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云海山一 。。。
天气阴沉得很,乌云压在头顶,人也觉得透不过气来。
灵堂设在碧琬楼中,红木棺椁,火烛垂泪,大片的白帐挂在大堂里,风吹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哭灵的人披着白麻孝服,跪在地上不断发出撕肝裂肺的哭号。
罗玉鬓发蓬乱,眼神呆滞,手里紧紧抓着宋爵的小手。身旁是络绎不绝前来吊祭的宾客,只是罗玉心里,这世上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宋爵一直不出声,面色平淡地看着火盆中的火光,时而瞧瞧案子上的素果白烛。罗玉从早晨哭到夜深,他便乖乖跪在母亲身边,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月亮升起来,罗玉已经哭得晕过去,仆从把她抬回内室放在床上。宋爵摸摸母亲的额头,立刻有人过来领他回房。
洗漱好之后让下人出去,他在床上静静躺了一会儿,确保别人相信他已经睡着才悄悄爬起来。他不知道去哪拿自己的衣裳,只把白天的麻布孝服穿上,爬到自己床底下,稍稍用力便推开了墙上的隔板。
宋爵顺着偏门悄悄溜出云海山庄往山后走。宋山峦死了,整个云海山庄乱成一团,没谁有精力注意他一个小孩子半夜不在房里。
他刚满九岁,脚程却不慢,很快来到半山腰,一棵两百来年的香樟树下。不管身上穿着的白麻丧服一屁股坐到地上,靠着树干看天上的月亮。
下人们窃窃私语他都听在耳里,无非是说他呆痴麻木,不知喜悲,性情孤僻之类。母亲和叔叔之间不清不楚,他心情实在不好,便到这里等他的小伙伴。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月亮已经被香樟树的枝叶完全遮住,不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宋爵脸上露出一丝称得上愉悦的表情。
果然,一个小人从阴影里走过来。
“元宝。”
那个小人走近,听见宋爵叫他,轻轻笑了一下,几步跳到宋爵身前,话也不讲,直接趴在他膝盖上。
宋爵无意识中又叫了一声,“元宝。”手摸到元宝的头上,慢慢抓他柔顺的黑发。
元宝在他膝盖上蹭着,口中“嗯嗯”了两声。宋爵的脸色一点点恢复了平静。
元宝伸手摸了摸宋爵的脸,呵呵笑,宋爵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给他。元宝立刻拿到手里,对着微弱的月光开心地看。
宋爵呼了一口气,心里开始盘算以后怎么办。他心里波澜起伏,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只从眼神里能看出他心乱如麻。元宝察觉他心情糟糕,可他不会安慰,只好不时用头撞撞宋爵的胸口,把一头乱发送给他随便摸。
宋爵拍拍元宝的脑袋,示意他不要担心。他不知道元宝几岁,看着身形应该比自己要小。但他是狼群养大,个子高矮也做不得数。元宝自己就更不晓得了。
宋爵是希望自己比他大一些,他喜欢元宝像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后,在他怀里撒娇。
他们俩认识的过程颇有缘分。
一年前,宋山峦的身体开始显露颓迹,宋爵心里担忧害怕,便跑到后山排解,正好救了被猎人陷阱困住的元宝。元宝兽性极强,却直觉地对救命恩人有好感。每次宋爵进山,只要被他闻到味道,肯定会跑来找他。
慢慢的,两个小孩儿越来越熟。宋爵不爱说话,元宝也不怎么会说话,大概是臭味相投,他俩一天比一天要好起来。
宋爵发现他喜欢闪光的东西后,经常带些玉珠镜子之类的小玩意过来,元宝被那些闪闪发光的宝藏收买,粘宋爵粘的更紧。
宋爵把所有能想到的小物件都搬了来给这小孩,到头来却是金子银子最讨他欢心,宋爵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元宝。
宋爵小小年纪,面容终年不动声色,阴气极重,为云海山庄上下所不喜。他平日里漫不在乎,可这一年多来,母亲的心思都在病弱的父亲身上,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难免对旁人的排挤厌恶感到不快。
元宝渐渐加深的依赖,正好迎合了宋爵对感情的需要。他们两个半大不小的陌生孩子,相互之间反倒比兄弟还要亲厚信任。元宝身上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只要他挨在宋爵身边,宋爵心里的烦闷就会消散。
宋山峦死了,他永远没了父亲,这种痛苦,即使是宋爵也感到难以承受。他只是感情比其他人少一些,淡一些,并不是没有感情。
他让元宝再往上面靠一点,元宝懵懵懂懂,只觉得这样的宋爵令自己跟着难过,干脆跳起来直接扑住宋爵。
宋爵顿了一下,笨拙地接住元宝,两个小人紧紧抱在一起。
长大之后他们才懂,原来这就是相依为命。
快天亮的时候,宋爵下了山。元宝不放心,还让狼群跟了他一会儿。
按着原路摸回房里,他把孝服脱下来放好,僵硬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装睡。到了时辰,自有下人来叫他起床。
白天里被灵堂的哭声弄得他头疼欲裂,罗玉的身体很糟,又一次哭倒在灵前。他二叔宋山岑直接走进来把罗玉抱去内室。宋山峦已经死了,罗玉的性子柔弱至极,恐怕要不了两天就会被弄到宋家老二床上,云海山庄上下皆知,宋爵也不例外。
此刻,他就躲在墙壁夹层里面,偷听偏房几个仆从在碎嘴。无非是二庄主从小不如兄长,多年来苦心经营,终于把庄主之位和庄主夫人夺到手……老生常谈。
宋爵听了一会儿,悄悄离开,爬进母亲的卧房。房中只有罗玉一个人,眼角还带着泪痕,一只手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好像快要被重压击垮。
宋爵走上前,跪在母亲床榻边。他拙于表达,不善言谈,但这是他的亲生母亲,母子之情不需要证明。宋爵紧握着罗玉的头发,漆黑的柔顺的长发,散在他手心里,他感到自己似乎握住了罗玉的生命。
罗玉慢慢醒过来,宝贝儿子睁着乌冬冬的眼睛望着她,小脸上写着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担忧和难过。
她摸了摸宋爵的小脑袋,轻声道:“上来,跟娘一起睡。”
宋爵立刻爬到床上,紧紧抱住罗玉。
罗玉亲了口宋爵的小脸,温柔的问他:“你想爹爹吗?”
宋爵轻轻的“嗯”了一声。
罗玉叹了口气,“我也想你爹爹。他在底下等我,肯定很气愤,我做什么事情都这么慢。”
宋爵的手臂猛然收紧。罗玉又亲了他一下道:“放心,娘更舍不得你。等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娘再去找你爹。大不了下辈子还被他骂好了。”
宋爵把脸埋进罗玉衣服里,眼睛忍不住湿润。罗玉笑着抱住宋爵,“男子汉大丈夫,掉金豆了啊?”
宋爵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哑着嗓子说:“娘,你别死。”
罗玉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嗯,娘陪着你,娘还想多陪你几年。”
宋爵轻轻给她擦眼泪,“娘,咱们走吧。”
罗玉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取笑道:“走?去哪里?小爵想带娘出去行走江湖吗?”
宋爵没说话,静静看着罗玉。罗玉想了想,惨笑了一声道:“知道你个小鬼头机灵,”她顿了一会儿,费力地说:“娘不能走,娘得知道,你爹爹到底怎么死的。”
宋爵趴到罗玉肩上,闷声道:“是二叔。”
罗玉摸着他的小身体,出神道:“我知道是他,你爹爹才走了几天他就忍不住了。可他是怎么做的,用的是什么毒,咱们怎么从来没发现……能查的出来最好,查不出来,也要杀了宋山岑才能走。”
罗玉拿过宋爵的小手在嘴边吹了几下,“看,都是灰,以后趴狗洞要小心。”
宋爵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嗯。”
罗玉又道,“杀了宋山岑,娘也跟着你钻狗洞跑掉。”
宋爵点头,开心道:“好。”
想要报仇不容易,他们母子俩人单力薄,宋山峦在世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亲生弟弟会这样对自己,对宋山岑毫无防备,除了那条密道之外,没给他们母子留下什么后招。
他一生光明磊落,为人忠厚,对妻子钟情不二,朋友却只有三两只。惨死后除了妻儿,再无他人挂怀。
罗玉是大家闺秀,自小娇生惯养,嫁给宋山峦这些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丈夫死后被他人看低自是平常。可她毕竟是宋山峦的妻子,并非普通羸弱女流。
她心性坚韧,发觉丈夫死因可疑,隐忍不发等待时机。也多亏她多年病弱美人的样子深入人心,宋爵自小便如此面无表情,阴森鬼气,是以宋山岑还未发觉他们母子俩暗中做的手脚。可是罗玉体弱,宋爵年幼,想要杀掉一个正值壮年的宋山岑,谈何容易。
2、云海山二 。。。
母子俩继续装模作样,罗玉体弱多病,宋爵阴气缠身。
宋山峦下葬后,整个云海山庄也似蒙上了一层死气。下人被遣散了许多,又有许多宋爵从未见过的新面孔出入。
云海山庄在江湖上并无盛名,但贵在源远流长,足有几百年历史,未曾鼎盛,倒也经久不衰。
到宋山峦这一代只有兄弟二人,宋山峦仅得宋爵一个孩子,他死后,宋山岑便接掌庄主位,庄里虽依然尊称宋爵为少庄主,但对他毫无敬意,明里暗里的轻视挤兑。
宋爵尽量忽略,他心里的苦闷痛楚、压抑烦躁都不愿跟罗玉讲,性子越发阴森起来。
隔三岔五宋爵便进后山找元宝排解抑郁,他房里能闪一点点光的小玩意都给了元宝,最后剩下一个紫金色的飞天嫦娥,是去年宋山峦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宋爵仔细摩挲了会儿飘然欲飞的嫦娥,想起父亲高大俊朗的模样,还是把她揣进怀里。
他和罗玉逃跑时估计没心思带这么精致的东西,不如拿去讨元宝开心。杀了宋山岑之后他若能活着逃走,还可以把嫦娥取回来。
进山后等了没一会儿元宝便跑来,身后跟着几双绿油油的眼睛。宋爵跟他相处了这么久,看见时依然免不了颈后发凉。
宋爵拿出嫦娥给他,元宝跳起来,圆脸上满是快乐,宋爵立刻觉得心里舒泰平和。
两个孩子趴在一起看月亮,都不太爱说话,四周静悄悄的。元宝心思少,玩了会儿美丽的嫦娥,很快抱着宋爵的大腿睡着了。
月亮偏过了头顶,又消失在山巅背后,过了不知道多久,日头升起来。
宋爵不愿意回去那个陌生压抑到窒息的云海山庄,竟然抱着元宝生生坐了一夜。
脚步声轻轻响起,一个人影慢慢走到他身前,宋爵抬起头,看见一张温柔的面孔。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大概十六七岁年纪,头发简单束起在耳后,额头饱满,双瞳剪水,丰姿卓约,当得起美如潘安四字。眼波流转间,令宋爵有些愣忡。
见宋爵看呆了眼睛,青年嘴角轻轻弯起,低□子柔声道:“他睡着了?”
宋爵点点头,看了眼那人腰间的短刀,松开手让他把元宝抱走。元宝在他怀里动了一下,马上又睡过去。青年疼爱的看了看元宝,轻声问道:“你是宋爵?”
宋爵点头,“你是孟桥?”
孟桥笑眯了眼睛,脸上好像同时弯起三枚月牙,“嗯,我是‘元宝’他爹!”
宋爵摇摇头,不舍地看了几眼元宝,孟桥又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宋爵犹豫了一下,他想去看罗玉,又想到家里望之却步的惨白,心里不由畏缩。
孟桥等了会儿不见他答应,笑道:“那我走了。”
宋爵立刻下了决心:“我跟你去。”
孟桥很开心,一手抱着元宝,一手抱着宋爵,运起轻功疾走。宋爵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掠到山顶,再往前便是悬崖绝壁。
孟桥行势不减,到崖边抬脚便跳,宋爵眼眸瞪大,心口猛缩,却听孟桥得意地笑个不停,知道他胸有成竹,这才略为放松。
他们从山崖边直落数丈,孟桥抱着他们两个依然轻松自如,落势平稳,如闲庭信步般停在一处石缝,只单脚搭在缝口那里。
宋爵小心呼吸,不敢妄动,孟桥看了他一眼,突然把元宝抛下去。宋爵大惊,口中痛呼出声,孟桥终于满意,抱着宋爵也翻了下去。
原来这石缝是一处入口顶端,孟桥不过是把元宝扔进洞里,只是他动作出其不意吓了宋爵一跳。
元宝被他一扔立刻醒来,在空中勉强翻转半身,这才没摔个狗抢屎。
孟桥在洞口站稳,把宋爵放到地上,眉目弯弯,微笑不减。
宋爵也不气,脚一沾地立刻奔去看元宝。元宝软软地揉着眼睛,拉着宋爵的手,问孟桥说:“干嘛?”
孟桥无辜地笑:“你的小伙伴很关心你哦。”
元宝不回他,抱着宋爵的胳膊玩。宋爵不能理解孟桥是什么想法,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动。
孟桥轻声道:“你和孟二在一起的时候,我曾在旁偷窥。”
宋爵皱了下眉,孟桥走过来拉住他的手,慢慢往洞里走去,边走边道:“我一直好奇你惊讶是什么样子,刚才对不住了……”
宋爵隐隐约约觉得孟桥话中有话,但他年纪太小,吃不透孟桥的意思。
孟桥笑得开心,他暗中窥视宋爵半年之久,从未见他形色于外,倒是有几分三军阵前面不改色的气势。
适才吓了他一次,知道元宝在他心中分量极重,对宋爵的喜爱自是更进一层。
宋爵被孟桥拉着手往洞穴深处走,光线渐渐隐去很快又重新明亮起来,好像树影下斑驳的圆圈,一束束闪在石壁上,映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宋爵微微睁大眼睛,洞内的模样大大超乎他的想象。
洞顶高隆,似乎布满磷石,看上去有微微的鳞光闪烁,仿佛星缀苍穹。
石室的地上和头顶长着许多钟乳石,有的像一根柱子直通到顶,有的如竹笋俯首可拾。钟乳石错落有致,形态各异,美不胜收。
远端的石壁自上而下流淌着溪水,顺着石室边缘凿出的沟壑慢慢流过,隐约听见细微的水声,水声温柔而缠绵。
波光映着石壁,与洞顶磷石呼应,荡漾出层层光韵,更显海市蜃楼,如梦如幻。
宋爵小心翼翼去碰石笋,触手滑腻冰凉,似乎从石笋中心发出一股寒意。石室内终年低温,他尚年幼,不一会儿便打起寒战。
孟桥适才看他好奇的样子有趣,也没提醒宋爵,这时赶忙过来抱起他。宋爵乖乖揽住他颈项,还不忘伸出小手去拉元宝。
孟桥抱着他往一处石洞里走去,一边笑着说道:“我捡到孟二的时候他只两三岁,一直养到现在。他才认识你多久,怎么比跟我的感情都好?”
宋爵听得甚是得意,在孟桥肩上拍了两下表示安慰,孟桥大笑,忍不住亲了亲宋爵的小脸。
说话间进了这处石穴,又是一番别有洞天。里面布置了许多竹木斗橱,藤制长椅,贴脚处是一张巨大的石板床。孟桥让宋爵把手放上去,手感温热,暖而不烫,宋爵立刻转头看向孟桥。
孟桥抱紧他,一手抬起石板,宋爵仔细看去,石板下流淌着一滩小泉,咕咕流水翻涌,冉冉热气上升,竟是口热泉的泉眼。
宋爵心情愈发舒爽,爬到石板上玩耍,元宝乖顺的陪在旁边。
他丧父不久,难过伤心了这么多日子,只有今天是真的感到开心快乐。
孟桥问他:“喜欢这里吗?”
宋爵点头,他爱不释手。
孟桥弯着眼睛说:“想陪我留在这里吗?”
宋爵踟蹰,撇开眼睛不说话。
孟桥笑个不停,好半天才止住笑意,又问宋爵道:“真不愿意留在这里?我这儿什么都有,吃穿不愁,还有绝世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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