍然未觉,何苦忙站起身抓住他手腕,“施主莫急,贫僧并不知晓施主同伴下落,只适才听祁堡主提过几句,做不得数。也许他们逃得升天,正寻机前来搭救。”
宋爵目光阴冷,眼睛黑得看不清瞳仁,握着龙眼玉的右手指甲陷进肉里。
何苦口中连着念道:“阿弥陀佛……”
转眼间宋爵已平静下来,低声道:“大师,大师请帮我一个忙……”
何苦道:“施主尽可吩咐。”
半个时辰后,何苦走了,祁安城进门来给他上药。
宋爵闭着眼睛道:“让我看一眼尸首。”
祁安城不说话。
宋爵漠然道:“你什么都不想知道?”
祁安城顿了一下,低声道:“不想。”
宋爵道:“他说了很多事,你不想听?”
祁安城粗重地喘了几声,“孟,孟桥,你不要胡说……”
宋爵道:“他不讨厌沙曼。”
祁安城突然爆喝一声:“住口——”
宋爵迎着他的视线道:“祁安城,你害怕。”
祁安城不做声。
宋爵重复道:“孟桥死了……”
祁安城厉声喝道:“胡说八道!”他胸膛不断地起伏,眼睛狠狠瞪着宋爵,身子竟然微微在发抖。
宋爵道:“你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祁安城一把抽出腰间长剑,“住口,否则我让你血溅三尺!”
宋爵道:“你让我看尸首,我便是孟桥。”
祁安城瞪了他半响,狼狈道:“好,我让你看……”
36、战原堡三 。。。
第二天,祁安城来问宋爵,想什么时候看那几具尸骸。
宋爵问:“在哪看?”
祁安城道:“就在这里吧。”
宋爵不置可否,握着龙眼玉出神。
午时过后,殷四领进来几个人,每两人抬一捆白布包裹的尸首,挨着放在地上。
宋爵道:“抬过来给我看。”
下人把几具尸骸搬到床前,打开白布,一股焦臭味儿立刻散开。烧得像木炭一样的尸体,僵硬凝结,手臂缩成抗拒的样子,手指都看不出来。
周老朽还稍稍能看出轮廓,其余几人只剩一片焦黑。
左边那人烧得最厉害,手里死死握着一把剑。人已经完全变形,长剑还依然闪着血光,像他刚刚拔出来一样。那是尹轻隋从不离身的青瓬剑。
宋爵哇的一声吐了口鲜血,祁安城忙握住他穴道输内力给他。
宋爵把他推开,还是目不转睛地看,过了好半天,他才低声道:“行了,抬走吧。”
祁安城坐到床边,柔声道:“身子可受的住?要不要睡会儿?”
宋爵道:“不用。”他顿了一下,“把他们烧了吧,骨灰拿给我。”
祁安城道:“这好办,你休息吧。”
宋爵摇头,“我等着。”想了想又说:“让何苦大师来为他们超度。”
祁安城一一点头,
尸体带走了,宋爵坐在床上一字不发,祁安城也不说话。
硬是等到天色黑了,殷四才又进来,带了四个坛子,和青瓬剑一起放在桌上。
何苦大师跟在后面,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宋爵道:“有劳大师。”
何苦和尚摇了摇头,走过来看了看宋爵手腕上的伤,转头跟祁安城道:“孟桥身体虚弱,手腕伤势很重,施主何不解开锁链,他伤不了你。”
祁安城道:“大师莫怪,他腕上铁锁的钥匙我已经扔了。”
何苦和尚低声道:“何苦何苦……”
宋爵指了指殷四,“你过来。”
殷四低头走到宋爵床边。宋爵道:“把剑拿给我。”
殷四转头想向祁安城请示,突然觉得眼前一灰,人扑通一声摔倒,正摔在床脚下。
不等他开口,一团破布塞进来,一直堵到舌根,呼吸都觉困难。
何苦把他翻过来,殷四看到了房梁,他眼珠乱转,使劲往床上看。
宋爵已经走下床,何苦轻声道:“阿弥陀佛,让贫僧看看施主的手。”
宋爵点头,双手抬起来,形状非常古怪。拇指无力地垂着,手指不是并在一起,反像几根筷子被握住的样子,手腕处伤痕连成一片。
殷四倒吸了一口气,他必是掰断了掌骨才脱掉锁链。十指连心,这样的疼痛那人竟然一声未出,脸色一如平常。
何苦拿了两块令牌大小的木片,把宋爵手掌固定,用布缠牢,脱臼的拇指也复了位。
宋爵淡淡地看着,面无表情。
手伤包好,他向何苦道谢。虽然何苦大师从没有配过药,但他昨日听宋爵讲解时非常专注,药效果然十分强劲。
宋爵没理会殷四,他把青瓬剑握到手里,走到祁安城身前,拿开他口里的麻布。
祁安城道:“孟桥,你这是做甚?”
宋爵道:“你知道的,孟桥已经死了。”
殷四手指一抖,拼了老命看过去,几乎口眼歪斜。
祁安城道:“他没死,你就是孟桥。”
宋爵道:“他死了,你亲手杀的,你早明白。”
祁安城一个字说不出来,费力地喘气。
宋爵在他身上翻了两下:“画呢?”
祁安城道:“那是我的,他画的是我!”
宋爵漠然道:“他是让我能认出你,好给他报仇。”
祁安城道:“不是,不是——”
宋爵道:“这张脸,他亲手割下来,没有一处破损。”
祁安城喃喃道:“不会,他还活着……”
宋爵道:“画你留着吧。”
他把麻布塞回祁安城嘴里,手腕一转,双手交叉握住青瓬剑,“孟桥说,下辈子他不要遇见你。”
话音刚落,长剑贯穿祁安城气海穴,从他背后穿出,活活把祁安城钉牢在地上。
祁安城喉咙里发出痛极的呻吟,眼眶欲裂,手脚不断抽搐,身下慢慢渗出血迹。
宋爵双手刚刚折断,这一剑已是极致,回手想拔出来都使不上力气。
何苦帮他把剑抽出,看也不看祁安城一眼,低声道:“善哉善哉,孟桥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宋爵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大师。”
他扯下床幕把几坛骨灰包好背到背上,青瓬剑别在腰间,跟何苦大师示意后,人从窗口跃出上了屋顶。
何苦在房里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没听到外面有一丝异样,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出房门。
下人见到何苦,非常恭敬地带他出去,一句废话没有。
何苦大摇大摆离开战原堡,转身飞快往城外走去。
这次助宋爵行凶,破戒他并不在乎,但是战原堡的追杀他不得不防。
宋爵一人初遭巨创,带着伤身体又虚弱无力,何苦放心不下。他要宋爵在城外等他,宋爵没答应。
何苦和尚在城外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宋爵留下的痕迹,他凭直觉向北走,一口气追了一天一夜,总算得到点消息。
路边茶楼的小二看见一个背了包袱的青年人,面目俊秀神色麻木,跟他打听九华山的位置。
何苦随便吃了些东西,立刻赶往九华山,路上风餐露宿混不在意。
终于赶到九华山脚下,何苦却有些茫然,崇山峻岭蜿蜒不知几十里,无从得知宋爵身在何处
在山脚徘徊了一阵,何苦尚未拿定注意,远处几骑马飞奔而来。
何苦定睛看去,其中一人圆脸幼颜,神色焦急。他发现孟桥身死的那天晚上,这人与宋爵一起伏在祁安城的屋顶上。
来人正是元宝与尹轻隋等人,他们得知宋爵逃离战原堡,便马不停蹄赶回九华山。
看见何苦和尚,元宝大喜,隔着十数丈便从马背上跃起,直奔何苦扑来,“他人呢?跟你在一起吗?”
何苦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元宝连着问他,“他在哪?你怎么不看好他!”
尹轻隋已赶到近前,跳下马奔过来道:“大师,孟桥人在何处?”
何苦看了看他:“原来施主尚在人间?”
尹轻隋脸色变了几下,忍着惊慌问道:“大师,求大师告诉我,孟桥在哪儿?”
元宝急道:“什么人间,你在说什么?”
辛良玉等人站在旁边,脸上显出担忧之色。
何苦道:“阿弥陀佛。”把这几日寻人经过告诉他们,尹轻隋越听越是害怕,骑上马冲进树林。
他们一路飞奔进了山谷,没有宋爵的影子。总坛的人早得了消息在山中找寻宋爵,也不见行踪。
宋爵只进来总坛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山谷所在,他们束手无策,担心得不得了。
元宝跟在何苦身后,问他宋爵在战原堡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他自己捏碎了掌骨,元宝眼泪簌簌落下,他又慌又怕,跟尹轻隋说话时更加驴唇不对马嘴。
尹轻隋完全没了往日的精神气,声音萎靡,“元宝,他不见了。”
元宝道:“找啊,他不在战原堡了,快点找。”
尹轻隋道:“他在哪,找不到入口怎么办?”
元宝道:“他受伤了,吃饭怎么办?”
尹轻隋低声道:“他进山几天了,元宝,你知不知道他会在哪里?”
元宝道:“他以为我死了,肯定要难过死了。”
尹轻隋像没听见似的,喃喃地说:“他会在哪儿,他伤的重不重,他在哪儿……”
好几天过去还是不见人影,尹轻隋觉得自己离发疯不远了。
他每晚在那间院子里等他,海棠树就在身边,人一直不回来。
他已经知道他不叫孟桥,却没有机会当面叫一声那人的名字。
山脚下传来消息,有山民见到一个背大包袱的人经过。
宋爵已经离开九华山,不知又去了哪里。
他们立刻启程,沿着宋爵走的方向找寻,圆觉教上下都调动起来还是少有线索。
元宝回云海山寻人,尹轻隋赶往西蜀,他想着宋爵可能会上峨眉山,日夜赶路进入蜀域,还是没有消息。
宋爵知道战原堡可能会追杀他,是以完全不走大路,专挑羊肠小道,不住客栈不进饭馆。他没有目的地,心智混乱到处游荡,偏又轻功绝顶,行踪飘渺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所有人都觉得心急如焚。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宋爵到底想去哪里。
37、战原堡四 。。。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白乙庄有人在黄河边看到了宋爵。当时他正在往河中散骨灰,几坛子都洒光后心神恍惚,放任双脚乱走。
下人立刻跟上去,一边通知分舵,尹轻隋得了消息,飞速赶过来。他们恰好离得不远,第二天清晨便到了黄河边。
人又跟丢了,但是至少知道他离得近了,有希望找到。
他们顺着宋爵留下的痕迹往西北走。
这次他总算留下了足迹,只是散乱无力,尹轻隋看了心疼得快碎掉。
黄河以北终南以东,是壁立千仞,自古只有一条路的华山。宋爵一路踏着凌乱的脚步,上了西岳。
他们风尘仆仆赶到华山,顾不得疲惫,把马拴在山下准备上山。
一转身的功夫,尹轻隋愣住了。
山脚下躺着一块巨石,石上大红篆字刻着华山两个字,前面还有一个着力极浅的新痕——九。
刻痕虚不着力,反复刻了十几次才留下一点印子。
尹轻隋反复地摸着那个九字,眼泪险些落下来。
宋爵以为他已经死了,还是想要找他。漫无目的地找了这么久,居然到华山来了。
他希望自己在这里吗……
没有找到总坛,他是不是很生气……
竟然这么孩子气,硬是在华山前填了个九字,他以为这样就能找到他了吗……
尹轻隋满脑子都是那个人伤心的样子,发足往山里狂奔。
爬了一个时辰,他们进了朝阳峰,那是华山里最高的山头。辛良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不想休息,只好硬着头皮往山顶冲,山路多崎岖陡峭都不顾,只用了一半时间便攀上山巅。
在山顶稍下面一些的平台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衣,头发草草扎在身后。腰间别了一柄长剑,神色木然,眼睛看着地面,一动也不动。
他身后便是悬崖峭壁,众人看到他倒吸了一口气,站在几步外不敢妄动,只有尹轻隋踉踉跄跄地朝他走过去。
尹轻隋声音中带着痛意,“……宋爵,我找到你了……”
宋爵站在那儿,慢慢转过头来看他,表情茫然无神。
尹轻隋走到他身前,伸手去摸宋爵的脸。宋爵没有动,他疑惑地看着尹轻隋,直愣愣没有反应。
慢慢的,他的眼神一点点清晰,神智开始逐渐回笼。
尹轻隋还活着,他活生生站在眼前……这一个月来难熬的痛苦、混乱、迷茫、绝望渐渐散去,宋爵声音嘶哑地开口:“你活着。”
尹轻隋柔声道:“我活着,我们都活着。”
宋爵道:“你想让我以为你死了。”即使看到活着的尹轻隋,他声音里依然带着疼痛。
尹轻隋说不出话。
宋爵伸手从怀里掏出龙眼玉,“你扔掉了。”
尹轻隋抖了一下,悔恨道:“是我的错,我做错了……”
他哆哆嗦嗦伸出手,掌心里是那只长命锁,“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我昏了头……”
宋爵突然问:“陈之慕在圆觉教?”
尹轻隋道:“是,他已经死了。”
宋爵道:“你知道我在找他,你骗我——”
尹轻隋道:“我错了,你原谅我,我永远不会再骗你,这一个月我快疯了……”
宋爵看了他一会儿,沉声道:“从头说。你讲实话。”
尹轻隋握着他的手,“好,我都讲给你,一个字不骗你。”
——两年前孟桥发现了地牢中的陈之慕,察觉祁安城的欺骗,离开战原堡,引发之后一连串的事情,包括宋爵与尹轻隋的相遇。
孟桥之所以能够阴差阳错摸到地牢里,正是圆觉教在战原堡中的内应暗中导引所至,那个内应便是殷四。
孟桥偷得令牌带陈之慕出逃,被祁安城阻拦,孟桥重伤后与祁安城决裂,回到云海山时仅存一息。而陈之慕在混乱中被圆觉教的人带走,秘密送到总坛,只有尹轻隋与梁庸知道他的存在。
虽然他们没有像战原堡那样为难陈之慕,但陈之慕四肢尽碎只能在床上躺着等死,他毫无求生之意,不久便过世了。
出道时踌躇满志鲜衣怒马,死时饱受折磨无声无息。
尹轻隋以为,春蝉的下落,也要随着陈之慕一起埋在地下了。
半年后盛若虚无意中结识了宋爵二人,回来告诉尹轻隋。
尹轻隋突发奇想,有没有可能,陈之慕把春蝉送给孟桥了?
他在陈之慕口中听到过孟桥的名字。陈之慕深爱孟桥,对他的伤势念念不忘,他死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孟桥。
陈之慕对孟桥的感情,尹轻隋不能理解。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在尹轻隋看来简直莫名其妙,为了不爱自己的人送命就更是愚蠢至极毫无道理。
可就像是报应一样,他也爱上了“孟桥”。
最初接近“孟桥”,一方面是抱着试探的态度,想知道春蝉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