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像轻雾,也不为过,因为从头到脚,白影被裹在一团薄薄的白雾之中,因之,只看出他是个白影,其他的一概看不清楚。
白影停在了巨冢前,刚停下,身周的白雾消了,不,不是消散了,应该说被他的身躯吸收,进入他的身躯不见了。
看背影,那是个身材颀长、挺拔的白衣人,看前面,他赫然竟是不久前刚在“紫禁城”
内跟黄衣人见过面的那位,白衣人叫他德俊骐。
苍白、阴森、冷肃的德俊骐站立在巨冢前,身周的白雾刚不见,巨冢前那座巨大墓碑,忽然缓慢横移,使得巨冢上现出一个跟那座墓碑一般高矮、宽窄的黑忽忽洞穴。
洞穴虽然黑,但藉着徽弱月色,仍可看出,有道石阶直通往下。
德俊琪就飘进了洞穴,往下去不见了。
那座墓碑,又缓慢移回来合上,没有一点缝隙。
如果这时候跟着德俊骐走,眼前、身周,是伸手难见五指的黑暗,就不知道德俊骐他是怎么走的。
也许是个有心人,留意脚下,那就会发现,石阶是盘旋下降,整整一百级。
走完石阶,是平坦的地面,像是一块块光滑的石头铺成的。
很静,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跟着德俊骐往前走,又会发现,路不是直的,成弧状,他绕着走。
约摸百步,他停下了,刚停下,眼前立即有了火光,光亮来自身旁,起先是一线,然后渐宽,到约莫一人宽窄,不动了。
既有光亮,任何人都看得见,立身处,是一条弧状的通道,上下左右都是一块块光滑的石头铺砌的,映着光亮,明亮可以照人。
光亮,来自身旁石壁,石壁上有扇门户,是一扇旋开的石门,光亮,柔和的光亮,就从石门后射进了通道内。
德俊骐轻灵异常,闪身进了石门,他一进石门,石门往回旋转,又自合上,依然是一点缝隙没有。
此刻,德俊骐的立身处,是一间圆形的石室,不算怎么大,直径不过三丈左右,平顶,一圈石壁也好,平顶也好,一块块石头都光亮可鉴。
平顶的正中央,悬挂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琉璃灯,灯光由这盏小琉璃灯里放射出来,经过平顶以及圆形石壁的映照,不但光亮增加了不少,而且光怪陆离,置身于这种灯光下,简直令人迷惑。
那盏琉璃灯的正下方,有一顶帐蓬似的巨大纱帐,由一座银架支着,一层层,每层颜色不同,灯光映照下,五光十色,隐约遗亮。
纱帐的正中央地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摆放着一张银架锦垫的八宝软榻,软榻之上,静静的躺着一个人,一个女子,云鬓雪裳,望之若仙。
德俊骐站在帐外,把森冷的目光投射进去,突然之间,他那慑人的两眼之中,闪漾起令人难以言喻的异采,掀开纱帐,缓步走了进去。
纱帐一重重,德俊骐两眼之中的异采也越来越盛。
掀起最后一重,来到了纱帐的正中央,那张八宝软榻之前,德俊骐那双异采暴射的目光,落在那个女子的脸上。
那个女子,是位很年轻的姑娘,一身雪白的衣衫,一付清丽如仙的容貌,美的不带人间烟火气,也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这么样一位姑娘,何止吸引德俊骐的目光,使得他两眼之中异采暴射,任何人看见这么一位姑娘,都会跟德俊骐一样。
这位姑娘面貌有几分像李玉麟,正是德俊骐劫持来的那位姑娘。
李姑娘状若熟睡,两排长长的睫毛,轻轻的合拢着。
德俊骐的目光,从姑娘脸上缓慢下移,经过无限美好的躯体,修长的双腿,停留在那一双欺雪赛霜,纤瘦但不露骨的玉足上。
任何人看见这么一双玉足,都会兴起冲过去抚摸的冲动。但,任何人也都会不忍碰。
生怕碰破、碰脏,生怕渎冒。
德俊骐的目光,在那双玉足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再度上移,回到了姑娘的娇靥之上。
他伸出了手,居然带点颤抖,想去抚摸那略嫌苍白带着清冷的面颊,手伸的是那么缓慢,往前伸一寸,似乎很吃力,似乎也需要好长一段工夫。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的手指,眼看要触摸到姑娘的面颊。
而就在指尖跟吹弹欲破的肌肤即将接触的刹那间。
蓦地,一声似乎很遥远、似乎很清晰、也似乎像一缕游丝的声音,一个女子的话声,划破这石室里的死寂,传了进来:“骐儿——”
德俊骐像受了惊,身躯陡然一震,指尖也像触到了电,机伶一颤,连忙收了回来。然后,胸膛猛然起伏,一阵剧烈呼吸。
“骐儿。”
又是一声。
德俊骐猛吸一口气,很快的吁出,刹时间他又恢复了平静,逼人的阴鸷,冰样的冷,他应了一声:“孩儿在。”
那话声道:“你回来了?”
“是的,孩儿回来了。”
“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孩儿出去了一下。”
“不在当然就是出去了,我问你上哪儿去了?”
“去跟他见面去了。”
“在什么地方跟他见的面?”
“在大内。”
“是你找他,还是他找你?”
“是他找孩儿。”
“他又有什么事找你?”
德俊骐每一句话都是立刻回答,而且态度十分恭谨,只有这一句,他立即有了犹豫。
只听那女子话声又道:“为什么不答话,有什么不能告诉娘、不能让娘知道的?”
德俊骐一惊,忙道:“不,您误会了,没有,孩儿也不敢。”
“我想也不会,从小到大,你从没什么事情瞒过娘。来吧,到娘这儿来告诉娘,也陪娘聊聊。”
德俊骐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恭声答应:“是。”
他又看了李姑娘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纱帐一重重,德俊骐出来以后,往另一个方向走,那正方的石壁上,同样的旋开一扇石门。
不过,石门后不是通道,而是一道石阶,往上升的石阶,石阶两旁的石壁上,隔不远就是一盏琉璃灯,形式、大小跟那圆形石室里,平顶上挂着的那盏一模一样。
石阶共有八级,走完石阶,两扇石门挡路,石门上,还有一对雕着虎头的黑门环。德俊骐站在石门前恭声发话:“孩儿告进。”
那女子话声从石门的那一边传来:“进来吧。”
话声方落,两扇石门似是有人控制,缓缓向内打开,宽窄能容一人进出时,停止不动。
德俊骐迈步走了进去,两扇石门仍开着,并没有关上。
眼前,是间方形的石室,上下四方一般的光亮石块铺砌,相当大,约摸四丈见方,三面石壁上,各挂着四盏琉璃灯,共是一十二盏,比那圆形石室里亮多了。
一道,共是七层纱幕,将这方形石室一分为二,前面,也就是德俊骐站立处,面前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朱红绣花,其圆如鼓的锦垫,纱幕后席地坐着一个人,由于前面灯光亮,后面光亮暗,只能看见一个黑影。
从那个黑影看,可以看出,那个人是个女子,长长的头发披散着,一直垂到了腰际。别的,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德俊骐走过去,在锦垫前躬下身去,叫了声:“娘,孩儿到了。”
纱幕后女子道:“坐吧。”
“谢谢娘。”
德俊骐举步跨过锦垫,然后坐了下去,盘膝,而且是正襟危坐。
纱幕后女子道:“现在你已到了娘的跟前了,告诉娘吧!”
德俊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道:“他先问‘血滴子’——”
“问什么?”
“问‘血滴子’是不是可以派上用场了。”
“你怎么答复他的?”
“孩儿说,‘血滴子’随时可以派用场。”
“既然这是先问,当然也有后问了!”
“是的,他后来问她的情形。”
“你又是怎么答复的?”
“孩儿说,仍让她睡着。”
“我想,他不会平白无故这么问!”
“是的,他——”
德俊骐倏然住口不言。
“他怎么样?”
德俊骐没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下才道:“他以为,孩儿所以让她长睡不醒,是因为孩儿害怕。”
“害怕,怕什么?”
德俊骐口齿启动了一下,但是没说出话来。
“娘明白了,告诉娘,你怕么?”
“孩儿不怕。”
“那是他料错了?”
“是的,他自作聪明。”
“骐儿,咱们母子相依为命近二十年,也等于隔绝了人世,虽然你是个男孩子,但是咱们母子一直是无话不谈,现在告诉娘,你想么?”
“孩儿不想。”
“曾经想过没有?”
“也没有。”
“他一定还有后话,是不是?”
“是,他认为古来没有人能过这一关,他也不相信孩儿能过这一关,他要跟孩儿赌上一赌。”
“赌什么?怎么个赌法?”
“他认为,孩儿能一直没有动她,是因为她一直睡着。所以,他让孩儿让她醒过来,如果在一个月内孩儿仍能不动她,他就认为孩儿是古今第一人,唯—的一个。”
纱幕后的女子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好孩子,娘相信你不会动她,你绝不会,没有人能比娘更了解你。但是,娘不希望你试,也就是不希望你跟他赌。”
德俊骐微一怔:“娘,您不希望我跟他赌?”
纱幕后女子道:“孩子,他是个心智深沉,极富心机的人。对他,娘知道的要比你多。”
德俊骐双眉微扬:“论心智,孩儿——”
纱幕后女子截口道:“娘知道,论你的聪明才智你绝不比他差,甚至你还超越了他,但是,孩子,你却大不如他的深沉。这半由天赋,半由多年经验的磨练,是丝毫无法强求的,也由于他远比你深沉,所以,凡事你猜不透他,看不到他的心里深处去,而他却轻易猜透了你,也一眼就看穿了你。”
德俊骐一双眉梢儿扬高了三分:“娘——”
“你是不服气他,还是不相信娘说的话?”
德俊骐毅然道:“孩儿不服气他,由是,孩儿也不能相信您的话。”
“孩子,先皇帝这么多位阿哥,他原来连被立储的资格都不够,竟能一一击败角逐对手,如今身登九五,贵为一国之君,这岂是幸致!”
“孩儿知这不是幸致,但是孩儿也知道,当年他身为阿哥的时候,文武两方面,有多少人为他流血流汗。”
“这就对了,骐儿,知人之能、用人之明,是一门大学问,凭这一点,他就配君临天下。”
德俊骐阴冷—笑:“倘若当年,他的角逐对手之中有孩儿,只怕情势就要改观。”
“他当年从不敢说这种话,也从不说这种话,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
“您是孩子的娘,在您面前,孩儿不必虚假隐瞒。”
“同样的,当年他身边有些人,关系也不浅,隆科多更是他的舅舅。”
“这……”
“骐儿,记住娘常说的一句话,做娘的只有为你好,绝不会害你。”
“那么,娘,孩儿跟他赌一赌,于孩儿又有何伤?”
“孩子,即便你赌赢了,古今唯一的一个,那不过是个虚名,别的你还能得到什么?”
“孩儿什么都不缺,想要什么,垂手可得,人到了这时候,追求的也只有万世名了,何况他是出自皇帝之口?”
“孩子,我不愿意说,你也未必愿意听。但是,现在你是逼我非说不可。”
“孩儿不敢,也不明白您何指?”
“娘就再说一遍,即便你赢了,不过赢个虚名,但是你要是输了,你输的会多得无法估计。”
德俊骐目光陡凝:“您是说,孩儿必输?”
“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你的娘,对你,我不必顾忌,也无须客气,我就是这意思,孩子。”
德俊骐脸色倏变,道:“娘,您刚还说相信孩儿……”
“孩子,做娘的相信是一回事,做儿子的你怎么做,又是一回事,世上每一个做母亲的,都相信自己的儿子,但是做儿女的怎么做,并由不得她,甚至也由不得做儿女的自己。这,我有过亲身的体验。——”
“娘……”
“骐儿,不要强辩,在他没跟你提这些事之前,你或许可以把持,可是在他跟你提了这件事之后,你一定无法把持。刚才你回来之后的情形,娘在这儿看的很清楚,你可以自问,你想要干什么,心里又是什么感受。”
德俊骐神情一震,微微低下了头。
“孩子,有一点,他错了,古来没有人能逃过这一关,至少我知道有人能,而且还会有。
但是,孩子,娘知道你,你绝不在这少数人之中。逃不过这一关,未必就不好,人毕竟有血有肉有灵性,可是你犯不着跟他赌,你也不能赔上这重大的损失。”
德俊骐抬起了头:“娘说孩儿会有损失?”
“孩子,这件事,从头至尾你没有弄明白,所以你想不到损失,现在让娘来告诉你,你马上就能想到那种难以估计的重大损失了——”
顿了一顿,接道:“在他来说,这原是一场十拿九稳的赌,你知道么?”
德俊骐自然还是不服:“娘——”
“孩子,他看透了你,也知道,只一跟你提过这件事,你定然不服,定然要试一试,结果你定然难以抑持,你输定了,所以他才跟你赌。“孩子,你先不要急着说话,平心静气的想一想,然后自问,是不是这样,娘说对了没有?”
德俊骐真没有马上说话。但是,那苍白、森冷的玉面上,却浮现了惊容。
只听纱幕后女子又道:“孩子,你要是想过了,自问过了,那么你可以说话了。”
德俊骐口齿启动再三,才说出话来:“孩子不敢隐瞒,也不敢不承认。”
“那么,娘刚才说,论深沉,你远不如他,他一眼就看透了你,而你直到片刻之前还茫无所觉,你相信了么、服气了么?”
德俊骐忽然低下了头:“孩儿不敢再不相信您——”
他却没用承认服气。突然,他又抬起了头:“可是,他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还有,娘虽然已经是再世为人,已经脱离宗籍,但却不能不承认他是君王,所以我若准许你这么做,就是弑君,你、我,跟你我有关的每一个人,天地难容。”
“照您这么说,难道就罢了不成?”
“不是罢,是忍,而且唯一的办法是把她放了,但是现在也已经迟了,也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娘心里毕竟还有恨在。”
德俊骐没说话,脸色更见苍白,煞气也越发盛得懔人,身躯泛起了轻颤。
“孩子,用不着这样,这一点,你该学—学他,不动声色。”
“是,娘。”
话虽这么说,他的脸色未见好转,煞气未见消减,身躯的轻颤也未见停止。
“孩子,我再告诉你—件事——”
“孩儿听着呢。”
“她家的人找来了。”
德俊骐一怔:“真的?”
“应该不会错!”
“您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他问过你,‘血滴子’何时可派上用场么?”
“您是说他是打算动用‘血滴子’对付——”
“不一定马上动用,只要随时可以派用场,至少他能安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